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漫画中像流川枫这样强势性感的主人公,最不性感的故事莫过于讲他如何执著不计代价地追求想做的事。因为,将手埋进灰土,写了脏与土,但没写他摸到金块。
然而,我就是这么固执地写了这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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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

从四十二街的地铁重回地面,穿军绿色大衣的男人才发现地面卷起了一小圈雪旋风,他在未感到寒意前就缩紧了脖领,却还是没能逃掉这阵冷袭。风间笠没有拉起风衣帽子,裸着头,迎接这年冬天纽约的第一场雪。他随着人流走,只要步伐够快不挡人阻路,就十分安全,在红灯处停下,变灯了就又走。原本他不拉帽子是怕遮住了视线,现在如此这般盲目地亦步亦趋,倒显得先前的担心多此一举了。

十几年前他初来乍到之时,也是不论春秋冬夏裸着头的,似乎怕错过了花花世界。其实他本就来自寸寸皆霓虹的浮华世界。在老家东京时,他走路都是盯着地面,懒得多看这世界一眼,甚至也不用看路,像一条瞎狗光凭熟悉的味道就能摸索回窝。他与母亲的草窝在一道走廊的最末,方地砖是菱形排列的,延至他门下有一块绚丽的脚垫。门嵌在墙内似有时隐有时现的,瞧见垫子上俗艳的大花他便知不用再走了。他真正走时,门垫的颜色已由红转绿;他没有回头看,寻思着他一走房东就会蹦出来丢掉他带不走的一切,并像整栋公寓打过细菌战一样把房间彻底消毒。

他来纽约是找他的父亲,起因于十八岁的圣诞节他父亲寄给了他一张印成乐透券的圣诞卡或者印成圣诞卡的乐透券,也是起因于过去十八年他与母亲过得并不好。据他唱曲的母亲说父亲是写曲的艺术家,这是个不妙的信息,而且还在二十美元就可以击碎一个艺术家自尊的纽约。风间心下认定他父亲是那些作废的数目可以填海的乐透中的一员,最好也不过是中奖但却错过兑奖时间的一张。但他还是心存感激,毕竟他是去纽约投奔他,不是塞拉利昂或者萨尔瓦多或者中国的小山村,他坦白地承认向前者进发时他不用考虑那么多亲情的因素。

他自私,渴望一点小小的成功,憎恨东京并且不是那么爱他的母亲。这是他远渡重洋的全部理由。面试工作时他喜欢用缓慢但务必求清晰的日本腔调说:我向往纽约,我要做一个大的世界公民。

一个大公民。乍听上去像是深思熟虑的表达,包含着一种"你若是不赞同我还想体面地在这儿活下去可就是个问题了"的威胁感,风间每次说完都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至少在对方看来他那双东方眼睛总是神秘莫测的。

后来风间不时想到他曾经生硬的表达,夹杂着少时每天被男同学按在地上当门垫的屈辱场景,之后是满脸是血走在歌舞伎町没有人敢看他、他也不敢去看人的路上,每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都像是他的母亲…激进的高中女同学对不了解的国家大肆批评,男同学塞鞭炮到他口袋里,他在体育老师和太阳的严厉注视下做折返跑,不停地冲刺直到恶心干呕,回家前从街角的贩售机随便买一瓶饮料,他回房间后就不再想下楼…这些旧日片段让他觉得当时想做"大公民"根本不是什么老于世故的套话,而是真实的所思所想,一个像他这样但也还是会幼稚的年轻人的幼稚想法。

而今他不再年轻了,过十几天他就要三十岁了,在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时。到底是一月一日还是十二月三十一号他母亲记不清楚了,连那个助产的医生也手忙脚乱忘记看表真是过分,"…总之我还是决定就写元旦那一天。"他母亲说完,神情迷醉,向他举杯。

不再年轻,不再年轻,这几个字叫风间开始感到冷,冷到与周遭行人有轻微的碰触都叫他觉得很疼。他烦躁地咒骂起那个张先生还是黄先生,这会儿他正躲在高耸的写字楼里,眼冒绿光盯着同样泛出绿光的显示器。为什么他非得挑天降大雪的这一天叫他来取支票呢?办公楼内的热气并没能叫风间好受些,他看着某某先生那张招财猫的假面时一直心有不悦。

"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了。"风间在起身前说道,他觉得自己一直费劲地集中精神的努力被面前的中国人察觉了。

张先生(至少名片上是)对此早就有了预感,他两手交叉撑于案上的姿势没有变,变化的只有说话的腔调。"你有你的选择,我只能说我很遗憾,但是我也明白,没人会永远干'这个'。"

风间勉强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人在撒谎,他会一直干下去,但这与他无关,他的悲哀在于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天也回头。

中国人继续说客套话,风间几乎找不到离开的时机,最后他终于听对方说出了"保重"以及"你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他想也没想便答:"我很好;我弟弟昨晚过来了。"

直到被关入电梯风间都在后悔,他受不了那中国人脸上有些 吃惊跟轻蔑的表情,仿佛他是个感情用事莫名其妙的懦夫。但这并不是他最为担心的,他不解的是他为何要向一个从事不法勾当也许某天就会从这36楼的窗口跳下去的人谈他自己的事,尽管只是轻描淡写的"我的弟弟",可是这种冲动跟脆弱却是致命的,他心头凝聚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

还有,那孩子根本不是他弟弟。孩子?对了,他也不再是孩子了。风间跟在一位女士身后下了电梯,他没有按他要去的楼层,女士第一时间警惕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足够叫人掏枪扫射的讨厌眼神,但风间没有感觉,他瞥见了咖啡店的招牌,径直进去打包了两杯摩卡、四块块芝士蛋糕。

出门时雪还在下,风间攥紧了袋中热乎乎的纸杯。他又要下地铁,咣当咣当一路坐到布朗克斯去。

也许到家时那个叫流川枫的年轻人还没有起床。他总是斜斜地趴在床上,占住对角线,因为床的长度总是不够,他总是睡得很熟,无梦,或者梦得昭然若揭。他上高中时就是这样一副睡姿,那是六年前,风间二十四岁,每周有四天开午夜计程车。凌晨五点半他回到家拉开冰箱门,一道暖黄色的凉光径直投到沙发上,沉睡的男孩不是很舒服地趴着,从他的白面上风间无从判断他度过了怎样的一天,风间只知道那是很累的一天,跟他自己的日复一日如出一辙。我们为何总这样累?风间拿出啤酒,合上冰箱门,那唯一的光收了进去,他就站在厨房菱形排列的地砖上,慢慢喝着凉啤酒。

第二天下午男孩从学校回来时,他通常醒了有一个小时,已从杂货铺归来塞满了冰箱。他尽量不经意地警告男孩该回房间睡,如果他不想在沙发上睡断脖子的话。流川枫几乎总是感觉不到风间的善意,对他的急躁和暴怒也往往无动于衷,这时他会平淡地说一句简短的日文:昨晚我在看录像。

开始风间会说"我知道","你关了电视,但录像机的红色小灯亮着",但逐渐地他懒得做任何表示。六年前他是如此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从在机场的第一眼开始。也是雪天,飞机晚点,他等了流川三个小时,想想在布鲁克林兜三个小时钱包里能多塞几张大票,风间追悔莫及。他干出租这行不过两个月,在国内的某个招贴板上登了广告,自称来纽约六年(这是实话)熟悉这里的一切(这是夸大其词),愿为留学生及自助小旅行团提供接机服务,只收取合理的费用(仅限现金)。

他没有想到只一周的时间有个署名"流川枫"的就给他写了信,信很简短,只有航班的时间跟"谢谢"。信内甚至没有询问服务的价格,当然也没有关心其他乱七八糟的琐事,风间判断这是个恶作剧,他并不气恼,他早有准备,人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你想赚点钱的时候。流川枫?这是个真名字吗?

然而两天后他接到一通越洋电话,是位女士,声音很年轻,以至于风间以为她的儿子流川应该是个小男孩。流川太太就仔细多了,至少她说明了此行的来龙去脉也问明了风间的身份,之后还温柔地请求风间务必帮忙寻找合适的住宿。女性的温柔并不能软化风间的心,他只要求了更多的钱。虽然心里觉得对方很没礼貌,但流川太太并未拒绝,风间记得最后她温柔而坚定地说:"我的儿子曾是国篮青年队的国手。"

广播里终于传来了航班已至的消息,风间站直了他172公分的身体,预备从人群中捕捉那位青年军的"国手"。应该很高吧,风间第一时间这样想,但真的会在这个国家也那么显眼吗?顿时他没了认出来人的信心,又举起了那张写着"Rukawa"的牌子。

流川不是很爱说话,只说了声"你好",注意力也很松散,风间感觉他随时可能就地睡着。不过他不喜欢流川并非因为那张睡眼惺忪、却过分帅气的脸,也不是因为流川有个体贴温婉的母亲,风间知道这不是单纯的妒忌。

那天流川睡在了风间的卧室,度过了异国他乡的第一夜。第二天一早流川便恢复了胃口,一顿早饭风间为他下了三次厨房。第三次时不论冰箱还剩下什么,蘑菇、奶油、干酪,留着晚饭吃的碎牛肉、空心粉,他都随便下点油就一股脑儿倒入了锅内,翻炒时铲子重得他都快推不动,也顾不上骂街只想一会儿去超市叫流川买单。可待他端着那像用来种南瓜的大碗走出厨房时,流川已经不在了,过了会儿他从卧室里面出来见到风间好像还有点吃惊。风间见男孩似是不好意思,挠挠头递给他一个素淡的手绢包着的包裹。"这是见面礼,家母亲手做的点心。"

风间依旧端着碗,忘记去接,也不想接。"你该在候机时吃掉。"他冷冷说道,"就不必害我今早一下做这么多饭了。"

男孩匆匆低了下头,又是一个典型的害羞的表现。"我已经饱了。"流川实诚地说道。

"好。"风间放下碗,一把拽掉围裙,换上他出街时的厚夹克。

这一天并不顺利,虽说风间已经在报纸上圈出了好几个适合的住所,但他感觉他跟流川说话时他总是心不在焉,而是有点茫然地望着车窗外。在大概第15个红灯处停下时,风间也望了望外面,俱是高楼,令天空逼仄。"你会习惯的,"风间尽量温和地说,"去学校,读书,交新朋友—女朋友,打打工,到西岸玩一圈…"

"然后,就回日本去么?"流川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可在风间听来却像是沉重的一击。

"…来的时候都没想过走时会是什么样的…不过,在来之前应该都是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吧?"风间问道。

男孩没有回答,风间感觉他迟疑了。风间并不知道这个男孩一向不习惯迟疑、犹豫或任何拖拖拉拉、不够直截了当的态度,风间自以为他已然掌握全局,继续说道:"想要锻炼一番是好的,光会打篮球终究是不行的。"

沉默中有什么被刺痛了,两个男人都没再说话。又过了不知几个红灯,两人都没再开口。两位房东流川跟风间的眼神里都有毫不掩饰的淡漠跟怀疑,风间尽他最大的努力逼迫流川简短地进行自我介绍,可都是徒劳。他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尴尬地笑,流川已经溜入了他的黄色出租车,他望着"再见"的口型被门关住,不知所措。

最后一位房东是个很老的白人奶奶,她最后叫住了风间,轻轻地、颤颤地问:"天啊,你确定是那个小男孩自己住吗?"

风间来纽约的时候也是十八岁,但从没有人这样担心过他。他想他怎么也不必为流川承受这种谴责,于是饶有意味地回说:"父母,不见得都那么称职。"

中途风间为流川买了一个热狗,不知是早饭没消化还是芥末酱太辣,流川并没有吃。风间也没吃什么,只喝柠檬水,间断问流川问题,他为何要来美国,是不是想找人合住,为什么家里人不陪他来,等等,虽无回答,但问着问着风间感觉敌意和厌恶都在松动瓦解,因为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孩子。

"到底你想怎么样呢?"风间最后无助地感叹,可他最后得到的回答是:我来美国,就是来打篮球的。

一时间风间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之前说过"光会打篮球是不行的"这句话,想到自己这句话是多么伤人。面前的人毕竟曾入选"国"字队,必定是同辈中的天才,可是又为何只身赴美,为何不曾有人发现?有人领路呢?那个孩子的形象转瞬之间变成了"失败者",风间感觉他彻底不厌恨流川了,因他看穿了他的结局:失败。

风间咬住吸管,踌躇着要不要直言相告,说出"你还是订机票回家吧"。但最终他没有这样说,他决定这不关他的事。快餐小店悬挂的电视里,CBS在重播NBA的录像,流川看得一丝不苟。

"你想从哪里开始呢?"风间问道。

"我要去林肯高中。"

流川太太是提过这个学校,但风间只当了耳边风,完全没有跟篮球联系到一处。"大明星…马布里的高中。"风间苦涩地笑了笑,流川盯着电视目不转睛,没有肯定也未否定。

这孩子以为他可以成为马布里么?当初的马布里又以为自己会成为谁呢?风间现在只记得报纸上马布里抱怨明尼苏达的阴天。

"其实你完全可以选那个在皇后区的房子,那个街区已很接近布鲁克林。"风间切合实际地说道。

"你住哪里?"流川的注意力还是没有放到谈话上。

"我么?布朗克斯,最北边,你该不会是想跟我一起住吧?"

风间确实只是说笑,他从未想过流川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流川都没有再出门找房子。第二天一早,风间未醒,他就拍着球到一街之隔的小球场去练球了。

风间冲出门来找他时,还披着睡衣。他吓得脸都绿了,不知用什么语言告诫流川不要乱跑。风间很久不跑步也不运动,一条街就喘得不行,他叉着腰瞪了流川好一会儿,想大骂又自知无用,结果泄了气,只道:"以后早上去学校体育馆练习,这里不安全。"

流川也喘着气,看起来似懂非懂,但却十分信任风间,跟着他离了球场。

流川上学前头一晚,风间把地铁路线图画成日英双语版,问路的话又教了三遍,怎么转地图的东南西北也教了一遍。第二天男孩没说再见就爽快地走了,风间也没抬头,忧心忡忡地俯头看招聘版。他每月又多了这只呆头鹅的房租跟生活费,但还是不够。风间生活简朴物欲寥寥,但他的钱总是不够,不够去填心底以光速无限下坠的黑洞。现在流川也是这黑洞的一部分,他想怎么样呢?很快幸运地被某个脑死亡的大学教练接收?还是更加幸运地脸上印满告别香吻跟山姆叔叔再见?也许不要两个月他妈妈就会哭哭啼啼地跑过来,然后他的外快就没了…在街上奋力蹬着小三轮车的黑人小女孩看到三层的公寓窗上浮上一张东方男人瘦削的思绪万千的脸,她停住,但很快又飞快地骑走,胖胖的小身体一歪一歪的。风间拉上了窗帘。

他最后决定辞了另一份工彻底去开出租车,之后就整日转在布鲁克林,但并不会去想每天在他的卧室、客厅、厨房进进出出的那个男孩子。流川在他心中被严格地定义为了一捆钞票。然而风间还是天生对悲剧很敏感,也很恐惧,他看着那张对生活一无所知的脸和过分清楚坚毅的眼睛,总是隐隐忧虑着那里面藏着些什么。

那年除夕夜风间买了蛋糕,提前两个小时收工返家,惊讶地发现流川竟醒着,眼巴巴地望着他放蛋糕、倒酒。风间本想邀请流川一起吃,谁想他郑重其事地跟风间说了声"谢谢"。风间对他的客气感到奇怪,但没说什么,举杯时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生日快乐",流川仿佛动容。风间这时才懂,也就不再戳破,他咽了口酒,流川喝汽水,风间轻声说:"这是第一次自己过生日么?"流川点头。他再次喝酒,"明天你想去哪里么?"

新年的第一天,十八岁的第一天,流川枫哪里也没有去。风间笠早晨把两个穿假毛皮大衣的长腿妓女送到了曼哈顿,然后整个上午都在曼哈顿和布鲁克林之间来来去去,他第一次想到了流川,征服复杂的地铁路线每日前往林肯高中练球的流川。下午四点左右他将车头掉转向南时,突然觉得林肯高中远得如在阿拉伯,于是假装他看到了路口有人在招手转了个弯。

三月时,城中新绿茸茸。风间在冰箱门上看到一个简短的邀请,林肯高中(布鲁克林)对阵圣雷蒙德(布朗克斯)。如果流川开朗一点,他会像个黑人男孩那样要求风间必须去看,并打趣这是他头一次在打完球之后不必坐漫长的地铁回家。如果风间再开朗一点,他会洪亮的大笑,而后叫他的小老弟给主队点颜色瞧瞧。可他们并不是美国人,于是总有点错位,有点沉重。

风间在冰箱前挺直了酸软的背,圣雷蒙德很强,好像听谁说过,里面的谁谁跟谁谁是麦当劳的全明星,就要去肯塔基。

真正身临其境时,谁谁跟谁谁都不是太重要了,他们都是十六七岁的黑人,差不多的发质梳着千篇一律的发辫,短绒头或是爆炸头或是紧贴头皮的玉米穗小辫。几乎所有人都满身纹身,图案是怪异的图腾,文字是意义可笑的汉字。风间从未有机会这样仔细地打量这些年轻人,他在想他们是不是集体纹了一幅藏宝图,每个人身上都有拼图的一块。

比赛开始了,人们热情得令风间感到恐怖,两边的教练从第一秒起就像动了一场没有下麻药的手术一般,持续地大喊大叫。这种氛围跟纽约的冷漠格格不入,可能在MSG或是有比赛的洛克公园也是一样,然而,苛刻地说,声名在外的场所会引来许多朝圣者,令篮球本身不再重要,群众也不再忘我,而是更喜欢他们自己的群体表演。唯有既不重要也不讲究的地方才有真正投入篮球的人们,不矫情不做作,热爱他们的英雄并切实地憎恨对手。篮球只是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他们倾尽全力在做的一件事,没有对错,想赢跟仇恨才是真实的,梦想与道德只是欺骗初学者的捧花,只适合摆在祭坛旁边。

因为开场就落后,林肯的替补席时而沉默,时而愤怒地挥着橘黄色毛巾。上半场结束时,起落的毛巾间流川静若秋水,默哀般注视着场上的一切,好像被遗忘,孤独如迁徙中掉队的幼雏,跟坐在观众席与众各别的风间一模一样。风间不时望着流川,真是个漂亮的孩子,风间不带感情地想道,他除了篮球应该有许多事可做,光是谈恋爱就谈不过来的!可人生既是一条有关"必然"的道路,也是选择的集合,他选择了篮球,虽然篮球可能并未选择他。

至少这是他的选择。风间解脱地想,他猜流川的父母可能也是如此,他们无力为子女指明道路又不想显得无能时都会这样说。下半场流川依然没有上场,不过在教练面向他几秒之后,他去做了热身,这时他们的王牌9号将比数追到只差一分。但不妙的是,暂停时9号一直坐在板凳上调整他手腕的绷带,教练变换了阵容,他想把王牌留到最后力挽狂澜。

流川上场了,他第一次拿球就向禁区冲过去,但速度却未能将对方的防守甩开,队友像不知道他想怎么样,只是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看他突破过人,教练已经在喊得撕心裂肺,听着似乎是叫他传给某某,但流川没有听,他出了手,球弹框而出,篮下警觉地等着篮板的队友补篮得分。

回防时教练一直在喊,好像所有的话都是喊给流川的。他在第二次投篮之后被换了下来,然后真正的王牌出场了。人声鼎沸,观众本能地感觉到最终决战到了,他们齐声有节奏地喊着圣雷蒙德王牌的名字。

风间感觉憋闷,昨天流川撑着一本硬皮书在沙发上写功课的场景在他脑中闪回,那孩子几乎睡着,头每猛地下坠一次就甩甩头竭力让自己清醒。如果有大学肯招他,也许他秋天就走了,风间昨晚还这样想,那时枫叶红遍纽约城。

晚上厨房的灯坏了,糟糕的一天糟糕的收场。风间站在高脚凳上费力地换灯泡,厨房亮了,小客厅却暗着,沙发上没有鼾声,流川很清醒。他今天总共上场2分钟,他一点也不累。风间扭亮一盏台灯,盘算着是问他"饿不饿"还是"困不困",可最后他却是很好心地说:"你想谈谈吗?"他自己也知道他自私冷酷,虚情假意维持不了多久,但悲伤的感染力始终存在。

而且,如果他肯听他的,如果。

"Rolex说,我必须'冲锋'。"流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Rolex是什么,一只表,还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名字,风间很糊涂,他讨厌那些黑人没完没了的绰号,那些低级的、不完整的英语。不过这个神情骄傲不苟的冷面少年,也有了一个给他建议的朋友了吗?风间开始可怜自己,他至今什么也没有。

"这里人人都想着'冲锋',"风间高深莫测地说道,"你会被骗的…可能,你已经被骗了。"

被梦想骗了,像在曼哈顿合租一间只有一个厨房的小公寓的那一个作家跟三个百老汇舞者,像走过时代广场那个节食两周只喝咖啡的模特,像唐人街某某记后厨那个洗碗兼宰鸡的赵钱孙,像那个杀了妻子在午夜三点跳入哈德逊河的设计师,像上礼拜仰面躺在这栋公寓楼外拐角处眼睛里还残留着凶手身影的哥伦比亚女孩,这城市谁没有梦想呢?人人都有,就一钱不值了。

流川什么也没有说,风间猜他沉浸在那个"Rolex"的逻辑中,而他的悲伤也结束了。风间的悲伤短的就如同你在这大都会获得的微笑,他很快便说:"无论如何,你要找个经纪人,单打独斗是很难出头的,你需要个人为你带路,帮你做你不会的事。"

流川突然抬眼看着风间,眼神犀利。"我能给他什么呢?不冲锋,你什么都没有。"

这一次轮到了风间沉默,接着他惨惨地笑了。看来短短个把月,这个年轻人已经想得很透彻了,没有什么是白来的。没有表现,就不会有交换价值,不会有什么经纪人。流川并不幼稚,或者说他一夜成人了。他确实安静地坐在板凳上,如画中人,但他是一团冷静的火焰,随时爆发,而风间自己,则是一个废墟。

"打篮球…"叹气之后,风间笑不自抑,他感觉内心重燃起对流川的讨厌。"我甚至没法祝你好运。"他无力说道。

流川没有立时回答,他靠住了沙发后背,放松下来,眼眸却精亮如猎豹;他是个天生的夜袭者,要从这世界偷猎最闪耀的瞬间,一整夜的波光,满城亮钻,月光霓虹。

"你是一个,"流川开口说道,"dream-hater。"

不管再过多少年,风间都坦承流川枫给了他精当的评价,一颗穿心的子弹,击中他拼命去庸俗拼命去冷漠的灵魂,但他并没有认输,因为,"这里是纽约,"他咬牙说道,"你可以相信梦想,但其实这里只相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