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兔组】五十二赫兹
"滴滴—滴滴—滴滴—"
伊万伸出一只手臂,按掉了作响的闹钟。四周顿时又恢复了往常的凝滞。伊万睁着眼睛凝视着天花板,直到瞳孔开始适应黑暗,让他可以从悬停的空气中捕捉到一丝光线。他翻身坐起来,利落地套上了横纹毛衣和长裤。然后他按着床沿俯身摸索鞋子,木床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提醒他床板也许需要加固了。
他从保温瓶中倒出一盆水,舀出一杯漱口,然后胡乱把脸拍湿,在下巴上涂上肥皂,弯腰倾向镜子,仔细地刮掉脸上的胡茬。他多用了一点儿时间,因为镜中的影像提醒着他还非常年轻,充满生气的眼睛嵌在没有皱纹的皮肤上。
去年当他出现在助理办公室,就是这样一张脸引起了人事官的注意。中年人挑起了眉毛,以怀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说,你要去Khodovarikha当极地气象员?"
他没有回答,因为没有必要。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完全可以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中年人的右手反复按动着一支自来水笔的笔帽,视线停在桌子上。"那里可是会消耗生命的地方。"
这是一句诚恳的评价。
伊万从橱柜里取出一两张薄面饼放在火炉上烘烤。他在炉边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打开了收音机。餐桌上水仙的叶片已经发黄了,整株植物病怏怏地倒着,斜靠在盛放球茎的玻璃杯壁上。伊万替植物换了水,然后有点儿难过地握住了杯子。他将视线移向窗外,广袤无际的黑夜覆盖了天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太阳了。
收音机里嘈杂的噪音开始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类似于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伊万抬头望了一眼挂钟,时间已接近正点,恰恰是他所等待的时刻。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由一阵张扬而放肆的笑声开始,电台的另一端传来了人声。在第一次发现这个频道时,伊万只是勉强听出了对方使用的是德语。为了弄清楚对方所说的话,他立即驾着雪橇赶向数公里外的小镇,强行扳开了行将歇业的书店前门,一边喘气一边跺掉靴子上的泥土和冰渣,要求老板替他包几本德语自学教程。伊万花了几个星期弄清楚了男人的基本状况。他住在柏/林东部的一个城区,曾经在国防军服役,退伍后在一家经营状况不甚良好的工厂做电子工程师,有一个资历很好的弟弟,两个年长几岁时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和一个相处不太愉快的表兄。在这个本应无人收听的电台上,他听着这个人每日朗读自己的日志。声音响起时餐桌往往随着收音机一起震动着,他错误地把这称为"共振",并不乐于核对书本查找正确的解释。
他倒了一杯伏特加,然后向杯中挤入了几滴柠檬汁。他一仰而尽,酒精滑过喉结,在食道内留下了一种冰凉的灼烧感。他将视线移向窗外,在视野的尽头他可以辨认出曲折的海岸线。有时他独自徘徊在岸边,带着一点儿期待—他希望可以看到弓头鲸,看到它们掀起的巨大尾鳍和呼吸时喷涌向上的水柱。有一次,从距岸边很远的地方,他听到了一声深长而绵延的低吟,他认定那是鲸的歌声。那是他第一次离这生物如此之近,也是第一次因为敬畏而颤抖了呼吸。这声音在空阔的海面上空回荡着,再一次提醒着他为什么在这里,再一次提醒着他,他为漫无边际的孤独所环抱。
他畏惧着孤独,尽管他从未曾承认。当伊万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和家人搬迁到圣彼得堡,他来到转学的班上,结结巴巴地向他的新同学们做自我介绍。他有点儿害怕,却也有点儿兴奋—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时候,他从未见过这么多孩子,都和他差不多大,他急切地想要认识他们,给他们看他种的向日葵,和他们一起数星星,或许还会有人知道关于仙后座的神话—啊,他其实也想看看南半球的星空,那里也有绵长的极夜吗?可是还没等他说完,就听到有人在台下发出哧哧的笑声。下课时他向他们打招呼,却只得到了寥寥几声冷淡的回应。那天他蜷着腿缩在教学楼角落的阴影中,努力地想要弄清楚他做错了什么。这时他听到了有人聚在一起低声说话,他听出了一个男孩的声音,那是他今天遇到的同学。他们在谈论他。他们叫他没爹的孩子,他们用肮脏的句子放肆羞辱着他的母亲,他们哈哈大笑着,仿佛那是一个多么有趣的笑话。伊万没有像以后他会做的那样站起来,带着微笑将他们一个个暴打在地,那时他只是咬着衣服的袖子,拼命不哭出声来。他是从那时起感到害怕的,他害怕建筑物墙角处落下的阴影,害怕老旧的墙壁上行将脱落的石灰,害怕没有涂抹平整的水泥地面,因为这一切都将在一瞬间把他带回那一刻,都将残忍地提醒他,他还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男孩。
距那时已过去了很多年,而他仍停留在原地,注视着色彩斑驳的人影匆匆流过眼前。偶尔会有人停下来,试图和他说话,可他却只能听到吱吱啦啦的噪声,犹如信号不好的收音机发出的毫无意义的音节。这些与他外形相似、生活在他周围的生命,一直未能被他所理解,也一直未能理解他。于是他索性将自己彻底暴露在这孤独之中,至少他不会被那近在咫尺的渴望所诱惑。
伊万拧开一瓶果酱,在烤饼上草草涂抹了几下。他缓慢地咀嚼着早餐,以避免牙齿打磨食物的声音盖过了收音机。尽管声音很年轻,这个人的叙述中却暗示着一种普/鲁/士式的老派性格。伊万用左手拇指揩掉唇边的果酱,然后将盘子推向前方,右手肘支在桌子上,饶有兴趣地磨砂着下巴。这是一只五十二赫兹的鲸鱼,未曾被同类所回应。他盯着果酱瓶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移开凳子,顺手拾起了盘子。他的食指在收音机开关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关掉了它。在声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些希望见到他。也许这也不是那么可笑,在无人收听的电台前朗读自己的日记,抑或是在错误的时空里怀念一个死去已久的王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