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满

入秋时江南并不会太快凉下来,青叶间吹过若有似无的风,迟迟凝滞在曲水廊里里外外。偌大的宅院,建在洞庭湖岸风光最好的地方,较之他人多占了几分早到的凉意。因故战事刚一结束,宅院主人陶侯早早便赶回了这儿,还搂着一个身份特殊的男人。归来那日扬尘十里巴陵郡,正赶上中秋。

陶侯淡淡一句任何人不得求见,府里积压了快半年的木头名刺,便被仆从们丢进中庭里的大火炉中。灰雾扬扬直上晴空,添火的下人拼命扇着飞屑儿,偷偷看着那个男人的脸。他的眼弯弯得,犹如湖旁蜿蜒的青山,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只站在远处,也是含着笑的。

"元规。"苍劲的声音让空气窒了窒,"去湖边。"

庾亮,庾元规。战事的祸首,那张脸承载着的名字。

湖边早已停上一艘大船,碧水连天白云荡漾,朱红色的幕布牢牢实实覆住了同样漆着朱的船身。庾亮被婢女们扶上去,带到一间小室来。小室满缀着琳琅珠玉,华美间却像是缺失了什么。

庾亮眉眼一弯,"把我随身的玉镜台拿来。"十几个人忙应是,纷纷拖着衣摆往外去。须臾时间过去,两个婢女领头走近,手掌里恭恭敬敬托着那巴掌脸大的青玉东西。

美人对镜梳妆,笑流连,对影自流连。

从日落等到月出,婢女们也只敢稍微探头,呼吸都要屏着气。回头见一高壮身影,立刻连气都憋着不出了。

男人仍对着镜台端详,忽地被从身后一只手抽过眉笔,'呀'了声,回眸微笑。

"你的眉,都划到鬓角了。"陶侯说。

陶侯也是一身大红喜服,白发白眉,花白的长髯,满脸是刀剑镌刻的风霜。庾亮抬着细长的眼看他,一只手塞到他怀里,解掉他半截衣带。

放下眉笔的手按住他,"先成礼。"

庾亮微仰起头,眨了眨眼睛。然后双手加额,拜起复叩首,红衣裳流动华彩。白发的老人站着,直受了他这九拜。

按大晋礼法,聘娶之事,夫拜妻,不须拜妾。

但今夜如此,也算是成礼。

在最后一拜将成,庾亮正欲起身的时候,陶侯终于撤下了矜持,把住那男人的腰,哗沙一撕扯,丰白的肌肉裸露在红纱间。

在这里也正正好。庾亮拖着一身破碎的嫁衣,半推半就被老人按到船壁上,心思如眸光流动。太多个故事过去了,看客对悲喜已经麻木,而这些故事,终于迎来了个不错的尾声。

他半屈着腰,下巴搁在船窗上,两只手索性伸到尾上,掰开自己的幽深之处。陶侯的物事仍能起立,一耸一耸进了洞,他早就夹住了它,缓缓送出起伏的呻吟声。

陶侯的呼吸声粗重如牛喘,汗水在红帛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渍,他的双手卡着庾亮的腰,他还有万丈雄心,要把年岁消耗不尽的精力往这个祸事身上发泄。石头城里烽火四起时,这个美丽的男人亲口答应了他,他是他的,他将永远属于他。

而这自然付出了一定代价,对他来说是祸事的星火,对高撅着屁股迎向他的那个男人来说,则是对过去种种的诀别。

男人的鬓发已经抖乱了,青丝半浸入湖水中。天上月宫千里,洞庭秋波几重。

水中男人能看见静影沉璧,竟看不见自己的脸。

"啊。"庾亮忽然发出一声浪过一声的长叫。陶侯眼一凝,就看见他翻过身,忽然扑来衔住自己的唇,带着迷离如洞庭水的眼。

陶侯自然不会被他扑倒,手在他腕上用劲,掐得白里多了圈红。庾亮的舌头忽伸忽缩,一点一点,似挑逗似舔舐,在他嘴皮子间游离。

没有几个男人能经受住这番功夫。陶侯沉沉吼了一声,舌头堵塞进他不安分的嘴,腰一勾腿一屈,将人放倒在地。老人的精血依然灼灼翻涌,重重冲撞来去,木船儿左右摇摆。

疲软时的白液从小口里满出,白眉老人吐出气,双眼闭上,重重压在新婚伴侣的胸腔前。

这一重击差点让庾亮呼吸不得,久违的疼痛缓缓自那处滋生。

"你还未成礼呢。"眉眼里依然掬着笑。

被压在一团红绸间,他微微展头,妆奁上的玉镜台,依旧青光荧荧。

他看见一个喜帔红妆的男人。

如今是花好月圆夜。而狼烟遍地山河坍圮,不过还是数月前的事。

石头城高高伫立,烟火炙烤大墙留下满目的焦黑,长江两岸的死人堆中,一瘸一拐爬出个血人儿。成堆的苍蝇绕在他尚未结痂的勒痕上,而襟怀里残破的衣角,还隐隐彰显着贡品级的料子。

两扇大门缓缓移开,一骑径直而出,白马在那人前停蹄不前。

"太真。"庾亮撑开模糊的眼看他,"我回来了。"

温峤没有说话,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如有千万故事。他牢牢托起庾亮的身体,后者很快昏睡在了他怀里。

庾亮醒的时候,全身已换上了洁净的布衣,青布帐帘直直垂下。他撩起一点帘脚,正与回头看着他的温峤四目相对。

他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还是类似的场景,人也还是想的那一个。但战事来了,什么都变了,变了的究竟是什么,他不能说,他说不出来。

但终究变得不是温峤。望着他的男人忽然挑眉,伸手扯回布帐帘,黑暗重新笼罩回来。

庾亮微微张嘴,想说话,想笑,但说也说不出来,笑是熟练的,但他又不想笑了。

他和帘那头的人沉默了一阵,忽然也伸出手,五指白皙如葱,发的力气甚至吓了他一跳。裂布嗞啦地垂到身上,引来温峤奇怪的神色,庾亮忽然发抖,不动神色后退了几寸。

"庾元规,你再这样乱弄些动静,勤王大军冲进来,我可保不住你,这本赔了,也只能光看着了。"还是温峤反应快,用了半吓唬的语气冲着他。

床上仍有些无措的男人点点头。温峤说得算事实,战祸一定程度上,算是由他而起。

他定下神后缓缓吐气,"到了你这儿,我才算安定下来。"

"安定下来?"温峤瞥了眼屋外,半笑半怪回看他,"苏贼霸占京畿,主上蒙尘。陶侯率众而来,敌我未明。你庾大中书安稳卧在我的榻上,倒忆起安定了?"

"我累了。"庾亮不多作解释,看着温峤闪烁的眼,又有些出神开外。隔了半晌的寂静后,他竟听那熟悉至极的声音道,"元规要是真累了想要安定,峤不如为你觅一个好归宿。"

闻言的人一抖,"你所言当真?"

"自然当得真。"庾亮心凉了半截,就看温峤把目光移开,慢悠悠玩起自己的簪子,一边道,"你是我重要的人,我得亲手把你许出去。"

庾亮心气冲上来,反倒冷笑,"我是堂堂中书令,你要为我择归宿,归宿怕是不好选。"

温峤搁下簪子,蹲下身,看着庾亮的眼光影明灭,"峤会用心选,绝不会比峤差。"

他面前的男人伤未全愈,身体半支立在被衾里,另一半只笼着薄衣,袒露在尚寒的空气中。温峤心中一动,取来自己的狐裘,伸手欲替庾亮遮好,那身体不情愿般闪躲几次,拿裘衣的人终于放弃,默默将它搁在榻旁。

"我取个宝贝。"温峤起身离开,到门口时回头,"你要等我。"

他忙活了好一阵才回来,脚步匆匆带起风,屋里的庾亮一动不动,带着比方才更加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温峤心中微痛,仍展颜笑,"六礼之首是纳采,这纳采之礼,峤替你备了多时。"

仿佛一场梦在缓缓苏醒,庾亮也笑了,眉眼弯弯流敛光华,恰似垂眸的新妇。他有些迟疑地伸手,接好了那物。

青玉筑成的镜台,反射着温润的光,触手却是彻骨的冰凉。

陶侯的到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比预计中早了很多。

温峤匆匆赶赴进屋,眉目间是少有的凝重,脚上鞋都跑掉了一只。

庾亮看见是他,眸里色彩混沌起来,手也从玉镜台上移开。

"陶侯指名见你。"温峤肃然道,忽似迟疑般发问,"不如我陪你同去?"

庾亮微微摇了摇头,行云流水换好衣服,广袖大氅烟水颜色,行步间肃肃如林下风。温峤凝目沉思,忽地跃起取过墙上宝剑。

"我调集亲卫,帐外候你。"

将要出门的庾亮停了停脚步,他很少看到温峤这样失色,竟是、有趣。他听他继续道,"勿与陶侯争辩,勿动干戈,你千万保重。"

"他自不会动我。"轻飘飘一句截住,头也不回出门去。

很少有能够克制威势的东西,而最有效的一项,往往是美色。

庾亮进陶侯营,将美色运用到了极致。

"罪愆虽在你身,但古人云事不过三,你不过犯了一次错,尚有改进的余地。"须发雪白的陶侯踱着步,围着长跪于地的庾亮转了一圈再一圈。

"亮明白。"

他抬起头,黑发拂过长长的颈。他尚有伤在身,清减更添风姿。他的声音亦如玉石一般清润,"但请陶侯指教,亮应该,如何改进?"

男人停了步,终于露出笑容,话兜了个圈子,"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庾亮仍清姿挺挺地跪着,那话仿佛过耳成了穿堂风。

陶侯别有深意地朝他看了一眼,合手击掌,呼啦啦一群甲士进来,押了几个蓬头垢面的人。

"给庾中书瞧瞧。"甲士抓起犯人前额的头发,庾亮方抬头,眼睛瞬间瞪圆了。受了主人眼神的甲士抓牢犯人,不紧不慢往跪着那人的身前送。犯人啊啊呜呜,奈何嘴里塞着布条,吐露的文字并不清晰。

"不必..."庾亮喃喃,"不必。"他忽地仰头,神情极度楚楚,"按您之言行事便可。"

他的恐惧被外表娴熟的一颦一笑牢牢裹实了,灵魂在里面无助地冲来撞去,只要有一个能抓靠的岸,他也会义无反顾、向前拼命地凑。心底经年累月的身影,如今成了尊明荧荧的玉镜台,他几次靠近几次想抓住他,却总在最后关头滑下来。他说过,那是他替自己备了多时的纳采,这么多年来,他想得就是亲手送自己这最后一程?

不注意间陶侯已经蹲下,皱如树皮的双手,伸在他的面前。庾亮想都没想,便合握上去。

这最后一程,他为何不可自己走?

中秋一轮月升天,再落之时,清寒终于侵来。

陶侯昏昏睁开眼睛,船还在洞庭湖上,月已经浸了半轮,天光熹微将曙未曙。红衣裳里的美丽男人放下手中的玉镜台,双手扶撑着他,一切正是良辰后该有的模样。

"您不如再饮一盅?"

庾亮端过长夜始时用来合卺的葫芦,清香的液体摇晃半满。撕扯破碎的喜服透出条条道道的白,白肤上是深浅不一的红淤痕。

"你是要榨干老夫。"陶侯抓过葫芦瓣,青皮儿经不住大力一把碎开,他直接啜饮干净手上残余的酒液,白胡须被酒水汇成笔毫模样。

庾亮道,"您自便便是。"依然眉眼弯弯。

陶侯喝了醴酒,浑身复有了力气,歪着头瞧着庾亮,忽地腰杆使劲,把人压在船底。两具身体几乎没经过什么磨合,已经是十分默契。庾亮哧哧地笑,眉目流转情意,随着白发翁就着地翻来滚去。

他的身体已如此熟练,太熟练了。在背后被火热贯穿的时候,他竟仍能分神去想一些毫无关联的故事。二十年前的建康城里,他攥着一枚铜镜,差一步就要扑入他的怀里。北方刘琨的战报猝然来至,他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去北伐,这是第一次。相距半年的回忆还新崭崭的,他经历了几乎谁也不知道的地狱,带着贯注了生命的执念,终于成功扑进了他怀里。他从没有睡得那么漫长那么安稳,梦醒来却只剩一尊玉镜台。

陶侯说过,事不过三,那机缘当还有一次。

他还可以等着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