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自己急切需要抒发的时期给南烈写的一封情书,所以选择最接近的岸本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当然我当日的情感处理并非是M/M式的,所以并没有耽美的气氛。
文中岸本给人的感觉肯定跟漫画中很不同,不过他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所以应该不会有"出戏"感。在我看来,写同人最大的矛盾莫过于它是"主观的写作"遇上"主观的阅读",而且题材非常狭窄,很容易让人觉得私货太多正题太少(而什么又是正题呢?再开500页讨论),总之,作者有情感的诉求,读者也有甚至是更强的情感诉求,我觉得,分辨,判断,自我保护,尊重对方,换句话说,大家彼此独立是最理想的关系。当然,这可能是我这个旧人的旧语,不适用于圈子写作和大手经济。
有关这篇小说我记得一件小事,当年连载时,乐趣论坛尚在,有一天我收到了站内信。发信人并没有在论坛回帖,而是在短消息中向我表达了对仓离的不解。她认为,一个现代女性怎么会选择早早嫁人以求稳定的生活方式呢?我觉得她的看法很对。另外,觉得南烈的刻画不够多不强势,觉得岸本太细腻太深沉,我觉得这些看法都各有道理。然而,也许在一部同人中,还蕴含着一些更本质的东西,可能在我其他的同人中,我没有资格讲这些话,但在这部写南烈的同人中,我是有的,因为这部小说代表的是一种情感和对这种情感的艺术处理(这里"艺术处理"仅指我把它写成小说而言)。如果你曾在青涩的岁月幻想过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主人公,而这些女主人公几乎总是无疾而终,你或许能对仓离的命运产生其他的看法;如果你曾沉浸在秘密的爱的喜悦而总觉得所爱的对象难以描摹、不可名状,或许你便能理解对南烈的简笔;而如果你相信你内心也有被忽略的深度,或你始终对人类的心灵抱有好奇,你或许觉得文中这样的岸本也并不太坏。
我知道每个人对情感的处理、对文学小说的理解不一样,写耽美,写言情,好结局或坏结局,每个人认真写作的人都是在感情和对故事的处理中找一个平衡。它并不完美,但有意义,也许,也有一点美感。=]


1. Sat In A Coffin

the blows been softened,since the world is our coffin

醒来时房间里还是一片漆黑,根本无法判断天色,四处静悄悄的。我不太想知道现在几点,也不太想知道头还痛不痛,最糟糕的是我也不想就这么在床上躺下去。这或许才是最糟糕的事,不知道想做什么,也不想停在原地不动。我伸出手本来想去捉住那只浑圆的闹钟,没想到却一下子碰到了好几天都没有理会过的手机,信箱里只有一条语音留言:

"实理,16日早晨我和你父亲要去意大利度假,你不在家的日子陆续有你的信件寄过来,有空回家来处理一下。我们都很想见你。妈妈。"

从高中时算起,离家竟也有十年了,在这么个具备心理意义的时间点上,如热带瘴气一般的经济危机蒸腾上来,无异为最有趣的纪念。我的资产和前途也似乎是干冰一类的东西,根本无法承受环境的改变,这种伴随环境参数改变的函数能计算出什么答案,到底是物理老师的范畴还是化学老师的专业呢?总之他们都是些不可信的人,因为他们和厕所下水管深处的肉虫子一样无知。悲哀的感觉并不强烈,二十八岁的人很难相信世界末日近到自己的鼻子尖就能碰到,然而我确实有点迷惘。四十五岁的山本是我的下属,有两个在读中学的女儿。我们很少一起喝酒,我只有在极不检点的周末才会去酒吧烂醉一场,而山本显然是个更传统的男人。但大概两周前,我鬼使神差地和他一同坐在吧台的高椅子上。真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没有之一。

如果没有这等超越生活常规的事发生,那么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回到大阪,不会有回忆,不会感觉到那种被称为悲伤的多余的东西。那个夜晚的大部分时间都如我的预想和八点档情节一般,我们这些自认为努力刻苦的男人在比赛的最后一秒被上帝的三分球绝杀,这一刻以后我们才发现自己多么懦弱无力。而我被绝杀过很多次了,也曾扮演过绝杀执行者的角色,这场游戏中再多的波折也不过是无聊而已。我盯着调酒师那双有些苍白的手,什么都没有想,什么也没有说,然而四十五岁的山本突然在我耳旁抽泣起来了。

他用不成句子的单词组成这样意思:岸本君如此年轻,之前的手腕和业绩又那么好,还有希望,一定有希望,但他就没这样幸运了。我想我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难看了,我从调酒师的目光里看到了宽慰和理解,无论年景如何,他一定一年到头与失败者们打交道,于是他走来问我道:"先生,用不用帮您叫辆车来?"不错,把哭哭啼啼的山本送回他那个有三个女人依靠他的家里是最好的主意。没等我答应,山本就又说道:"就算丢了工作、花光了积蓄,岸本君至少还有家庭的财产可以依靠,但我什么都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啊…"

二十分钟之后,我看到了山本太太满脸的歉意,他们的小女儿躲在她身后偷偷望着我,与我对视的霎那我注意到她脸红了。回到公寓后,我还在逃避着那种呼之欲出的念头,我知道我马上就要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婆婆妈妈,再次想起那个家伙来。那时候我们坐在他在东京买下的公寓客厅里,我对着战况紧急的电视机打着当时最风行的游戏,他满脸严肃地捧着我的经济学课本,认真地在研究着什么。后来他跟我说,按照那本书上面讲的,他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去跟工薪阶层抢面包钱太可耻了。

那本书后来我又读了许多次,他读过的那几页想必我是绝不会错过的,但我始终无法了解他是如何得到那种结论的。因为这本书是教人如何掌握规律、运作资产、然后站到世界的顶点的,至少对于大学时代野心勃勃的我来说是这样的。就算南烈说的值100 日币的道理,我也无法忍受我父亲对我顽固不化的看法,我不会一辈子只是那个混沌无能、只会打打篮球的公子哥儿。

没错,发表前面那番奇谈怪论的人叫做南烈,从八岁到十八岁,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我认识他二十年了。大部分时间里,他和正常男人没什么区别,崇拜力量,很有尊严,喜欢漂亮女人,篮球打得很棒,沉默又骄傲,但也有时候他表现得令包括那美克星人在内所有人都很费解,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是笨?是固执?是过度深刻?或是可怕的温柔?我实在无法说清,发现他是我所不能认同的那种怪人的时候,我的的确确难过了一阵。不过,没什么能改变一对真正的朋友之间的情谊,这也正是友谊的意义。南烈,是岸本实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第二天我主动辞去了工作,我抱着箱子走出电梯时,看到了丽子。她依然涂着那种我喜欢的深红色口红,现在她离我太远了,我竟只能看到那嘴唇上的颜色。三个月前,我们很和平地分了手,大概两个月前我便得知她与同一栋大厦工作的某个牙医订婚了。

—我是那么地、那么地,喜欢岸本君。

正如喜欢任何一个身材魁伟、相貌英俊、前途无量的年轻男人一样。我实在是搞不太懂女人,她们好像都不太甘心于在年纪尚轻、容貌尚佳时找个脚踏实地的男人结婚,危险的男人有危险的魅惑和致命的性感,但当她们过了某个阶段时就又变得又实际起来。我朝丽子的方向轻佻地微笑了一下,微微地向她挥手致意,之后转身走出了这幢工作了七年的大厦。

这天下午我就回到了大阪。回到大阪的两个星期里,我只给父母打了一通电话,其余的日子我每天都睡到大多数人下班以后,再到酒吧喝到人们起床上班之前。我不与试图讨好我的吧台小厮攀谈,只是偶尔微笑或轻扬手指,向酒吧里漂亮的女人们致意。很多时候身边还会出现穿着学生短裙的女人,她们喜欢把人勾到洗手间里,而不是找一个舒适的房间。这时候我空荡荡的大脑里,南烈的影子就又浮现出来。如果他留在这腐败的城市,这泥泞的欲望沼泽的漩涡中心,他会做点什么呢?如果我们都留下,都留在十八岁的美梦中,不怕旁人的冷眼与老家伙们的嘲笑,我们是否会成为比较好的人呢?

穿鞋费了一点力气,仿佛一夜之间人就被酒水充满胀大了几倍,往衣服里塞时倒不觉得,但脚好像胀得格外厉害。夹在鞋子里的软脚,支撑着我像梦游一般走到了街角,酒吧的名字叫"墨绿"。我不太记得老板的名字,他似乎总在嚼口香糖。今晚有点奇怪,我还并没有注意到那块陈旧的"今日歇业"的牌子,就先看到了"口香糖"满脸凄苦地站在店前抽着烟。

在旁的人说下午有几个高中生在里面捣乱,不知为何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还是惹来了警察。本来事情并不麻烦,但竟然让高中生混到酒吧里实在太离谱了,"口香糖"无疑被搞得心烦意乱。 "哪里的高中生这么嚣张?"我凑着趣随意插了一句。"好像是丰玉高中的,都是些狂妄的败家子啊…"

真是既讨厌又亲切的一句话。当年我进入丰玉高中后,就没怎么惹过事了,大概是因为想一心一意打篮球的缘故。只有一次还是劳动父亲的大驾,被带着去登门认错。应该是很严重的事件,但如今我却想不起来前因后果了,只依稀记得我父亲脸上那副永恒的长官脸色,让原本该领受歉意对方产生了罪感。想起"口香糖"若是有朝一日面对一干这样混蛋的父子排着队来道歉,那必定是相当悲惨的一天。不过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秩序,有的人做错了事也依旧趾高气昂,有的人总是按错不同颜色的按钮,有的人在高中入学的第一天决定要更加努力,有的人则在这一天发誓开始嚣张,有时候鞋子里砂子也充满了意义,有时候论证了数学界最高端难题的手稿也不过是一堆废纸,但有一件事始终是肯定的:改变,是永远不会成功的,你总是会发现你还是老样子。

一样的街道,一样的男男女女,以及埋伏在既不算地上也不算地下总在偷窥着世界的小酒吧,还有从来自于同一个私立高中的混蛋们,有钱人浪费了几吨金子但依旧有钱,穷鬼们又瘦了十斤但还是身无分文,我还是像十八岁时闲晃的夜晚一样,不知道这漫长的一夜该在何处度过。丰玉高中离"墨绿"所在的这条街并不远,但我并不是太乐意在学校附近逛荡,那是高中三年级的我喜欢做的傻事。遥忆当年总令人手足无措,哪怕是独自一人时,也仍会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

或许该找一间远一点的酒吧,反正在哪里都是买醉,我对任何地方都没有特别的情愫。丰玉高中在正南方,从我这一点往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是自由而陌生的。我又朝南方瞄了一眼,还是学校冷冰冰的石砌围墙最显眼,"读丰玉,拉风啊 ",我默念着对自己笑笑,像个小混混一样转过身,往北方走去。本来可以很帅,但当年的马尾不在了。

最近这几天到底怎么了呢?除了不停地灌酒外,几乎什么事也不想做,实在是非常奇怪。我在心里上并没有什么挫败感,也早已过了要向谁证明自己不是失败者的年纪,但是却莫名其妙地感到无比空虚。在打回家的电话里,母亲建议我应该好好休息一番,去国外旅行,之后回家里帮助父亲打理生意。我对待她实在是撒谎成性,于是满口应承下来,不过从中可以感受到岸本先生对他不争气的儿子已经完全放心下来。其实自从发狠用功考上丰玉高中以来,岸本先生对我的蔑视就已经松动了。但这些年来我们依旧处于某种"冷战"的状态,即使在引起战争的那个原因已经不复存在之后,我们仍旧找不到和平相处的方式。渐渐地,我也就放弃了与他共处的努力,随后彻底丧失了相处的能力。我想岸本先生也是如此。

对于出国旅行我向来不是很热心,我的上一次出境纪录还是十年前到美国与某高中打友谊赛,之后我的护照仿佛明白我的心意一般消失了。我不喜欢外面那个兵荒马乱的世界,非常不喜欢。即使当我的生活还处在东京高速运转的节奏中时,我就只喜欢周六下午坐在沙发里看很旧的录影带,与丽子交往了两年,她每次都是一个人外出旅行的。

—岸本君,你并不爱我。

这是分手时,她最后说的话。而我对此,只是像是默认一般回答道:"对不起。"丽子了解我,我想当初她爱上背着花花公子名声的我时就已经觉悟到了我的人生观,道歉有用的话这个世界不仅不需要警察,连牧师和上帝都可以退休了。对不起有什么用呢?人类绝对不会因为某件事是错的就不去做,我不会因为发现自己还是无法爱丽子就拒绝她,她也不会因为最终爱错了人就不会去爱。这就是人类生活的方式。

有趣的是最反对我这种无所谓的混账态度的,既不是岸本先生,也不是丽子,而是南烈。他并非比我在乎更多的事,只是他总觉得我过分强调我的无所谓,但却总是拒绝去找自己真正在乎的事。哈哈,混蛋啊南烈,你现在找到了吗?你们这些家伙啊,一个个离开我去寻找那些所谓重要的事,难道就是想让又累又饿的我在一个非常孤独的夜晚怀念你们吗?

我感到胸闷,于是拐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店主人找零钱时,我随手拉开了拉环,里面的酒是甜的。

"这罐是…"我定睛再次看了看易拉罐上的商标。

"有什么问题吗?"

"这酒是甜的。"

"哦?"店主人脸上绽放出笑意,"那要恭喜您了,已经好几天没人中奖了呢。"

我实在不知该答他什么,只有听他又说:"您没有看电视广告吗?'喜悦甜从心来',曲子很好听啊。"

我拒绝外界的兵荒马乱,自然也不会看什么电视。"那奖品是…"

"这个领奖或许有点麻烦,因为甜酒的罐子内部印了特别的标记,不过相关网站和电视广告上…"

我接过零钱,皱着眉头转了身,我不太喜欢喝甜的东西。

"先生。"推门之际,店主人叫住了我。"一定会有好运的。"之后他很好人地笑了起来。

路旁公园里的石凳冰凉,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坐在被花草包围的户外座椅上,但是似乎我的每个女朋友都喜欢坐在这种位子上,把午餐便当摊在腿上。在东京上班族的爱情似乎都是这种调调,不过我还见证过其他的爱情方式,自然而又热烈。每当午间的和风拂过,身旁的女友喜滋滋地跟我喃喃低语,我就庆幸自己不像南烈那样爱得自然又热烈。他本是个优秀的男人,可惜被女人毁掉了,但我并不为他惋惜,因为我很嫉妒这样的爱情。

若能坐到秋千上去就好了,平成某年七月,我这样期待。那时我已经长得太高了,而且已是八岁的孩子,坐在上面准会垂下两条难看的长腿。我无聊地拍着篮球,像个傻瓜一样留恋着飘来荡去的逍遥,不过我一步也没有往前走—会被人看到的。然后在我决定就此与童年的秋千梦想话别时,一个穿着跨栏背心和短裤的男孩突然窜上了秋千架,接着就站在了窄窄的秋千座位上,用力地荡了起来。

火辣无风的寂寞七月,只有这男孩宽宽的裤脚在气流中舞动着。我感到羡慕的苦涩,收住了在拍的球,垂下了眼帘,注视着日光下男孩忽长忽短的影子。

就在我觉得壮丽的飞行会持久地壮丽下去时,那个影子消失了,秋千上的人莫名其妙地跌了下来,重重摔在了地面上。我的心漏跳了一下,接着才慌张地拖着麻木的身体跑过去。

与我同年的南烈那时并没有很高,他飞快地坐了起来,比我想象得要坚强。接着站起身来检查了下自己,除了胳膊和腿上有些擦伤外,一切正常。我看他露出了类似心满意足的神情,心里断定他肯定是个疯子。

"真是个白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由自主地说道,浑身被冷汗热汗浸得透湿。

总之,我并没看出自己和这个疯子有什么友谊发展的前途,纵然之后不久就在学校认出了他。据传闻,南烈是个不怎么快乐的阴沉小孩,而且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药味。因为头发总是理得很整齐像颗球,他们班上的男生喜欢叫他"药丸子",我想他们敢于这么做,一定是没有见过他从秋千上跌下后的样子,也没有直视过的他的眼睛。

到底是怎么变得要好起来呢?我呷了一口我的幸运之酒,离我大概不过十步之遥就有一座秋千架,石凳已经坐得热了起来,我起身朝着秋千架走去。

"真是个白痴…"我径自独语,不过这次说的是我自己。

但愿南烈已经不记得我们有过的丢人争吵,回忆起来像是两个小女孩在争谁的洋娃娃比较漂亮。总之有一次两班在合并的体育课上进行棒球赛,当时的我懒得给棒球队那群自大狂助威,靠着树干乘凉,不想一双鞋带绑在一起的球鞋从天而降,我抬头发现了南烈的所在。

他探了个头,随口说了声"糟糕",紧跟着又带出了一句"抱歉",后面的道歉怎么听都像是附带的赠品。我没有理会,只是把绑好的鞋带挂在了脖子上,也爬上树去。

他静静地瞪着我爬上树,而后慢慢地说:"放在下面就好了,不必送上来。"

我知道南烈有时在礼貌上的迟钝是故意的,但更多时候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很是哭笑不得。但我那时的脾气相当差,听他这么说后,我装作不在意地表示说:"好的。"然后就顺手把他的鞋扔下树去。

"作为不请自来的一方,你好像没有什么生气的道理。"

"对于树来说,你才是不请自来的家伙吧。"

"树木跟食堂的座位还有足球场是一样的,先占先得。"

"有生命的东西跟死物是不一样的!"

"哦,那么你来证明一下树没有邀请我的事实吧。"

"…你…"

"你快来跟树交流啊…"

后面的争论变得极其幼稚,但我还是被南烈不动声色地击败了,他那时巧舌如簧的样子让我很长时间错觉他是个喜欢逞口舌之快的人。那天最后我们在同学的耻笑下,因为脱离集体,被老师罚跑操场二十圈。令人无法相信的是,在跑这二十圈的过程中,我们依旧在为树的问题而争论不休。

"见鬼,我真是讨厌棒球队!"我记得是不胜其烦的南烈最后感叹了这句话,骤然间平息我的怒气和我们的口舌之争。"我也很讨厌棒球队的家伙…"

微醺的黄昏,我俩并肩跑步的身影被拖得很长,不仅仅停留在这一天和这一条跑道,也伸展到了往后的许多日子里。

尽管甜味让喉咙感觉很粘腻,我还是很快喝完了那罐酒。手里吊着秋千椅子的铁链凉凉的,摸着很舒服,我再也不可能坐到上面去了,于是假想着上面坐着可爱的孩子轻轻推动起来。

托南烈的福,那年我们一起愉快地荡了一次秋千。他告诉我说,如果怕腿太长荡不起来就直接站在秋千上,如果怕站在上面会跌下来,就干脆跌下来看到底有多疼,因为摔过一次之后,就不怕了。

"我可不想做你这种傻瓜。"我迟疑地说道。

南烈似乎是没想到我会把他的话当真,忍不住一笑。他窜上秋千,用力荡了起来。他一面随着铁链吱吱的声音舞动,一面说:"怕跌下来当然就要握紧啦,笨蛋!"

这个狡猾的家伙竟然拿我当白痴耍,活该他之前摔了一跤。哼。

现在想再站到秋千上太疯狂了,即便我一直弯着腰。不过重点不是以什么样的姿势站到上面,而是我竟然会产生如此可笑的想法。铰链依旧吱吱响,周遭的浓荫传来凉意,再这样下去,好像恐怖电影里的情节就会出现,而我却会以为是醉酒的效果。还真是无聊。我终于坐了上去,秋千架子令人担忧地响了一下。到底该去哪里呢?

没有多久我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是丽子。我没有为她的来电设定什么特殊的音乐,被她夹枪带棒地说了好一阵子。我解释说自己也没有为其他任何人做特殊设定,但这样的说法好像只是让丽子愈加生气,因为按她的想法,这意味着她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我满不在意地笑着搂过她,耐心地说:"特殊的音乐算什么,不如为接你的电话专备一部手机吧。"我当然是开玩笑,不过这样说了之后她就该明白自己有多愚蠢了,她就总是在意不断流转的外表。

不过听了我的玩笑,丽子没有更高兴也没有更生气,只是静静地站在我的臂弯里。她把头背了过去,问道:"是这样吗?"很多时候我们之间算不上吵架的小纠纷都是这样了断,我不动声色地嘲笑她,而她不动声色地反问说:"是这样吗?"

只是电话铃声这件事并没有就此打住,在几乎要忘掉这件事时,丽子某天突然问我:"为什么南烈的歌不一样?"被她这样劈头提到几乎要忘掉的家伙,以及被问到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任何惊讶都赶不及急速在我胸中郁积的不悦。"你这是什么口气?他是我的老朋友,又不是什么情敌。"

"是这样吗?"这一次丽子的语调不复以往的平淡,她很尖锐地说道,"即便是岸本君,也还是明白要给特别的东西标上星号。可是,岸本君甚至不愿在表面上骗我一下。"

那天她走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完蛋了,我当然不会挽回什么,而且这一次我对她比对以往的任何一任女友都感到生气。她知道我很爱那首歌,也知道我或许没有机会再从手机上听到这首歌了。然而,过了几天,手机里就响起了Isaac Brock的歌声。

We have one chance

One chance

To get everything right

我坐在床边,默默地听完了这首歌,之后按下拒绝接听,又打通了丽子的电话。

"希望你不会生气,风间小姐给了我他的手机,她说你一直无法听到自己喜欢的歌,一定很不舒服。"

那天晚上丽子就又回来了。之后每一次我们出现了摩擦,打不破僵局,丽子就会先用南烈的手机打给我,而我为老朋友南烈设定的铃声是One Chance,我最爱的一首歌。

Can we get everything right, with just one chance?

但今晚这首歌似乎没有任何安慰的作用,我很想痛骂丽子一顿,已经订婚的人为什么还是如此任性呢?

"喂。"拨通丽子的电话后,我严厉地打了个招呼就僵在了那里,电话里传来轻微的哭泣声。乖乖,傻姑娘,这次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的,知道吗?

"岸本君,我没法和那个人结婚—就是…没有办法…"后面的话被无法压抑的哭声淹没了。

拜—托—了。我对着这三个字的口型,在大阪对着闷热的夜空说道。现在的女孩子为什么—如果一个人决定做牙医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个循规蹈矩、从大学三年级时起就开始为结婚攒钱的可靠丈夫,别对他们做这么残忍的事,拜托—了!

但是我没有这样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通过塔罗牌测试…"

我真难以相信丽子是哭着说这句话的。"那、那就多测几次…?"我听到丽子在电话那头破涕为笑。"岸本君,现在在哪里?"我朝周围望了一下,决定如实作答:"坐在路边的公园里,捏着空的甜酒罐,有一个秋千架子—对了,我是坐在秋千上面。"

"秋千上吗?是用旧轮胎绑的那种吗?"

"不是,这座公园比较新,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小椅子。"

"小椅子,秋千架,好像真的能看到岸本君的样子…"

"…丽子—"

"不要劝我—岸本君,讲个故事吧,最后一个故事。"

若我说我忘记了讲故事的传统是怎么确立的,丽子也许会生气吧,不过她对我的愤怒早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总之丽子是个爱听故事的姑娘,而我,凭借无耻和多年来在情场商场上的砺炼,扯起谎来毫不费力。但只是限于肆无忌惮地编造,我绝不说什么甜言蜜语。

"今天,我睡到了太阳落山,然后去喝酒,结果发现常去的那家酒吧歇业了,原因竟然是高中生来闹事。然后我去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没想到…"

我没能继续说下去,丽子由小声的啜泣变成了大哭,好像要把电话耳机震坏似的痛哭。"被烂故事吓哭了?"我勉强地开着玩笑。我听到了丽子笑了,但未能止住她的哭声。这情状还真是难堪。

"好烂、好烂好烂的故事…"丽子抽泣着说道,"今天下午,他抽到了魔术师那张牌…"

这个就是丽子的塔罗牌测试了。虽然有喜爱名牌的虚荣,发脾气时说话很刻薄,但丽子在挑选情人时却与众不同。在感情进行到一定程度时,她会摆出她的塔罗牌,令男友抽出其中的一张,然后告诉她他们看到这张牌时想到了什么。

"这张牌打通了你的记忆之门吗?请放下心防,说出你的故事吧!"每次她好像都用这句台词,像古典戏剧开场念定场诗的人。

我不懂这次她为什么和人到了订婚地步才做这个测试,不过我心里倒是对抽中魔术师这张牌的先生感到抱歉,因为我抽到的也是这一张。我胡诌了一个波西米亚马戏团的爱情故事,悲剧收场。不过丽子听后说我该去写小说,其实我真正想说的倒是她应该嫁给一个小说家。

"他讲的故事是、是…"丽子听上去无比委屈,"他下班时看到商厦的脆饼在减价,有一个小丑在摊子前面发、发、发气球,长得很像纸牌上的魔术师…"

我顿了几秒,我实在觉不出自己的刚刚的表现比这位先生又强到哪里去。"多讲几次就会进步的,我今天也讲得很烂啊。"

"不是,不是这样的!"丽子不等我说完,在电话那端拼命否定道,"跟自己的妻子讲无聊的话,把从起床刷牙到午饭便当的经历说得详详细细,就像岸本君刚才说的那样,岸本君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种故事,从来、从来、从来没有!"

是啊,我太低估女人的智慧了。如果你说今晚不知道该去哪一间酒吧,于是就坐在公园的秋千架上,那不仅仅是一篇无聊的毫无魅力的作文,不仅仅是有关酒吧和公园而已,她们就会知道你有多么孤独,多么需要温暖。她们就凭借这种敏锐的智慧,攻破你的心防。相反,你不在她们面前表现出孤独无助,就伤了她们的心。

"对不起。"我认真地道歉道。

"岸本君,我在车站,我可以去你那里吗?就今天,一天。"

"不行。"这话我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

"丽子,现在回家去,有人在等你。相信我。"说完这句话,我挂掉了电话。那个幸运酒罐早被我捏得不成形状,我沮丧地看着这个乱七八糟的东西,暗暗地咒骂着自己。

岸本实理,你实在太不要脸了!!!这种毫无把握的话,竟然也能信誓旦旦地说出口?难道你真的是个只要此刻不管明天的家伙?何况你根本没有高尚到不会对背负婚约的前女友动手的地步,一夜疯狂对你这个声名狼藉的家伙来说算什么呢?你根本只是自私而已,自私而已!

对,我只是很自私而已。在大阪的我,必须是一个人,不能有任何女人的陪伴,令人起疑的男人也不行。必须只有我一个人。

很多年前,我和南烈躺在宿舍的上下铺时谈论过这一点。我们那时还只是丰玉高中高一的学生,宿舍很狭小,像个盒子,躺在床上时尤其是。那天我偷偷点了一根薄荷烟,什么牌子已经忘记了。我很看重我的篮球生涯,所以并不吸烟,但有时为了提醒自己规则之外的自由,也会有疯狂的自杀式行为。

"我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地方了…"我说道。新生的日子简直暗无天日,我忘记那天令我们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什么了,不过也就那么几件事而已。

"像口棺材。"半晌,我听南烈这样说道。于是我惶然无神的瞳孔重新聚起焦点,的确,睡在下铺的我被南烈的床板盖住,生存空间岌岌可危,睡在上铺的南烈被天花板盖住,地震随时会来,就算不来也没什么自由可言,因为出了房间还是四处充满障碍。

我可能嘀咕了一句脏话。南烈并没有搭腔,那时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被封进了一口棺材,我不管怎么用力都打不开该怎么办?"用炸药都炸不开吗?—不行,这样会连自己都炸死的…"

炸药之后,我们又讨论了运用微生物进行侵蚀的可能性,还有很多探索频道上面没有答案的新发明,这种跑题可以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说到某些离谱的地方,我们会直接在床板上笑翻,无聊与忧伤像随风散去的烟气一样不会逗留太久,但是到了闲扯的最后,却老是发现最终的论题一点进展都没有。

"总之,很难既冲破那口棺材,又不伤到自己。"我最后说道。接着,我俩都沉默了,好像我们都意识到了什么。

"但是,你不能睡着。"南烈突然打破了静默,说道。"无论能不能出来,都不能睡着。不然就彻底完蛋了。所以,我会一直让自己记着某件事。"

或者某个人。

我知道他那时心里想着的是谁,可怜的是我那时候心里空空如也,除了打篮球什么都没有。但我记住了他的话。因为那口棺材无处不见,随着生活中五光十色的麻痹越来越多,那种桎梏的痛感会越来越弱,而你也会发现你根本就离不开这种束缚,离不开情节曲折结局凄惨的故事,离不开周日去看球赛的那座体育场,离不开自己最爱的那个口味的鸡尾酒和那间常去的酒吧。你还会觉得棺材是太严重的措辞,但又无法解释自己将在这个圈套中活到死的事实。然而太敏感又活不下去,你会发现自己呼吸的每口空气都是棺材的一部分,没有办法冲破它,又不伤到自己。就是这样。

我不是为了要寻找一个要保持清醒的理由才一直记着那件事的,我是在高中三年级那段每晚在学校附近逛荡的日子里赞同南烈说的话的。最后一晚,我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敲那扇门,但是我在返回学校的路上告诉自己,只要我在大阪,就必须永远是一个人。

对不起了,丽子。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