"这羊皮纸手稿上记载的事,过去不曾发生,将来亦不会重现。"
1.白鹿之语
星星不知何时已悄然缀满树梢,林间小径上浮着些许被枝叶分割破碎的星光。轻盈的马蹄在影和光之间交替闪现,艾旦牵着缰绳,缓缓步行。
四下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盘旋着的猫头鹰咕咕低鸣,地上干枯的落叶被马蹄铁轻轻碾碎。
仰起头来,满天繁星在呼吸出的水汽里闪烁。北极星在哪里?尽管星星被树枝遮住了许多,但也应该能勉强辨别方向才对。可眼前的这片星空为什么如此陌生?话说回来,我怎么会在这深夜的密林里执行任务?甚至连出去的路线都记不清了…
头好痛…艾旦敲了敲脑袋,裹紧了罩袍。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里…活着走出去。
可越是想要集中精神就越适得其反,就像空木箱被硬按入水中,芜杂纷乱的思绪从缝隙间汩汩而入。
森林像巨大的活物,巧妙地生长出分支和障碍,将他彻底困在其中。
不知在曲径间绕了多久,艾旦似乎隐约听见远处有哒哒的马蹄声。与他的马遥相呼应,却又细若游丝,几不可闻。有人!他翻身上马,扬鞭奔向声音传来的方位。
远远出现在视野里的是头白鹿。在昏暗的森林里,它白得甚至有些耀眼,以至于艾旦随后才注意到它的瓣状耳朵和枝桠般的犄角。
以及它背上的骑者。
若不是定睛细看,艾旦险些没注意到那裹在黑色长袍里的身影。白鹿悠然自得地稳步前行,仿佛丝毫感受不到背上乘客的份量。
"等一等!"艾旦喊出声的一刻就后悔了,这么早暴露自己并不稳妥。但已来不及躲藏,对方已经回头了。
整张脸都隐没在深深的帽影下,然而那一回眸的姿态神韵、一缕长发从兜帽下探出扬起的弧度—他不可能认错。
"达奈琳?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艾旦六神无主,"达奈琳!等一下!"
来不及思考,艾旦策马向前猛追过去。可白鹿与骑者似乎都毫不在意,继续向前行进。
情况有些不对劲—自己快马加鞭,对方闲庭信步,这间隔本应触手可及。可抬头望去,白鹿依旧远远地慢踱着,两人之间没有拉近分毫。
艾旦狠狠地鞭打着坐骑。怎么可能会这样,为何不断加速都追不上…快给我停下来啊!
单人匹马在漆黑的树影与群星间穿行,向着前方那片模糊的微光不顾一切地狂奔…
"队长?队长!"
什么队长…是谁在嚷嚷…别吵了…
"队长,醒醒!"
艾旦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
"队长,你没事吧?"一张年轻的脸庞映入眼帘,"翻来覆去的,还说梦话,是不是做噩梦了?"
"啊…没什么,普拉德。"艾旦平复了一下呼吸,"不太习惯在马车上睡觉而已…"
"嘿,其实我也是。夜里压根儿没睡好,这该死的路真够颠的。还下了大半夜雨!"普拉德的嗓音刚脱去年少的稚嫩,嘴唇上方的柔软绒毛尚未完全变成青茬,深蓝的眼睛始终迸出活力和好奇的光。"队长,你再睡会儿吗?要是那老头儿出发前估算得准,还得有大半天才能到呢。"
"还是算了,睡得太多反而会累。"艾旦摇了摇尚有些混沌的脑袋,但颠簸摇晃的车厢已让他睡意全无。"平时我不强求你,但是在他本人面前一定要放尊重些。毕竟是神庭派来的德高望重的大魔法师,我们的举止也不能负王国骑士团的名声。"
"哼,什么德高望重啊?我看根本就是故弄玄虚,目中无人。连这次要去哪、具体是执行什么任务都不说,甚至连名字都不告诉我们!这也太不把骑士团放在眼里了吧?"看到艾旦的眼神,普拉德又讪讪地说:"放心吧,这些话就是私下跟队长说说,我也不傻的。"
艾旦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转身推开窗向外眺望,已是破晓时分,天边厚积如墨的云层被撕开,缝隙中的阳光像敲鸡蛋一样迎面溅过来,洒满大地。空气冽净,可以嗅到雨后泥土的气息。上方飞掠而过的枝叶上时不时滑落积聚的雨水。右侧不远处,另一辆马车与他们并驾齐驱。
他有些恍惚。急促的马蹄声…那迎面而来的光…擦肩而过的树木…
"队长,你真的不要紧吗?"
"什么?"艾旦猛地回过神来,看见普拉德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刚才醒来之后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想家了啊?"话说出口又自觉不妥,普拉德显得有些窘迫,"瞧我说的,我这种新兵哪有资格这样瞎猜啊。"
"不,你猜得也没错。其实…是梦见了我的妻子。她现在还怀着身孕,这次任务完成后,我也要当父亲了。"艾旦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和他说起这件事。
"什么?"普拉德显得不敢相信,"那为什么不让其他人来执行任务?"
"这是神庭专门要求的,必须把相关消息限制在最小范围内。我们是军人,普拉德,服从命令是军人的使命。如果每个人执行命令前都要问为什么,军队早就不攻自破了。"
"那你就忍心离开妻子和还没出世的孩子,而且是在临产这种关键时刻?"普拉德顶了一句。看到艾旦黯淡下去的眼神,他又赶忙说:"抱歉,我不该这样。我知道队长心里肯定也不好受。要不跟我聊聊夫人的事吧,她一定是个美人吧?"
面对自己的后辈下属,艾旦却莫名生出一种犹豫的倾诉欲:"达奈琳她…我要怎么形容呢?她的眼睛就像森林里的黑曜石…她拨动鲁特琴的时候,似乎能听到整个世界在梦中轻声和着。她是那么美,在这个污浊的世界里却又那么脆弱,像沼泽里长出一朵茉莉…没有什么东西能沾染她,但是…任何东西却又都能伤害到她。"
普拉德略带狡黠的偷笑让他浑身不自在。"哎,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什么都没说清楚,我这笨嘴笨舌的也根本不可能说得清。"
"不,队长,够清楚了。真的,我完全能感受到。"普拉德忍住笑意,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真诚些。"刚才队长说那段话时,跟平时看上去完全不一样呢。"
"行了,还是留着精力确保完成任务吧。"艾旦有些后悔谈起这个话题。"现在开始不要说话,养精蓄锐。"
马车从黎明奔入黄昏,直到浓稠的夜色覆盖大地时才停了下来。
低垂的夜幕下是看不到边的巨大水域。艾旦知道这不是湖泊,整块陆地上也没有这么大的湖。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远处水面上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突兀无比地立在天地间。
是座塔,建在海面上的高塔。
普拉德呆立了一会,望着远处那个剪影。"这该不会是他们说的那个…"
"你和我想到的应该是同一个东西。"艾旦回过头,"走吧,他在等我们。"
"他"站在另一辆马车边,沉默地看着两人小跑过来。法师常用的深色长斗篷几乎让他隐没在夜色中,但仍能看出身材高大健壮,与军人相比也不落下风。
"过来。"丢下两个字,他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甚至没有回头瞧一眼。
默不作声的三人沿着海岸走到一处断桥边。借着月光能看出桥原本宽阔高大,从岸边向高塔方向延伸,但现在只剩下大片空旷水面和零星的桥墩残骸。满月也无法照透的黑色海浪拍打着墩石,涛声低沉遥远。
"先生,我能问些问题吗?"普拉德小心翼翼地说。
"问。"
"这座塔是不是书上说的那个…以前的魔法师用来做实验的地方?后来被废弃了的?"
"是。"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啊?"
"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
"最后问一个问题,您真的不能透露一下尊姓大名吗?既然一起行动,总该有个称呼…总不能真的叫您'灰袍'吧?"
魔法师突然转过身,直面普拉德。后者显然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
"当然可以,但你能记得住吗?我说我的名字是艾麦虞埃尔·戈尔德施坦因,你感觉如何?"看见普拉德努力绷紧脸的表情,他又转身背对二人:"永远不停追问毫无意义的问题,却又总是不愿接受真正的答案。人啊,这就是人。"
眼见气氛尴尬,艾旦赶忙打圆场:"名字也只是个称谓而已,我们就叫您灰袍吧。"
"你们随意。说起来,到底为什么要带这么个新兵过来?我向骑士团提的要求很明确,派给我一个最精锐的人就行了。"
"您放心,普拉德绝对靠得住,我可以担保。"艾旦向普拉德使了个眼色,普拉德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胸口:"没错,我绝不会添麻烦的,一切听从吩咐。"
"是吗。"灰袍盯着普拉德看了一会。他低头从斗篷里抽出一个长条形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把一臂长的短剑,没有装饰和护手,剑身在月光下仍显灰暗。但把剑锋指向上方时,反射的月光却像黑暗里燃起一星银色的火。
灰袍将剑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一会才开口。
"这把剑由世界上最难驾驭的金属铸成。它的制作者在成功之前失败了两次:他在炉子边敲打了三十个日夜后,用泉水来淬火,但剑身一碰到水就碎裂了。于是他重新锻打了五十日夜,并亲手宰杀了一头雄狮,趁鲜血淋漓的心脏还在搏动时用炙热的剑身将其穿透,可剑还是碎了。"
普拉德有些不安地看了长官一眼,艾旦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灰袍像是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继续滔滔不绝:"他懊悔无比,但同时也想到了办法。整整一百个昼夜的锻造之后,第三把剑终于成型了。他叫来自己的妻子,让她敞开胸襟。白热的金属就像穿过水那样穿透了胸膛…用灵魂淬火的剑最终完成了。"
对面二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灰袍调转剑身,将剑柄方向递给普拉德:"拿着。"
"这剑…给我?还是给队长更好吧?"普拉德有些不敢相信。
"不是说听我吩咐吗?"灰袍显得不耐烦。
普拉德接过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着剑柄,像是抓着什么会咬人的东西。
"听好了。"灰袍指着他们来的方向,"那两个载我们来的车夫还在等我们。用这把剑杀掉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