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31)一发完HE

淡烟急雨,山中泛起一层水汽。一只白毛兔子身下盘着一团青色。

"小青菜,我还赶着去庙会呢,你到底暖和过来了没有?"兔子音色泛着不耐,眼巴巴看着风雨渐晴,心早已经飘出了灵山。

小青蛇弹了下蛇尾:"不差这一会儿。"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就快赶不上了。"

"那你明日去,不正好赶上明年的了。"这青蛇身上碧绿,阳光照在鳞片上,泛着莹莹的光。

"你这小青菜,真是无赖,我约了人怎可食言。"小兔子起身抖了抖耳朵,后腿一蹬窜上云头,"不行,我得走了。"

没了软乎乎的毛兔子,小青蛇倦倦的挪动身体爬出了兔子窝。腹下一个异物,竟是一块刻着贾字的玉。

"我就说山下有什么好嘛,犯了天条也要去。"他才不稀罕呢。

这小青蛇本是佛祖身前一条碧绿竹叶青,得佛祖喜爱,修炼成妖。正是自在风流一条小青蛇,无拘无束,也不用专心修习法术。因调皮讨喜,众仙神皆是见了他欢喜。虽常随佛祖四处行走,可年进千岁却除了灵山没去过凡间。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一是迷路,二是怕高。神仙从天而降,有个万一摔死了如何是好。不知是哪路神仙开的头,不稳妥,不稳妥。

"小青菜!菜!菜!!把玉佩给我送过来!来!来!!"兔子边跑边隔空传话。小青蛇吐了吐信子,又往阳光里挪了挪,这肥兔子怎么非要扰蛇清梦。

"小青菜,你快看!这青菜怎么闪闪发光!光!光!!"

小青蛇猛地扬起尖尖的小脑袋,闪闪发光!?

他还没去过人间呢,难道人间竟有闪闪发光的青菜?他扫了眼自己漂亮的鳞片,真是满意得不行。那肥兔子总说自己绿的跟田里的青菜一样,小青菜小青菜的叫个没完。想来,小青菜定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色。

烟景长街,一派喧嚣热闹。晕乎乎的小青蛇看中了花娘的粉衫,又相中了说书先生手中的折扇,拿在手里摇摇晃晃很是有吕洞宾的潇洒来。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多了一位穿着粉衫摇着折扇的小公子。

走过了一家珠宝行,闪着光的金银首饰,竟是晃得小青蛇走不动路。软着两条腿,冲进店内学着试戴的太太小姐们,戴满了手腕。

"这位公子…贵姓啊?"掌柜皱着眉又连忙满脸堆笑。

"小青…菜。"小青蛇顺走旁边胖夫人侍女怀中的果子,说名字时歪着头顿了下。

"蔡筱青…啊…蔡公子"掌柜小声念叨了下觉得不太对,边把闪着光的金镯子金钗全都堆在了小青蛇面前边说,"蔡公子衣着不凡,没想到名字这么,这么朗朗上口。眼光也是独到,这些都是本店最受欢迎的款式。"

小青蛇把长串短串的缠满了手臂,头上歪歪插着几支步摇,听着叮叮当当的响声,满意一笑。转身就要出门,被掌柜猛地拉住了衣带。

"蔡公子,您可还没付银子呢。"小青菜哪里听得懂掌柜口气中的威胁,甜甜的笑了一下。倒是和旁边望着他的几名妇人对上眼神时,来不及收敛面上厌恶之色的几人神情慌张。

银子?银子为何物?

这可难住了小青蛇,皱着眉四处望了望,真巧隔壁一位大娘正掏银子取发簪。小青蛇学着样子,灵心默念咒法,从怀里变出了一模一样的交给掌柜。

"你个丑八怪,我看你是故意来捣乱的,这点碎银子也敢来我家闹事。来人!给我打出去!"

这次小青蛇听懂了!丑八怪!这人是在骂他脸上的疤丑。

佛祖早就说过这是他的因,是他修的福。被佛祖身前供奉的油灯烫伤,任何仙法也修复不去。从前在灵山从未有人讲过他丑,都夸他是最漂亮的小青蛇,连佛祖见了他都欢喜的要夸几句。这胖子竟敢骂他丑?

几个粗壮伙计上来要除去小青蛇身上的饰品,他哪里舍得,拉拉扯扯的,法术也忘了,咒文也忘了,只心心念念的抢镯子。力气不够一松手,本以为会摔到地上的小青蛇,竟被一名过路人搂在了怀中。

"我的金子…"小青蛇心疼的想哭,憋着嘴,看着搂着他的人头戴面具,身穿白色长衫。看他一脸泫然欲泣,那人摘了面具低声询问,是否受了伤。

面具后是一张青俊的脸,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只开了口,却朗朗如日月入怀,不知不觉竟看呆了。小青蛇见过很多神仙,可是他觉得这个凡人比那些神仙好看。他在闪闪发着光。

"你真好看。"菜小青濯濯如莲的眼竟让人生不出半丝疑虑,"喜欢。"

路人应是一介书生,此刻突然被夸赞,冷白的面皮瞬间烧的通红。看着怀中小公子满身的琳琅珠玉着一袭粉衫,却又奇异的称得人如清月。只这稚童的目光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身量的及冠男子身上,而且还对着他吞口水。

"都送你。"小青蛇见人打量他这一身闪亮亮的东西,虽是舍不得,为了讨人欢喜还是摘了捧到了书生面前,憋着嘴忍着难过。

"老板,怕不是遇到了个傻子吧。"伙计从旁小声嘀咕。

"晦气晦气,还不去把东西拿回来。"掌柜的皱着眉吩咐。

小青蛇不乐意:"我给过银子了。"

那书生看了一眼老板手里捏着的碎银,也明白了大概。哄着人把手里的东西给了自己,又交还了掌柜的。只留了一只金镶玉的素净簪子在小青蛇头上,付了银两给老板。

"这个,不好看。"小青蛇不乐意的摘下来要扔,这个没有那个金闪闪的步摇好看,"不亮。"

书生觉得他天真可爱,摸了他的头发:"这个你戴好看的,你既喜欢亮亮的东西,我知有一处可看,不知公子可愿随在下去看?"

小青蛇被哄的连连点头,赖上这美貌书生,一时忘了金银首饰,跟着书生去放起了河灯。

小青蛇,菜小青,虽活得够久,倒确实是没有什么见识。这也新奇,那也有趣,星星点点的河灯随波渐渐飘远,傻傻的伸手去捞,火焰的舌烫的掌心一缩。他被灯油伤过,最是怕烫。正疼的眼圈一红,手已被书生捧到嘴边温柔的吹着。

小青蛇委屈,看着书生询问的眼神,嘟着嘴撒着娇:"我疼,你再吹吹。"

书生笑着又吹了两下,感叹这小公子真是不食烟火,指了指河中顺流而下的灯火:"这是别人的愿望。这样看着就很好,捞在手里就毁了。"

小青蛇瘪瘪嘴,心里想着我喜欢的镯子不能要,怎么我喜欢的河灯也不能要。喜欢的东西自然要占为己有,怎么这么好看的人还没我一条小青蛇懂得多?

"天色已晚,我送你归家可好?"书生看看街上游人渐少,这小公子性情如幼童,很是担心。

"你?要和我?回家?"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书生,手指从书生指向自己。正烦忧这么好看的人要怎么带回灵山,这人竟和自己心意相通。

"不知公子名讳,家住何方?"

"菜小青,家住山上。"小青蛇骄傲的一仰头,刚才那胖子掌柜虽然讨厌却夸他名字朗朗上口,肥兔子这名字起的真不错。

"我还真不知蔡府在何处,不如蔡公子带路?"

"那是自然。"

一个时辰后,小青蛇别别扭扭的在山里绕着路,书生不怒不恼的跟在身后,打着灯笼方便他看清脚下,怕他跌倒。

"不如,蔡公子同我回…"

"你就是不信我。"气的一跺脚,新长出的两条腿,走了半日早就酸软疼痛,又恼又难过。

小青蛇不全是迷了路,而是灵山的入口因为书生是个凡人,隐去未现凡人眼前。夜深露重,小青蛇脚酸的想要显形,怕那灯笼的火,又气那书生笑自己迷路。心念口诀定住书生的魂魄,唤出土地,才知这书生是带不进灵山的。

可怎么是好,他好喜欢这书生,可舍不得给别人得了去。便借了土地一处洞穴,想把书生藏起来。

书生心中疑惑,却不忍扔下小青蛇一人在山中,便允了在洞中过夜。小青蛇靠着书生的身子,凡人肉体的热度刚好暖手脚,趁书生不注意偷偷熄了洞中那吓人的篝火。想着要怎么多留书生几日就陷入了熟睡。

结果都怪他不勤加修行,第二日便现了原形。书生被盘在胸口里衣内的青蛇吓的惊叫出声。小青蛇被甩在地上惊醒,忙化回人形。望着不着寸缕的小青蛇,书生惊惧之下竟是恼怒更甚。

"我看你容貌受损,又是个痴儿,好心救你,却得你如此欺瞒!"书生句句泣诉,小青蛇却一脸的不解。

"我何时欺瞒你?"

"你装疯卖傻,非君子所为。你骗我来这山中,意图,意图…"小青蛇对自己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书生声音弱了下去。

"是你说要和我回家的。"

"我何时?"

话未说完,小青蛇冰凉赤裸的身体就贴到了身前。

"你要做什么?我家中尚有老母需侍奉,蔡公子可否绕我一命。"书生紧闭双眼,那凉凉的肌肤贴着他前胸,手搭在他肩上,呼吸近在咫尺。

"不知公子名讳,家住何方?"小青蛇学着书生的语气伏在耳侧问。

"家住城西梵府,单名一个诚字。"

"梵诚,梵诚。"小青蛇低声笑笑,脸颊蹭着梵诚的肩,懒懒的抬起眼,"我去你家告知下,就说你在我这里,让他们不用等你了。"

"蔡公子,求你不要…伤我家人。"

"可是…"小青蛇抱着书生,手脚都缠在人身上,"我见你便觉得欢喜,你喜欢我吗?"

书生冷白的脸又烧了起来,这蔡公子滑的像条蛇,不对,他就是一条蛇。每一下抚摸都带着撩拨,每一句低诉都是靡靡之音。樊诚还未娶妻,可男女之事并非不懂。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这小青蛇,信手拈来的情话不过是在兔子带回来的人间话本子里看来的春.宫戏词,只此刻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蔡小青等了半天也未等到回应。明明话本子里说了这话,就会得到一个吻。只见眼前,书生的喉结在滚动,却无言语。小青蛇伸出信子舔了舔书生细长白皙的脖子。

那人嘴巴开合半天发出了声音:"你要吃了我吗?"

靠在梵诚怀里的蔡小青想了想话本子里是有这句,就照着里面写的,伸手揉了揉书生胯下的那一物,回了句:"公子的,奴家可吃不下。"说完学着那话本中女子展眉一笑。那笑又甜又媚,书生看的血直往下身走,阳物顶着长衫,怕被看到耻态猛地把青蛇推开。

"你…你是妖,还是个男子,怎可…"

小青蛇一头黑发垂落腰侧,胸前两颗红缨衬的皮肤白如凝脂,就连那腿间的物件也是粉嫩嫩的微微翘起。梵诚扭了头不敢再多看,全身像被邪火烧了一般,克制着自己想把眼前人压在身下的冲动。

"那女子便可以吗?"

梵诚心中疑惑不知他所言为何,却见眼前酮体消失,正张望寻找,后背竟贴上了绵绵软肉。他再是惊慌也能觉出,那是女子胸前的两团乳.肉,微微顶起的乳.尖戳着他的后背。握紧拳头想要脱离这荒唐的淫欲,身后的手已经伸入了长衫握住了他极力想要掩饰的勃起.起。

"蔡公子,男女授受不亲…唔…你…"

"你这人好麻烦,男的不行,女的也不行,难不成我要变成不男不女才能和你欢好?"

"欢好?不…蔡公子…你我人妖殊途…怎可…唔"

话可真多。蔡小青叼住书生的舌头,把书生压倒在地。明明下面顶的那么厉害,还不承认。灵山的精怪们说的对,凡人都虚伪,常常口是心非。

蛇信探进口中,卷着那人慌乱的舌。书生僵在那里,眨着眼,冷白的脸渐渐涨红。伸手要推开小青蛇却发觉手脚根本不听使唤,那小青蛇放开他,黯黯的眼看着他,一挥手,洞中已是换了一番景象。

红帐暖烛,漫天的红和摇曳的烛火晃得书生眯了眼。只见小青蛇松松裹着嫁衣跪坐在书生怀中,烛光在外,交缠的人影在壁。

身下的书生,全身都是热的,可心是冷的。而小青蛇自己,血肉虽是凉的,可心却是热的。

似有月光窥看,那帐中只听见低声的喘息。小青蛇骑在书生跨上,摇摆的tun.肉吞吐着书生的阳物。

欢爱原来是这般快活吗?

小青蛇全身泛着红,那红也染了书生的身,生出欲种,燎原般将他二人烧成了灰烬。发丝纠缠,星眸半张,书生看着媚.态的青蛇,掐紧他的腰,想要入的更深…

雨露落入徘徊花,书生早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听得见耳畔那妖的软语,梵诚,再用力点,梵诚,你入的我好舒服,梵诚,我好欢喜,梵诚…

一个妖,会求什么?

欲海深处,一丝清明在心中若隐若现。

他因何爱我?这口中的喜欢不若是要他心甘奉上一身精血?难不成,人和妖还会生出那些旖旎的情爱?

日日交颈,抵死缠绵,小青蛇再未下过山。

书生每要下山,小青蛇便说要去他家中拜访,书生每每就此作罢。山上无甚吃食,小青蛇食日月精华倒是不会饥饿,他闲时采些野果给书生,交替以自己的血喂书生喝,书生也从未拒绝。

蔡小青越来越喜欢梵诚。不行风月事时,他给樊诚讲灵山的趣闻,讲仙界的奇景。梵诚心情好时也会教他习字,用石子教他下棋。蔡小青并非痴傻,学的飞快,树枝在沙地上写的字一日比一日好,每次他写完都能看到书生笑的弯弯的眼,他很喜欢。

一日书生说到要下山买些书,蔡小青如往常般说要去拜访家人,却不想这一次梵诚点了头。

"你我早有夫妻之实,是该去家中拜见母亲。"

蔡小青不懂为何欢好过就要拜见家人,但他一直想见,便欢欢喜喜的一同下了山。

行过长街,女子窃窃私语,却逃不过蔡小青的耳。人人都道他二人轩轩韶举,朗如行玉山,小青蛇才惊觉自己脸上的疤没了踪迹。两人并肩而行,小青蛇正喜形于色的和书生说着自己突然变了的容貌,却见书生停了下来,面前竟是一座道观。

"你诳我下山就是为了这个?"

梵诚却未答,冲进道观内堂请出法师。

"道长,这蛇妖将我囚禁山中,吸我阳气,请道长替天行道!"

"梵诚…"小青蛇看着那人,觉得心口酸痛的。他未曾有过这种难受,那人却移开了视线不愿看他。

"人妖殊途"。

"所以…你要杀了我?"小青蛇不想信。

"是。"

"你说要买书。"

"…"

"我以为你买书是为了教我习字。"

"我骗了你。"

"你为何骗我?"蔡小青衣袂翻飞,似是法力凝聚。

书生见小青蛇轻锁着眉,细抿着嘴,那濯濯的眼马上要滴下泪来似的。可妖怎会落泪?

"因你,先骗了我!"书生怒目而视,对着法师深深一躬,挥袖进了道观。

晴空万里忽地云遮朗日,风卷阴霾,俄顷,摧花雨下。

道士已是布下阵法,却不知这妖是佛祖身前受了佛法洗礼的。

"凭他也想杀了我?"小青蛇走入阵中,衣袂翻飞,金光乍现,狂啸九天。那布阵的众人被狂风卷的四散,顷刻独留梵诚一人站在破败的道观廊下。望着小青蛇时,书生的眼底是灰败的死寂。仿佛这人身上亮亮的光,没了。

"我随你回山便是,你莫要再伤人。"

明明该欢喜的,小青蛇茫然地捂着疼着的心口。有东西要从眼中涌出,却始终落不下。聚在头上的云却替他落了雨。抬头望了望,他觉得胸口好酸好涨,越是觉得难受,这雨下得越急,只是自己眼底依旧空空如也。

走到书生跟前,拉着书生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梵诚,这里难受,吹一吹。"

手很暖,放在心口很烫。书生望着他天真的模样,叹了口气,拉着他的手下山了。日光透过云层的罅隙落在书生的皎洁面颊,那冷淡的眉眼渡了一层暖色。

雨过天晴。

月上中天,照得黑黢黢的洞口冷冷亮亮。小青蛇趴在书生的胸口,伸出蛇信子舔了舔他颈下薄薄的肌肤。书生习以为常的搂着怀里软若无骨的小青蛇不言语。

"你若负我,我会喝光你的血。"小青蛇露出两颗蛇牙,在那颈上稳稳的落下。血珠渗出,称得那白皙的颈脆弱的仿佛马上就要断掉。疼得皱了眉的书生望了眼洞口的月光叹了口气,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他又能如何呢?大概这就是他命中的劫,只能认下。

"喝吧,喝光了也算还了你,两不相欠。"

虫声若繁雨急落,惊醒了怀中的小青蛇。那虫声是兔子传来的信声,招他回灵山。抱着身侧暖暖的书生,小青蛇一时贪恋起了人间。正犹疑着如何装作听不见,一道惊雷劈下。小青蛇吓得一跃出了洞口,来不及摇醒书生,腾云驾雾回了灵山。

那是佛祖发怒的前奏,他可不敢再做拖延。

惊雷也惊醒了睡梦中的书生,他隐约看到小青蛇出洞,紧张的想跟上前看看情况,却被施了法术的封印挡了回来。

洞外只有浓浓的夜色,空无一人。

原是佛祖邀了众仙游仙山逛法会,要带上他这小青蛇解闷。兔子才一道惊雷将他招了回来。不曾想,这一趟仙山游历过来,已是过了灵山五日。

小青蛇急急赶回洞中,只余,白骨生青苔。

"怎会这样?"

小青蛇胸口闷闷的,疼的如滚进了油锅。

"梵诚?梵诚?你在哪儿?"

"负心负义之恨,永世不忘"。

洞壁上一行血字像烙进了小青蛇的皮肤。

"不…梵诚,都怪我…都怪我…"

他匆忙离了法会,是因为有位仙人教授了他带凡人入灵山的法门。他每天都在想他,算着日子,两三日,最多不过四五日就能回来见他的梵诚。

他想着洞内有囤积的果子,这几日山间也不冷,不用用法力为梵诚御寒。

他日日想,夜夜念,盼着早日见他,想要亲吻,想要温热的怀抱。

可是他怎么会忘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怎会忘了?

他封住了洞口,是他自己亲手封住了洞口。

跪在地上,用手刨出坟墓,把白骨慢慢掩埋,立下墓碑。

小青蛇不知为何,眼角滑落了一滴水,心口越疼,眼里滴下的水越多。

"梵诚…是我负了你…"

只见山中,云生西北,雾锁东南,急雨落下。一道天雷落在小青蛇的背上。

「-

恹恹地趴在佛祖肩头的小青蛇,等佛祖唤了他第三次,才吐着信子扬起头爬到佛祖掌心。

"赐你'徐坤'这名,可是不喜?"佛祖说,坤字是代表大地,小青蛇来自灵山,修行了几千年才修成了仙,可提点地上的凡人修仙就算缓缓徐之,亦可位列仙班。

"佛祖,修行不是为了快活吗?为何我觉得不快活?"

"要快活也是种修行。"佛祖未告诉小青蛇,这是他曾经得意的门徒说过的。

"你已渡了情劫,自去修行吧。"

既是为了快活,便要寻到那个命中之人。离了灵山,奔往地府。

近黄昏,橘色流入浮云,天边绊红。桥边,小青蛇坐在船头,看着那人着一身白衣,如上一世一般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只这一世,虽生在富贵人家范府,却因自己上一世种下的孽根使他久病缠身。此时,从庙中上香行回,到船上这几步路,都需家仆搀扶。

刚刚在大殿里,蔡徐坤藏在宝座后,只看到那熟悉的脸庞还在人间就眼眶泛红,终让他寻到了。那人立在大殿内,挥开仆役,虔诚俯身叩拜。直起身时,蔡徐坤以为自己看错,捂住了嘴怕自己叫出声。直到看清那人颈下竟真有两颗小痣,心口熟悉的疼又扎了回来。是他咬下落的疤痕,是他的梵诚…

血液的味道还似在舌尖,蔡徐坤痴痴的追随着这一世的梵诚,备好了船等他。看那人一步一步靠近自己,蔡徐坤心口泛起了绵绵的疼。只是眼底依旧干涩,只有绵绵的细雨如约而至。

这雨落在白衣公子身上犹如钻心的针。许是降世时不足月,生下来他便怕冷,着了凉便会烧起来,几日几日的退不了热。

"这可怎么办啊,少爷?都说让府里轿子来接的。"

"我也没想到会突然下雨,想着难得出来,多走动走动。"白衣公子抬头望了望,"雨天也是趣事,我能见着一回便少一回。"

"少爷,我背你吧,咱能快点…"

正说着,白衣公子的头顶就多了把伞。紫竹柄,八十四骨,遮了冰冷刺骨的细雨,挡了噬心的疼。抬眼望去,只见撑伞的人,着一袭青衫,素净的一张脸,颊边一颗痣称得唇色嫣红。头上只戴了一只玉簪,却华贵非常。

"多谢公子。"和那书生一样生着冷淡的眉眼,现下微敛起嘴角,活泼了不少,"不知公子名讳?"

"姓蔡,名…"小青两个字梗住了喉咙,再出口,已换了字眼,"徐坤。"

雨落花下,花烁如星。这伞下的辰光,竟让小青蛇一时情迷。仿若面前的依旧是那个教自己识字的书生,自己写得好了,这人也会这般弯起嘴角露出笑意。

"蔡公子…"那人刚开口便剧烈的咳了起来,捂住口鼻的袖口拿开时已是殷红一片。

不及多想,人已是倒进了蔡徐坤怀中。

在范府住下的蔡徐坤,自是因第一日他救回了命悬一线的范家公子范丞。被称作神医再世的蔡徐坤没有医人的本事,不若上一世这人是用自己的血养活了一段时日,如今也是喝上几滴他的血便可恢复些元气。

看过了范家三少爷的生死簿,知道他本已时日无多。可他好不容寻回来的人,这一世不再怨他恨他,只敬他如兄长。上一世他害了这人,那这一世一定要补偿给他。从禁地偷来仙草给范丞服用,就算是逆天改命,他也不惧天谴。这是他的债,必须要还。

这一世的范丞饮过了孟婆汤,自是忘了梵诚的恨意。徐坤每日与他讲这些年人间游历所闻,令得久病缠身未远行过的范丞将他引为知己。两人每日煮酒论茶,竟让徐坤开始后悔上一世,没有允诺回城西的梵家。或许,他们可以如此相处的更久,这人未必会被自己害得惨死山中。

"蔡兄是在看这两颗痣吗?"范丞把沏好的茶推过去。

徐坤缓过神:"是,看起来有些红肿,可是病了?"

"不碍事,自小便这样,夜里便会又红又痒。"范丞不甚在意。

那曾是小青菜最喜欢啃咬的地方,奈何桥上是什么让疤痕凝结成痣。

梵诚,你虽恨我却也舍不得我,对吗?

徐坤压抑心境,努力控制语气平和,"这几日,常有生人走动,家里可是有事发生?"

"是媒人来和爹娘商量聘礼的事。"范丞玉白的脸染了粉,"之前久病,不想拖累他人,如今托蔡兄的福已是大好,爹娘就又活了心。"

在城中,范家是大户,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早已成家。只他这范家三公子还未娶亲。按理确是到了成亲的年纪,却因病拖了下来,如今病已大好,登门的媒人就没断过。

关好的窗忽地被狂风吹开,适才还挂着星星的晴夜下起了急雨。见了风,范丞咳了起来。蔡徐坤敛了怒气起身去关窗,怕范丞着凉,雨也渐渐小了下来。

"这天气真怪,说下雨便下雨。"范丞嘀咕着。

"婚期定了吗?"蔡徐坤望着窗外背对着范丞询问。

"定了,下月初九。蔡兄一定要留下来喝喜酒,你可是我的大恩人。"语气中掩饰不去的雀跃让蔡徐坤咬紧了牙冠,关上了窗。

"你能不能不娶亲?"徐坤转身问范丞,窗外的雨声大了起来。

这话问得范丞一愣,端着茶杯放在唇边,半天才缓过神儿来:"蔡兄是有事要走,所以叫我晚些办婚事吗?"

面前的这个范丞,是范家的三少爷。不是那个城西的梵诚,不是那个和他缠绵数日的书生。他医好这人,不就是为了还债,还给他本该拥有却被自己夺了的命数。他要成亲,娶心爱的女人,不就是上一世因为他的任性让梵诚所失去的吗?

"是…啊,我有事要走。赶不上你的喜事了。"背后的窗又被吹开,猛地打在他的背上,声音之大,一听就疼。

"蔡兄有没有伤着?"范丞跑了过来查看,又瞧了瞧窗外,"要不你歇在我这儿吧,满园都在修葺,外面雨太大了路上滑再摔着。"

好怕自己再起了贪念,看着范丞关切的目光,蔡徐坤在心中细数着自己的罪过,告诫自己断不能再毁了他一世。

"不了,我还要收拾,明儿一早就走了。"

"缘何这么急…"范丞有些失落,看蔡徐坤一脸决绝,却也没挽留。

蔡徐坤出了院化成青蛇逃也似的出了范府,不敢回头。

初九,新妇的轿子抬进了范府。

范家三少爷穿着大红的礼服,萧萧肃肃,郎朗清举。蔡徐坤想起了自己那夜也穿了红嫁衣,他的怀抱那么温暖,他的身躯那么有力,可是这一世却不可能如那般与他重聚。

好好拜堂吧,原来这就是他所言的,人妖殊途。

该回了,出来了大半日,灵山上说不定又有谁在寻他。徐坤说服自己离开,不听话的双脚却将他带到了洞房外。

房中传出范丞清朗的笑声,他听那人夸赞着新娘的姣好容貌。可他从未夸赞过自己,他只说他容貌受损,就算后来疤痕消失,梵诚也从未夸赞。那新娘戴着金闪闪的凤冠,琳琅珠玉满身,明明他说戴着一支玉簪就好的。这人间女子为他做过什么呢?为何却可得到自己期望的一切?梵诚说的不对,这样看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却要放手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捞在手里毁了又怎样?喜欢的就要占为己有。

这一刻,妒火中烧的小青蛇才知苦苦在那人身上寻的究竟为何物。这人间的情爱真是害人不浅,害得那傻兔子差些灰飞烟灭散了一身的道行,害得自己竟羡慕起了一个凡人女子失了风度。

佛祖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他修行不够,终晓己心,怎么会轻易放手离开。

那细碎的呻吟声撞进他的耳中,插进他的心口。狂风一卷,疾雷繁雨。穿着一身湿衣狼狈站在洞房中的蔡徐坤,在闪雷下有些可怖,那带着一颗黑痣的左脸此刻布满鳞片。

惊惧之中,新娘发着抖拢着衣衫躲在范丞身后。范丞也在发抖,却连连安抚护着身后的女子。直到看清徐坤的脸,拢了拢衣服下了塌。

"蔡兄?你怎么…会来内室?"范丞想用袖子擦他脸上的雨水,却看到那可怖的鳞片。

"我反悔了,我不许你成亲。"

"这是何意?"范丞谨慎地挡住身后的新婚妻子。

"我说过,你若负我,我会喝干你的血。"蔡徐坤无法忍受范丞保护那凡人女子的姿态,他露出蛇牙,吐出信子舔了舔那颈下的痣,一口咬了下去。一双眼闪着诡谲的光看向床上缩在角落的新娘子,手指虚空的握紧,新娘脸色涨红。惊叫声中,新娘在洞房花烛夜,肝胆俱碎而亡。范丞怒急,一手捂着脖子上伤口,连退数步取下镇宅的宝剑,直指蔡徐坤此时胀痛的胸口。

"你为何杀我新婚妻子?"

"为何?"蔡徐坤吞咽着口中的鲜血,味道甜蜜又苦涩,他颤着声看着范丞充满恨意的眼神,当年梵诚是不是就是这样恨他?

"因为,梵诚,范丞,我喜欢你啊。"他抬起头骄傲地挺起胸膛,"你只能是我的。"

"你…你这个妖孽,救命之恩抵上这杀妻之仇。今日我不杀你,来日若再见,我必是不会手下留情。"

"她不是你的,我才是。"蔡徐坤步步紧逼,只觉胸口一痛。

血,顺着刺进胸口的剑滴落在地上。他抬眼对上那人憎恨又慌张闪躲的目光,才觉出疼来。

"我疼,梵诚,你给我吹一吹。"蔡徐坤又向前走了一步,剑刺的更深了一分。

"妖孽,你不要再过来。"范丞终究是凡人,若不是曾与蔡徐坤亲近,此刻会更加恐惧。那剑拿得笔直,不曾手软。

"你当真要杀我?"

"你是妖…"

"人妖殊途。"

"人妖殊途。"

两人异口同声,蔡徐坤却笑了,笑着笑着眼底又滴了雨水。他忽地想起那傻兔子入轮回道时脸上的是什么了。

"小青菜,别去找了。这样你就永远都不知道眼泪有多苦,永远都只是灵山上快活的小青菜。"

佛祖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他还是找了,还是知道眼泪是苦的了。

新婚的雨夜,新妇惨死洞房。城中关于范家的说辞大都离不开,范家少爷借新婚冲了喜,借了姑娘的阳寿。范家少爷命犯天煞孤星,天生的克妻命。于是范家再次门庭冷落,没有人家愿意再嫁入。

过了三年,范家少爷为了新妇守了三年的孝期满了。范父范母自作主张又为小少爷定了一门亲。是个外来户,从前是个游医,鳏夫带着一个女儿辗转各处,到了这里便想定居下来。彩礼要的也还算合理,只要了一间小药铺。两家很快定下了日子,大婚那日,范家才有了几年未有的喜气。

新娘子闺名小葵,凤冠之下,濯濯如春月柳。顾盼间美目半弯藏琥珀,朱唇艳若桃李,细嗅若徘徊花之香气。一时之间,范家三少从那个克妻的可怜人成了人人称羡的有福之人。只有独守空房的小葵知道,这范家三少奶奶的头衔不过是个空名。

这夜,范丞回房的时候,见小葵已等在了那里,转身便要离开,被小葵拉住了手带进了房中。范丞畏凉,小葵的手冰的他一抖。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相公为何总躲着我。"凄凄的一双眼望过来,范丞却想起了那夜消失在雨里的妖,心中一颤。

"我不想害你,以后别来我房里了。"

"相公这般,岂不是也在害我。既不愿娶我,又为何…"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小葵长得貌美,此时受了委屈,嘟着嘴唇,似嗔似怪,看的范丞一下子慌了手脚,笨拙的给人擦着眼泪:"我不是不愿娶你,是怕亲近你反而害了你。"

小葵握住范丞的手,把脸贴在掌心:"你这般碰了又能怎样?"

"过了明年,我也就油尽灯枯了。你到时候还能找个好人家。"范丞抽回手,耳尖红了起来。

"那也是个寡妇,哪里去找个好人家。留在范家连个孩子都没有,要如何立足。"眼泪又滴落了下来,小葵仰着头,一张小脸因为哭泣鼻尖微微发红。

范丞看着不忍,伸手去擦眼泪的时候,小葵忽地抬头亲了上来。范丞搂着她的时候,只觉得这身体柔若无骨,又香又冷像院子里的蔷薇花。只是,却烧的自己起了一把火。

范丞上次与新妇并未行完周公之礼,这次又怕害了小葵,真是紧张的如同上考场。小葵浅笑连连,娇声说怕羞,求他熄了烛火,范丞自是句句答应。罗帐内,小葵坐在范丞怀中,与他十指相扣,下身相连。软软低吟,句句相思。

相公,我好欢喜。

再用力些,范丞。

小葵羞的呻.吟时喘喘的声音听得范丞像是进入了一个年幼时常做的春.梦。梦中的人,深情的望着他,吻着他,抱着他,包裹着他。那时的自己明明做着快活的事,却觉得心是空落落的。而如今,那空的地方被渐渐填满。

小葵看着范丞熟睡的侧脸,低头吻了吻颈下那两颗痣。似乎眼泪有时并非只是苦的,还能软了爱人的心。

范家三少和三少奶奶,是城中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两人温柔缱眷,几年内添了两双儿女。只有四下无人时,小葵才会露出哀伤的神情。终究不过是一出障眼的戏法,与范丞温柔缠绵是真,这女儿身体却是假。与范丞夫妻和睦是真,这儿女成双却是假。快活,竟是要借虚假的躯壳,那这快活是谁的?

"少奶奶少奶奶,不好了,三少爷晕倒了。"

等到小葵掀开罗帐,便看到范丞中毒已深,青筋遍布的脸。城中的大夫都诊断过了,药石无医。本就是阳寿无多逆天改命,此时怕是生死簿上已被修改。上一次偷仙草未受罚,不过是看守的仙君网开一面。如今连这仙草都已解不了范丞的毒,这毒是自己的血,曾救了他,如今也害了他。

唯有一法,尚有一线生机。

傍晚,小葵惨白着脸哄着怕苦的范丞,就着甜甜的桂花糕吃下一碗药。

"这是什么药,这么苦?" 范丞渐渐恢复了血色,却看小葵的脸愈加的苍白。

"是千年蛇胆,能解百毒。我爹是游医,好不容易得来的。" 小葵看着范丞,想像平时一样浅笑,却因刀口钻心的疼有些晕眩。

范丞将她扶起躺在榻上,她窝在丈夫怀里,脸颊在怀中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范丞被她脸上的鳞片划的有些疼。

"小葵,你到底是谁?"范丞顺着她额前被汗水侵湿的发,心里隐隐的猜到了真相。他的妻,床帏之内从不让他点灯。他的妻,这些年容貌未曾变过。在看到鳞片的一刻都有了解释。

小葵抓着范丞的手放在胸口,"相公,这里好疼,你吹吹。"

太疼了,神仙也受不了的痛。疼到小葵被子里的脚已变回了青色的蛇尾也浑然不知。

"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范丞皱起眉看着怀中人惨白的脸。

"我有一个好喜欢的人,这一世他就是你。"

"过了忘川,我就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范丞叹了口气,他叹怎会有人有这么深的执念。

"是啊,我还是菜小青,可惜,你已不是他了。" 身体越来约冷,蔡徐坤握着范丞的手,忽地仰头笑了出来。

范丞看着他的妻子小葵慢慢变回蔡徐坤的脸,容貌其实没有太多变化,小葵甜美娇俏,徐坤英俊清秀。这些年他竟从未认出。

"明明知道我不是他,为何还要救我?"

"我来人间寻了你好久好久,你不是他却是他的延续。我舍不得你死,我舍不得,范丞。"蔡徐坤抓紧胸口的衣服,摇着头像痴了一样望着范丞的脸颊,"我不能看着你死,你不能死,不能,我要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范丞看他面色越来越不对,急道"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

"蛇胆啊,解百毒的。"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鳞片,"我是蛇啊。"

范丞颤抖着手抚过他覆上了蛇鳞的脸颊,"你怎么这么傻…"

一袭粉衫上,殷红的血渗了出来。嚷着疼的人,脸色越加的灰败。

"来人,快去叫大夫!" 范丞急的把手放在那伤口上,却止不住血。"小葵,我给你吹吹,我们不疼。小葵你忍一忍,别睡!"

"小葵是你的妻子,我不是。是我不对,本不该招惹你的…"蔡徐坤已经睁不开眼,"我现在是不是很丑,比你第一次见我时还丑?"

"你是我范丞的妻子,我们拜过堂行过礼,谁不知道我范府的三少奶奶全天下最好看。" 范丞的眼泪滴在小青蛇毫无血色的脸上,低头亲了亲他冰凉的嘴角。

"妻子…范丞,何必骗自己。我是男儿身怎么可能生养,都是假的,假的。"

"别睡,徐坤,你再看看我好不好?"范丞满脸的泪,想要摇醒怀中的人,怕他再也不会想过来。

"傻兔子说的对,眼泪太苦了。这一世,我不该来。"

"你说要和我生生世世一起的,你还会来寻我的对吗?"

"不寻了,我好累。"

"那下一世换我寻你好不好?"

"这里太疼了。" 小青蛇摸着心口的地方,"梵诚,你说的对,喜欢的东西看着就好,捞在手里就毁了。还好我都还了,我们两不相欠了。"

"不,你还欠我的。"

范丞怀中只剩衣物,无人再应答。

"范丞,我的玉簪呢,帮我带上,你说那玉簪最好看。"

「-

天宫设宴,各路神仙纷纷踏云而来。平时冷清肃静的地方倒是突然喧闹了起来。只这偏僻一隅平时只有宫娥仙童行过。

"今儿天后怎会设宴?"

"天后那个犯了天条的弟弟三太子范丞丞,人间历劫重返天庭了。"

"历劫?不是说闭关修炼吗?"

"那不是驳了天后的脸面。因他扰了六道轮回,佛祖只是罚了他入凡间历练人间疾苦。"

"我听说是为了一条小青蛇。"

"一条小青蛇?竟让一个太子落了难?"

几个小仙娥正说的欢,并未发觉仙树上,一人正喝着酒听着自己的闲言碎语。待人行远了,范丞丞翻身下树,稳稳落地,一树的绒花簌簌落下,称得这一身金冠白衣俊逸非常。

"不过是我手中的玩物,倒成了别人口中的人物了。"范丞丞仰头喝了一口酒,往前行去。

那两人口中的小青蛇,不若是范丞丞从人间带回之物。当年在佛祖身前修行尚且年幼,一时贪玩,私自下凡时,带回了一只小青蛇。

那小青蛇通体碧绿,很是漂亮。范丞丞每日缠在手上把玩,着实宠了一阵。一个凡胎肉体,在天宫很快就会耗尽寿命,时间对于神本就渺小,这小青蛇的存在本也无伤大雅。可这青蛇随了主人的性子,亦是贪玩。

那日,范丞丞来为佛祖身前供奉的长明灯添灯油,不防被这凡间的小青蛇钻出了袖口。范丞丞捉他时,打翻了长明灯,小青蛇被溅了灯油。许是疼了,盘在范丞丞手上,泄愤一般在他虎口咬了一口。

"若不是你顽劣怎会如此,这会儿你倒是委屈了。"范丞丞看小青蛇黑黢黢的眼睛委屈巴巴的,摸了摸他被溅烫出的伤,疼的小蛇一阵哆嗦。佛祖身前供奉的,岂是凡间之物可承受?也恰巧泄愤的那一口,吞了范丞丞的血,竟倚着这血方才化解。

被叫到佛祖跟前的时候,范丞丞并不知晓等着自己的是怎样一场风波。毕竟他是天后的胞弟,又是佛祖最宠爱的门徒,怎会想到因这一条小青蛇竟会颠倒乾坤连累自己受罚。

"你为何修行?"佛祖依旧是那和善的一张脸,却掀起了范丞丞的滔天巨浪。

"要快活,这是天赋,也是本领。"

"未经历过疾苦,又如何懂得何为快活?"

范丞丞抬起亮亮的眼睛,不解的望着佛祖。许是感觉到了主人的不悦,小青蛇爬出袖口,舔着他的虎口安抚。

"私自带凡间之物入了天庭,扰了六道轮回,你可知错。"

"弟子…知错。"本想为自己辩驳,却还是委屈地认了错。

"罚你入轮回,历练九世疾苦,可有怨言?"

"就为了这小青蛇?"范丞丞越发的委屈,怨怼地甩开。

只见那小青蛇知道主人正在恼怒,竟去寻了更大的靠山。慢悠悠的爬到了佛祖的掌心,盘成了小小的一团睡下了。范丞丞敢怒不敢言,气自己因他被罚,又隐隐担忧佛祖如何处置他。

"他食了你的血,如今已开化,再不是凡间的一条小蛇。"佛祖见掌心一团青色,眨着黑黢黢的眼睛,吐着粉嫩的蛇信,竟心生喜欢,"今后就随我修行吧。"

范丞丞望着小青蛇,说不出是妒忌还是不舍。

"去吧,九世之后,再听你说说什么是快活。"

"是。"

生死簿上的生平寥寥几笔概括了范丞丞的几世人生,或清贫或落魄,却因积了福报换了这一世的平安喜乐,成了一书生。如若不是旁生枝节,他会考取功名,虽不至大富大贵,但终归是寿终正寝。可偏偏他又遇见了那恼人的小青蛇。

那一世,洞中的光景竟是他唯一记得的。那整日缠住自己柔若无骨的身体,滑腻而冰冷。那小青蛇脸上的疤退了之后,露出白净的皮相,明明是不谙世事的一双眼,却又带着蛇天生的艳色。时常让那时的梵诚疑惑,这妖到底是天真,还是狡猾。他告诫自己,不过是一个妖的诡计,一时兴起,终归会倦,那时他便可自由。

是什么时候生出了这般在山中终老也不无不可的念头的?是那妖一脸纯良笑意问自己字是不是长进了的时候吗?是那妖将自己的血喂进他口中的时候吗?亦或是那妖在他身下如徘徊花绽放的时候?

只人与妖,怎可善终?

看着那妖日渐如水光潋滟,而自己越加的形销骨立,梵诚知人与妖终究殊途。他只会因这妖长长一生中某个瞬间的一时兴起,搭上自己这个凡人短暂的一生。销魂最是温柔乡,终究不过是英雄冢。

那是最后的挣扎,站在被毁的道观之上,他忽然就认命了。终究是逃不过,不如顺从宿命。任这妖予取予求,任这妖蒙了自己的眼贪恋这痴缠的欲火情种。

可这妖终究是负了他。人与妖怎会结出善果?梵诚觉得自己真是可笑,竟真的信了一个妖口中的喜欢,成了被负心抛弃的弃子。

瑶池边,被各路神仙私下议论着始终没有露面的天后胞弟,正倚在桃树下,喝着抢来的酒。不知是不是在仙草下埋的久了,酒气醇香,有些像他在人间喝过的女儿红。

已是有些醉意,眯着冷冷的一双眼看着手中的镶金玉簪。桃花纷飞之下,有些花了眼,范丞丞竟想起桥边遇见小青蛇时伞下的光景。绵绵细雨之中,那人朱唇玉面,只发间插着这只玉簪。再不像那个初入人间的小青菜,恨不能戴满琳琅珠玉,将所有颜色穿在身上。于是自己又轻信了那妖。

手中拿着的玉簪,被人抽走。范丞丞抬头一看,见天后黑着脸站在一边不知站了多久。众仙皆为他而来,亦或说,是为了姐姐的面子而来,而他却在晚宴开始前便脱逃了。

"是我准备的仙酿不如这壶酒?"天后询问。

是啊,天庭的琼浆玉液却不及这与人间口味相似的一壶酒吗?范丞丞有些郁闷,饮尽了壶中最后一口酒。

"人间呆惯了,姐姐等我适应下。"

"你那皮猴子性子最爱热闹,这要真是转了性,我必去佛祖面前拜三拜。"

范丞丞拿回玉簪妥帖的放进里怀,低着头也不去看姐姐的调侃:"从前觉得那样便是快活,如今竟觉得乏味了。佛祖罚我去人间修行,是想让我知道苦才会品味甜,可是现在快活是什么我却越是不能懂得,怕是做不了佛祖的好弟子了。"

天后看他少年受挫的可怜样子,把弟弟揽进怀里,摸着他的发顶:"人间事,都是虚妄,你只当发了一场梦。梦醒了,记得梦里顿悟的佛理便好。"

"可我应了他,这世换我寻他的。"

"他本就不该再入六道。你寻了又如何?"

"他害我入轮回受罚,害我两世不得善终,我还未找他算账,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放开姐姐,范丞丞越说越是觉得委屈。那青蛇不过自己手中的玩物,凭什么竟可改了自己的命线,一次一次的戏耍于他。凭什么自己像个愚蠢的傻子一般任他摆布命运。凭什么让你自己爱上他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掐了一把弟弟的脸:"他要是转世做了一颗菜,你还要偷回天宫来?扰了六道轮回,佛祖又该罚你。何况,你亲眼看到他形神俱灭的。"

本就找得心灰意冷的范丞丞被姐姐说的哑口无言,他如何不知那妖挖了自己的胆救了他,那一世凡身,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只这玉簪在人间辗转,如今落到了自己手中。

那日佛祖问他,如今可懂了何为因果,何为快活。他却执拗的只想知道那青蛇的归处。大抵他是令佛祖失望了,佛祖叹息令他想到了答案再去答话。

他确是不知该如何答。

那青蛇缠了他两世,一世被困山中,一身学识不得用,功名无望,最后落得个不得善终。一世恶疾缠身,经历两次丧妻之痛。成双的儿女是假,贤良淑德的妻子是假,落得个孤独终老,一生无后。有因必有果,因早早尝遍苦果,后几世莫不是平平常常无灾无难,最后一世甚至官至丞相,四世同堂,耄耋之年寿终正寝。

可他回忆起那几世的姻缘,几世的疾苦,每每觉得快活的都是与那青蛇有关。明明那是他恨着的,怨着的,痛着的,却能在心底滋生出欢乐,每每想起会轻笑出声。

他想念还是梵诚的时候,那青蛇写了漂亮的字会扑进自己怀里邀功一般的讨一个吻。他想念还是范丞时,那个自己称作蔡兄的人醉眼惺忪却洒脱地说着各色见闻。他想念还是梵诚时,那青蛇在他身下滟滟如浪。他想念还是范丞时,那自称小葵的娘子夜夜抱他入眠。

这快活令他疼痛更甚,疑惑只有那青蛇可解,但那青蛇却没了踪迹,消失在了六界之中。令他胸口沉着一块巨石。

何以解忧?唯有琼浆。

"酒没了,我去找仙君要壶酒去。"范丞丞摇晃着空酒壶借故开溜。

看着弟弟的背影天后念叨:"小傻子,只在人间找有何用。"

成片的仙草,泛着莹莹绿光,像极了那妖的皮相。范丞丞掠过惹人厌的青绿,便见到那仙君见了洪水猛兽般逃也似的背影。范丞丞眼疾手快的拦住了人家的去路。

小仙君一脸苦相,快要哭出来了:"你是我亲爷爷,这酒真没了。当年还是佛祖坐下的一个小弟子孝敬我的,我在仙草底下埋了这么多年都没舍得喝,全供给你了,真没了。"

"哪个弟子啊,我再去找他要几壶。"范丞丞被这酒养刁了胃口,何况佛祖身前的弟子他许是认得。

"算了吧,别说你没有仙草和他换,就算你有,也交不到他手上。"

"到底是哪路神仙,身份如此尊贵?连我都见不得?"

仙君忽然压低了声音:"这个小弟子早已不在佛祖跟前侍奉,现在被佛祖关在昆仑一处山谷幽禁。"

说着仙君撩开了外袍,露出小腿一片的乌青。

"瞧见没?谷里的草木都被他染了剧毒,一滴泉水任你是大罗神仙十棵仙草都救不回来。那儿现在成了止息谷,一个喘气的都不留。"

"佛祖是何用意,不许他和任何人接触?"

"听说他贪图美色为了个凡人逆天改命,舍了自己千年的道行。回天庭的时候,元神都快散了还要去找那凡人,惹怒了佛祖。佛祖倒是没说不让他出昆仑,可你想想,那可是昆仑啊,都成了止息谷。他哪儿还敢靠近那凡人啊。"

"又是扰了六道轮回。"范丞丞苦笑一声。从前他是不懂,凡间之物的生死不过神佛的一念,为何因这罚他入凡间。可当他被那青蛇操纵着生死的时候,忽然开悟了那句众生平等。他不该以一己之念决定他人生死,万物自有自己的因果。

"我都没有告发他偷了我的仙草。要不然啊,罪上加罪。"仙君正说着,就看见范丞丞拔了几棵仙草正要离开,"诶诶诶,你干嘛呀?"

"我去会会他,等我给你带酒回来。"范丞丞隐隐有所期待,又想赌上一次。他有些倦了,在无尽的生命里,寻一个不可能。想忘又忘不掉,连孟婆汤都洗不去。

那止息谷,是否能给他一个解脱。

昆仑深处,雾气缭绕。挺拔的树壁立,日光刻下斑驳的痕迹。范丞丞行走期间,竟并无不妥。他一路摸摸草木,踏踏泉水,如游玩般惬意自在。只碰过草木的手干净如初,这山谷对于他而言如同寻常。若不是越到山谷深处堆积的尸体越多,他快要忘记了听来的传闻。看着那些白骨,范丞丞心生厌烦,想起自己那一世被困死洞中的不甘,不觉间竟也对这山谷的主人生了几分恶感。

行了许久的路,范丞丞终于找到了一处棚屋。着实简陋,隔着窗,隐约见一人正卧在榻上,黑发倾泄在背,蜷缩着身子窝成了一团。想来便是被佛祖困在昆仑的小弟子了。

清了清喉咙:"小仙友,守仙草的那位仙君要我来向你讨壶酒。"

"自寻死路也死的离我这儿远点。"里面传来声音粗哑难听并不友善。

"不过是佛前受罚的小弟子,脾气还挺大。"这天宫还未曾有人敢与他范丞丞如此无理。

"不请自来,扰人清梦,我还该谢你不成。"里面的人已经坐起了身。

只见金冠男子正行过门前那一片娇艳的虞美人,却毫发无伤。这本该开在忘川的死亡之花,顾名思义,地下滋养的死亡越多,便会开的越发娇艳,那红是血水养出的颜色。

"你为何无事?"屋内的人急切的站到了门前。

正俯身看虞美人花的范丞丞余光见那破败门下一青衫男子,面上戴着一块白纱,遮了容貌,但依稀可见左脸有一道疤痕蔓延至眼角。那男子像是怕人看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急急的转身退到了阴影处背过了身。

"小仙友,我就是来讨壶酒。"范丞丞怎肯放走他,这谷内毒物对他无任何伤害,本就失望要是再没有酒,岂不更无趣,遂疾步上去拉住了那人手腕。

戴着面纱的人被他大力的一扯,猝不及防的转过了身。

"别碰我,你会受…伤…你?"白纱被风吹落,那带着丑陋疤痕的脸彻底的暴露了出来。纯真如稚童的一双眼,艳若桃李的唇,晚风轻悠,黑发缥缈,慢慢抬起头。

"怎…怎么…可能?"

范丞丞忽地觉得心里空落的地方,终被填满。诡谲的命运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答案,他再不会受那凄艳的煎熬。

"我找到你了。"

眼泪是药,亲吻是药,血液是药。解的是仇怨,是相思,是爱恨交错的分离。失落的碎片终被拼凑完整,契合的如爱人的脸庞,闪闪发光。

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人世间多少虚妄都是过眼烟云。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永不相离。

不知公子名讳,家住何方?

End

要想夫人长得俏,范丞还需多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