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对于我是谁这件事,最有见地的应该是住在我对面的那个疯子,据说他是个哲学家。而我只知道我是三井寿,再具体点,就是姓三井,名寿。过去是,现在是,然而我不确定将来还是不是。
我今天便是去确定这件事的。其实我心里是肯定这件事的,只是我还需要点关键的证据,仅此而已。北村病院的医生很和蔼,和蔼得让我很不耐烦,他太善于 逃避问题了,说一句斩钉截铁的话简直像在他的脖子上架了把菜刀。他重复说"好好休养,就能痊愈",这代表情况并不严重,然而他又不能给出一个期限明确的" 好好休养"。他笑得越和蔼,我心头就越焦躁。不过我还是决定原谅他,毕竟他不知道现在是4月了。一个做医生的老头子的4月和一个预备大展拳脚的篮坛新秀的 4月怎么能一样呢?我是篮球手,篮球手三井寿。这个定义令我那闲置在病房里,因为精力挥发而萎缩的身体瞬间膨胀起来,飘飘欲仙就是这时的感觉。
那不知羞耻的女护士又笑得莫名其妙了。她有些热情过头了。真的。虽然讨厌的女孩有很多种,但她绝对是最讨厌的那种。我说不出她是浮浅还是怎么,总之 她对我和别人不一样。倒不是说她有亏待我,而是看到她对其他人冷淡而独独对我笑脸相迎的时候,我感到很别扭。有一次她对我说"你长得很可爱",我一下子明 白了原来这就是原因!可是长得不可爱不能是遭受冷遇的原因,很多长得很毁的家伙其实都是好人。比如依田,我国中时的战友。
那真是快乐的日子。身为中锋的依田虽然人高马大,一张花岗岩脸面无表情,但其实最好欺负了。那是国二的情人节,对于依田就是提前了的愚人节。我们用 假情书骗他去约会,那天的训练他整个人像掉了魂儿,接他传过来的球竟都是湿乎乎的。解散回家后,这家伙真的郑重其事去约会了,我们这些阴谋策划组成员每隔 10分钟就出动一人在信上约好的咖啡厅前出现,见面语都是"嘿,巧啊依田,你在等我吗?"那家伙脖子上的血管就会一根根地胀大突起,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不 是。"
他知道真相时的表情我很难忘。他太忠厚了,他知道我们这些无聊的家伙在拿他开心,并无恶意;但我也知道,他真的很难过。老爸说得对,我有时候是个地 地道道的混蛋。可他没有记仇,一如往日。国三我决定换个方式过情人节,把那天我收到的所有巧克力分给大家。依田花岗岩般的脸还是面无表情,可我就是觉得他 挺高兴的,因为他眼睛里有点天真的东西。我会罚嘲笑他的人围着场地蛙跳三圈后包办所有扫除的工作。滥用队长职权?那又怎样?我说过我有时是很混蛋的。
当然也有麻烦的时候。别人会说那个MVP怎样怎样,好像我那么做只因为我是MVP似的。难道我必须要揪住他们的领子告诉他依田是什么样的人、而某些 人又是多么的混蛋吗?没办法,这真的说不清楚。很多人的内心就是一个烂泥坑,他们也愿意把世界看成烂泥坑。让这群猪猡自己去打滚吧!混蛋!我现在越来越喜 欢说这个词,每次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依田。在我混蛋或者觉得别人混蛋的时候,我总希望人人都是依田那样的人。
同为中锋的赤木就肯定不是那样的人。我希望那个北村医院的护士可以好好地对他区别对待一下,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毕竟对人和猩猩是应该有所不同的。 对赤木这种人要更狠一点,假情书是蒙不了他的,他这人不够纯洁。但他非常固执,固执地自视甚高。我想这是我讨厌他的首要原因。虽然我也是那种人。
比如"夺取全国冠军"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就像有只苍蝇飞进嘴里那么恶心,就像你研究了半辈子的成果被别人提前你一秒钟发表那么不爽。最奇怪的是,赤木有个听觉异常的朋友,每次只要提起"全国冠军"的话题,他就神奇地出现,还穿着柔道服。
只有木暮公延那样自身既没有侵略性又富于包容心的人才能忍受他,可我从没见他领过木暮的情,感激或者友善的表示,仿佛其他人像妈妈那样容忍他的任意 妄为是理所应当的。如此不通情理的家伙简直是神奈川猩猩界的耻辱!说到猩猩,不是我恶毒,赤木刚宪从肤色到长相再到那凶恶的气质都与《莫格街血案》里那只 东印度群岛的茶色大猩猩十分贴合,他分明就是一头没有尾巴且会讲日语的猩猩。然而赤木死不承认这一点,从没见过他这么爱记仇的人,人家一说他就生气,一生 气鼻孔就扩张,结果就是让他看起来更像猩猩了。我可不认为谁有不能开玩笑的特权,你知道这家伙说什么吗?
"难道MVP就有开别人玩笑的特权吗?"
这世界上竟真的有这么小器、这么讨厌的男人!
如果不是为了安西教练,我才不会跟他一同出现在比赛场上!肯定不会有人传球给他这么独断的家伙的,而且他那绝妙的罚球技术一定会引来无数次侵犯。湘 北依然是我一个人的天下!下下个星期!只需短短的几天,每个人都会看到阔别训练和球场的三井寿的一流发挥。这种想法真令人格外愉快,一直都好不是最好的, 那种意外中的好才够劲!不止是精神上的快感,心头也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麻麻痒痒的颤抖从后背一直蔓延到四肢,只想一跃跃到天上去。
"三井,你这样每天打来打去的,门口这棵樱树上的花都要掉光啦!"
公寓管理员石川老头又在嘟嘟囔囔了。不过公寓楼这棵樱树也真是够高大,但我刚才可不是想跳起来打它的树枝,我只是—
"抱歉啊,石川。"这种时候,你只要笑笑,然后跑掉就好了。
不过这老头很难搞,应该说是"愤世嫉俗"吧。他坚持每隔一个小时就全面巡查一下这栋楼(手里拿着一把酷似电棒的手电),连进来只猫都逃不过他的法 眼。每晚11点后他会对所有进出做仔细盘查,严厉且冷淡地瞪着房客们带来过夜的陌生女人。如果这里发生什么刑案的话,石川的意见绝对是最可靠的参考。妈妈 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放心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的。但石川并不喜欢我,樱树的事还不算在内,他正在抱怨的话才是重点:
"浮躁的运动男孩!激动起来什么都不顾!现在的男孩子啊…"
只不过是几朵花而已,反正花期也快过了。老家伙们就是喜欢小题大做、乱发感慨,仿佛这样才能表明他们的资历。动不动就是"这是50年来最热的夏天啊"之类的无聊议论!好在电梯门把这讨厌鬼和他的陈词滥调关在了外面。
回家挂电话给妈妈让她放心,我下个星期就上学了。然后…对,换身衣服去体育场练球,上衣的帽子里落了这么多花瓣。
一股淡薄的汗味的涌入鼻腔,脸部燥热的毛孔因为凉爽而舒适地收缩,那感觉是微风。
为这阵风忍受体育管的闷热是值得的。因为露天场地被一群小鬼抢了先,我只好坐车去大体育馆。那里的场地并不收费,但是热得要命,还有搅局的菜鸟在你 眼前晃来晃去。我的状态好极了,定点上的得分能力根本没有受到膝伤的任何影响,这给了我大胆跑动的信心。我的腿根本就不疼了,但我莫名其妙地总想着这件 事。也许是家庭遗传,有一次家里遭遇入室盗窃,罪犯轻易得手的原因是妈妈只加了一道锁。那之后即便是上好了全部的锁,妈妈也会在出门几分钟后,不放心地掉 头回来确认她锁好了门。坏事总是令人变得神经兮兮的。可坏事又为什么会发生呢?
公寓一楼的大厅空着,石川一定又去巡逻了,在他这点可怜的领土上。冰箱是满的,妈妈来过了,还带走了脏衣服。面包、果汁、花生酱、速食半成品…提不起胃口。还是先洗澡好了。
我总是忘记关洗手间的窗户,这么小而且憋闷的空间,即使没有窗户,我也要凿一个出来。不过石川已经正面侧面地警告我多次了,按照他的说法,如果哪天 这栋公寓真的有了贼,那一定就是从这扇窗子爬进来的。我不想和这个脑袋不会转弯的老头争辩,运动之后我的脑子空空荡荡,隔壁电视机的声音从窗口飘进来,我 竟毫无自觉地跟着哼唱起来。还是那些听得人耳朵生茧的悲伤情歌,歌词都傻乎乎的,可这时我的脑子空空荡荡。篮球手的人生多么简练!
"你离开/我的心停摆/时间都变做历史/未来在另一块象限…"
到底是什么鬼意思?又是历史又是数学,课程表一样的歌词。热水持续不断地从头顶蔓散下来,也许是水蒸气过多导致大脑缺氧,我下意识地扶住水管,有一瞬间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觉。
不过只是一瞬,随后它又能移动了。
我决定省略掉今天的晚饭,一切等睡醒之后再说。窗户依然开着,微风里有股4月湘南特有的香气,悲伤的歌声还在继续…
等你回来/按动停走的钟摆/打破静止的世界/拯救已经僵硬的我…
悲伤的声音越来越远,又一个节目结束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闷的敲门声把我吵醒了。我在床边呆坐了几秒,依然被睡意笼罩着,我实在想不出是谁。敲门声不依不饶,催促着我。
竟然是住在对面的疯子。
不知道他这回又需要什么救济。
他看起来有二十八九或者更大,却时常出一些小学生级别的状况。这也许就是哲学家的特权。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石川喜欢他,还开口闭口地尊他"风间先生 ",这就叫"物以类聚"。哲学家风间向人借各种各样的东西,从拖鞋到热水,从牙签盒到垃圾袋,不止向我,也问其他邻居,而且信誉良好,即使是鸡毛蒜皮他也 保证有借必还。如果你推辞,他就给你讲苏格拉底死前的最后一句话那个故事。我一眼就看到我那个被洗刷得格外干净的大瓷杯,3星期前风间借走它的时候说,他 之所以这么狼狈的原因是他家里的东西都是只此一份的。他也许以为自己死后,人们会为这些限量版的纪念品打得头破血流吧。这就是哲学家!
"我早已买来新的杯子。不过因为你住院了,所以迟到今天才还。"
"哦。不用了。"
"'我还欠依斯柯莱普斯一只鸡,你一定替我还给他'。"
拜托。他又来了。我可不是什么依斯柯莱普斯,他也不是苏格拉底,最重要的是杯子不是鸡。天知道他都用这只此一份的杯子做了什么,喝水、浇花、泡面、漱口…真恶心。
"真的不用了。我都忘记有这么回事儿了,你干吗不留个备用的呢?就当我送给你好了。"
"我喜欢物尽其用。"
"可以当花瓶啊。"
"我从不买花—我不喜欢观赏正在死去的东西。"
算了。我还是少找点麻烦吧,我猜如果我建议他用这个杯子作花盆,他一定会说钻透气孔谋杀了杯子的个性!
"你的身体恢复得如何?"
哲学家今天的话出奇得多,他粘在门口,竟没有要回家的意思。而我今天也是出奇得短路,我竟邀他进来坐坐。不过换作别人,也只能这么做吧,只要你不是个思维异于常人的哲学家。
我边招呼他坐下,边简短地重复着从医生那里听来的话。他很拘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觉得他并没听进去,有点后悔请他进来了。
"你打篮球?"
我顺着他眼望的方向看去,风间正盯着写字台上我和武石高中篮球队队友们的合照,中间是我们当年获得优胜的奖状。
"那是去年了。县大赛决赛,我们是冠军。"
风间谢绝了我提供的茶水,他望着我的眼睛很悲伤—不过他平常可能就是这个样子。觉得自己懂很多的家伙常认为别人可怜。
"你怎么看待你的伤?"
这到底算什么问题啊?我彻底不懂他的用意。
风间兀自叹了口气,说道:"我想总会有些不一样。就像贝多芬的失聪。音乐家如何面对丧失听力,画家面对失明,运动员…别人无法体会的痛苦…"
"所以还是哲学家好,如果他们的脑袋坏掉、不能思考了,也不至于太难过。因为脑袋坏掉就不用面对脑袋坏掉这件事。"
我以为他会生气的,没想到风间却笑了。让他显得很年轻。
"你脑袋很好使,三井。"
这是他第一次称我为三井。不知为什么我稍稍有点得意。刚刚被他的唉声叹气引发的不快一扫而空,有时候我真是太小器了。
"我是开玩笑的。"
"没关系。"
"你总是这么关心别人吗?"
"我没有那么好。我只是分不清什么是别人的,什么又是我的。"
我笑了。这家伙说起话来有点依田式的厚道,真是想象不到。
"我看你分得最清楚了。"我指指他刚还回来的杯子。
他又笑了。"我应该研究普遍的东西,它更本质。然而我又想理解每个人的生活。"
"痛苦不是杯子?"
"对。聪明的篮球手。"
不管怎样,他叫我篮球手让我很高兴。我有点喜欢这怪人了。但其实我并不了解他的要点,他对我的话的理解肯定更透彻。
"知道这些有什么好处吗?我是说,你不觉得很烦很累吗?"
"很烦很累往往是因为不知道。然而你还是被这些不知道牵着走。"
风间让我许久不动的大脑开始自觉地运转起来。他的话和他干涩的语调一般枯燥,但却具备一种神秘的牵引力量。后来他告诉我其实每个人都做得到,关键在于你是在适当的时候对适当的人说了适当的话,不是你个人的力量引人深思,而是那个人需要去想。
那个晚上风间走后,我确实想了很多,或者说回忆。但回忆往往都是没什么顺序和思路可言,彼此淹没的画面毫无 征兆地在眼前涌现,随着天色逐渐黯淡的天花板像露天影院的幕布,妈妈疲倦的样子在上面来来往往。弓着身子,在厨房的水池前,她有永远也洗不完的青菜;弓着 的后背上被几本厚厚的法律辞典压得更接近手里攥着的爸爸的内衣…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很久以前,妈妈就常对着竹筐里成山的脏衣服叹气,她从里面拣出她丈夫的内衣,脸色煞白,手不住地抖着。她几乎是哽咽着面对我, 而我一点不明白,但妈妈是女人,她很明白背叛的痕迹,作案者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知道某些事的结果就是这样,连衣裙毁掉克林顿,那些"不知道"牵着人们 走。
我选择跟着妈妈,因为她更需要我。她把所有的赡养费存起来,她说那是读大学的基金。她相信我一定能考上最好的大学,像她和爸爸一样。不过她离开法学 院已经有快20个年头了,严苛的司法考试会把她仅剩的那点中年人的活力榨干的。女人在律师事务所永远也混不出头,妈妈说她要给那些念预科的实习生倒茶,而 我妈妈是正牌的研究生…乱七八糟,还是乱七八糟。
妈妈说面对社会,她是晚辈,而那些和时代同步的年轻人是前辈。她没能一直活在时代里,一直。她说这是个教训,她要我勤劳并且是不怕艰辛地一直活在时 代里。可挡在她前面的障碍太奇怪了,不是吗?就像一条笔直顺畅的公路中间挡了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你稍微一拐,就跑到另一条路去了,然后一直沿着这条路 走,等发现这是条死路的时候,你已经离原先的路太远太远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我只想知道那块石头是怎么回事。
那么,人又该不该在那条岔路上走下去呢?如果甘心在这里迷路停泊更好些?爸爸有双漂亮的手,修长而又灵巧,像钢琴家似的。他用它操作银色闪亮的手术 刀还有钳子、镊子那一类的东西,他钻开人的头骨。美丽的脸,年轻的脸,精致的脸,剃掉所有的头发,人们被那漂亮脑袋里的不知道牵着走,高段的外科医生用精 密的仪器打开它,看到一个个丑陋的、流着红的黄的液体的肿瘤,像妈妈看到的那样。风间根本不懂这些,他只知道那些"普遍的"、"本质的"东西,他不知道那 有多么痛,多么,多么,多么痛。
又是一个美丽的清晨。也许因为昨晚在胡思乱想中入睡,我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眼眶酸痛。要赶紧了,今天是上学的第一天。
石川那傻瓜,好像是故意站到那棵树下的,一脸一丝不苟的庄重。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就算是恶作剧也要花样翻新才有意思嘛,这老头的想法真幼稚。我没精打采地从他身边走过,礼貌起见的点头致意微乎其微。
"你就这个样子上学么?"他阴阳怪气地说道。
懒得理你。不过我还是能想象到他那副"现在的年轻人啊"的表情,这会儿他一定摇摇头,转身走开了。
"一定又是洗过澡,开着窗子睡。还空着肚子…哎,现在的年轻人啊…"
可能是他话里的什么东西突然点燃了我的心跳,"激动起来什么都不顾",我是有点这样。我转过身,助跑了几步,高高跃起。
散落的花叶掉进石川的脖领,他气恼地冲我大叫。开怀一笑,给我昏沉的大脑灌进不少氧气,我想这老头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讨厌我,他关心我。
春天快乐啊!我大叫着这几个字跑出巷子,试图掩盖石川愤怒的抱怨。真像个傻子,我们俩。
第2节
我再次站到樱树下的时候,远没有这么友善。可又有谁知道这个世界对我是多么的不友善呢?我像个疯子一 般捶打这棵粗壮的樱树,磨破手背那层脆弱的皮肤,磨烂它下面薄薄的肉,直到露出搽着血丝的白骨。然后是腿,我用膝盖猛力地撞它,如果撞碎就好了,我仿佛看 到轮椅中的自己举枪自杀…可在日本很难搞到枪,我不要服毒或者制造瓦斯爆炸,我要像个男人那样死去,我要吞枪…我感到泪水滑下面颊,我到底在乱想些什 么?我怎么懦弱到甚至无法专注于自己的愤怒?
也许该从星期三的体育课说起。不然就从我出生、或者我父母那该死的相遇说起,不过我不知道那么多,也不记得那么多。所以还是从星期三的体育课说起。那节课 上,我和跳高横杆一起跌落在海绵垫子上,然后我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虽然前几天练习时,我也感到它有一点酸痛,但那天的感觉完全不同。我的心里渗入一阵寒 意。同伴们凑过来的笑脸显得非常丑陋和混帐,他们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
只有北村病院那个老家伙懂。他神情严肃地要求我重新架起拐杖,开具给学校的假条也被无情地延长了。对于他来说4月就是花粉过敏者应该戴口罩的季节, 这个老傻瓜。不过他很精明,50多岁的傻瓜们大都有那么点聪明:他看出我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他严厉地拿"终身残疾"这样的话来警告我,我凭什么要相信他 呢?我摸着自己的膝盖问。难道就凭一张我看不懂的X光片?
回家的路格外漫长,我不想麻烦木暮再来送我。他已经这么干过一回了,在医院里没完没了的点头哈腰。不过那护士对他也很和蔼,看来木暮也长得很可爱。 他真是个周全的男孩,那次他帮我打点好所有入院事宜,最后才通知我妈妈。我猜他也许对我家里的事知道一点,但他没有说出来。妈妈来了之后,他又如此妥帖、 如此伶俐地向她把整个过程说了一遍,他还没有忘记安慰她!怎么有这么完美的家伙?如果我像他一样该多好!但这次我不要通知木暮,我不想看他满头大汗地从远 在另一个星球的班级赶过来,然后又为我忙前跑后。他为什么要为我这么做呢?难道就因为他是个好人?而坏人就该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在一旁看热闹?我不能对好 人这么不公平,我不能。
想到这儿我突然生起一点悲伤的满足感。仿佛因为对木暮的这点厚道,我就有那么点儿伟大起来。可我并没振作起来,反而因为这点"伟大感"更加烦躁起 来。既然我还不是个自私自利的大混蛋,为什么老天不能对我好一点呢?为什么他不能多顾及一点我那点并不算奢望的侥幸心理?对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可我却 要面对一堆一堆的麻烦。
我有点丧气地从壁柜里拿出那副我认为再也用不着的拐杖。手臂内侧和腋下那层茧刚刚有褪去的迹象,我心里的烦躁和怒火更甚了一层。我觉得自己好不了 了,心里也再没有了寒意,只剩下怨天尤人的愤懑,有什么坏想法都不足为奇。我试着重新架上它们,在屋子里走了两步,要点是尽量不让膝盖受力。可手臂内侧的 磨损处又开始疼起来,我面朝下把自己狠狠地摔在床上,怎么这么烦啊?!
首先是给妈妈打电话。百烦此为首。我该怎么跟她说呢?上次她为这事已经不胜其烦了。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她会把事情都装在心里,然后难受上几 百万天。这可真让我受不了。我越来越恨住在上面的那个天了,他一点都不体恤人间疾苦。我也知道自己很愚蠢,但这种情况你能怪谁呢?我只是想打篮球而已,我 16岁。哈!
我还是拨通了电话。"你好。我找三井静花。"
电话那头那个傻瓜迟疑了得有一百万年,才慢悠悠地说:"没有三井这个人。"
这畜生是成心的。他知道有静花这么个人,而且还离过婚。他就是要这样,等你很尴尬地说出别人娘家的姓,然后故作无辜和了解状地"哦"一声。
"我找我母亲,她姓泽山。"
"哦。"
看吧。我真想从电话里伸出拳头来揍这些娘娘腔的法学院败类!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而且她一定很不满我这时打给她。上班时间是禁止接私人电话的—没有事务所喜欢这种事。况且她正在努力通过司法考试并争取出庭机会,我也许会毁掉她。我心虚得连说话都开始颤了。我磕磕巴巴地说了自己今天的倒霉经历,然后大出一口气。
"…这样。你又受伤了…"
我不确定是否听到了轻微的叹息,但我好像感到了她的不耐烦。心里一下子凉了起来。我没有"又受伤",而是…算了,她根本没有在听。根本没有。根本。我说我要挂了,她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又马上叫住了我。
"阿寿,你,你需要钱吗?"
我需要,非常。这个月因为总跑医院,还有拐杖、软膏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我的生活费所剩无几。可是我不愿意她用微弱疲惫的声音问我要不要钱,我觉得自己像在抢劫。
"我准备给你办张卡,需要的话就从里面取好了。最近大门建设的案子很紧张,我时常在事务所熬夜,更没办法亲自去看你了。—记得买有营养的东西吃。"没等我答话,妈妈竟自说了起来。然后我们就匆忙地告别,匆忙地挂断电话。
我心里堵堵的。刚想肆无忌惮地去怪什么人,可马上又失去了理由。就是我的感觉。我的妈妈不是个无所事事,或者全部事业就是关怀她的男人们的家庭妇 女,她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忙,她不能在我需要倾诉的时候,随时准备好一个平和的心境和一对宽容的耳朵,她是拼命赚钱养活自己和儿子的女人啊—
电话铃又响了,是妈妈。
她许久没有说话,让我有点担心。到底为什么再打过来呢?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啊。
"阿寿,我想问你…你也许可以回家住上几天。"
我们自己没有房子。虽然妈妈手里的钱够我们租一间两个人住的房子,或者买一套三四手的廉价公寓—就像我住的这里。但妈妈执意要在湘北附近为我租一 套单人公寓。首先是方便我上学,她害怕影响我。因为她工作的地方离湘南很远,而且她很忙,晚上还要复习功课或者准备出庭的材料,既不能按时吃饭,也不能准 点睡觉,有时还要整晚守在办公室加班。于是我们就分开了。她现在说要"回家",是让我回父亲那里。
这不可能。我对我爸爸说过,如果跟着他,我会把抽水马桶里的水倒进垃圾筐,然后趁他和那女人睡觉的时候,把垃圾泼在他们身上。我发誓每晚都会这么做 的。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很得意,我是他的儿子,而我如此恨他,我不相信他一点都不难过,我不相信。而我要他一辈子因此而难过。
"毕竟,他们,他会照顾你的。"妈妈接着说道。
"我自己照顾自己。"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仇恨有种振奋人心的奇怪作用。想到对我父亲的仇恨,我顿时感到身体里充盈着一股力量。我肯定别人也会和我有 相同的感受。想到你爱的人,你会特别想为他做个好人;而那些你恨的人不会消磨你的意志,反而会激起你的斗争欲。想到他们,你就会平白无故地愤怒起来,攥紧 拳头,谴责自己的懒散,然后像投入战斗般投入自己的生活。仇恨是无数激励人活下去的生命激情之一。
我架着双拐走出去,活像从战场上凯旋的伤兵。我想我眼中一定燃烧着勃勃生机。
"你这是要跟谁去打架?篮球手?"
如果是晚上,我一定会被这幽幽的声音吓得叫出声来。原来是风间站在楼道另一端的暗处,看来他正从外面回来。见鬼,这家伙不乘电梯的么?
"石川说得不错。你真是个爱激动的孩子。"他边走近我这边,边继续用他幽幽的声音说道。
此时那股愤怒的激情还未褪去,我可以暂且不为他叫我"孩子"而泄气。他倒是很矫健地出现在我面前,满脸担忧。"你刚刚回来的时候,像是参加完葬礼。这么会儿功夫就变成要去为谁报仇似的样子,反差还真是大呢。"
风间这家伙还真是善于给人泄气。我给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我就这么喜形于色吗?"才不是。我去买东西。"
我去买东西,然后把它们都吃光,然后好好睡觉。我要好好养伤,然后大干一场。我心里这么大喊着。我还有很多很多的"然后"。
"回家吧—"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到我家坐坐吧。我也要出去买东西,顺便帮你带回来。"
第一件事:我从未想过我会在风间的邀请下去他家作客;第二件事,我从未想过风间会主动提出要帮人带东西。不过,我为什么要拒绝他的好意呢?我还没有随时树立戒心的习惯,而风间也从不带陌生女人回来过夜。就凭这点,我认为他是个好人,至少他对待感情不随便。
我发誓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书,我很少逛书店,也不怎么去图书馆,更没有风间这样的亲戚或者朋友。我算知道在一间没有电视,也没有影碟机和杂志画 报的房间里如何不感觉无聊的了,虽然风间有一部看来很发烧的手提电脑,但我用我那该死的MVP头衔打赌,风间一定不会用它玩任何游戏。更可怕的是,我发现 这里没有一本书是我看过的,确切说,我甚至没有在过去的16年里翻开过这里的任何一本书。更不要说那些西文书和中文书了。我的天啊,风间这老学究!
最初的震撼感过去后,我有点无聊。我真是个耐性很少的家伙,不习惯等人。一点点的延迟都会让我抓狂。风间的房子很压抑,根据他那"物尽其用"的理 论,他的房间没有丝毫多余的空间。他这人真会精打细算。我想如果他自己可以折叠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折得又扁又平整,塞进书架的细缝里。想到这 儿,我笑了起来。
风间的窗户是向阳的。我的注意力容易被窗户吸引,因为窗口诱惑人出走。如果我的房间没有窗户,我一定像个女娃娃一样坐在房间地板上搭积木,不会想要 出去玩,不会想去打篮球。继续说风间的窗户吧,它是向阳的,朝向一片开阔地,根本不用担心会从哪个住家飘进电视里的歌声或是饭菜的味道。整间房间里只有窗 台下齐刷刷地空着,我猜那是风间铺床的地方。
风间故意把进门的声音弄得很响,他怕再吓着我。其实他平时做什么都像猫一样轻手轻脚。我说过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我能感觉到。
他把一大袋东西放到我面前,然后也盘腿坐下。开口便是:"抱歉。我自作主张了。"
那口袋里的东西真令人兴奋,光是看一眼,就让我直咽口水。它肯定比泡面什么的强多了,但同样的钱可以买更多的泡面。可眼前的东西也足够多,那就意味着我没有足够的钱给风间。我有点沮丧。
"我可以过几天给你钱吗?"思前想后,可我说的话还是这么孩子气。我从风间的脸上看出来了。他看我的神情完全是在看一个孩子。我不喜欢被一个还不知够不够30岁的人这么看,他至少要再活上77年才能这么看我!
我又要说我的感觉了。我知道我太依赖感觉了,但事实时常证明感觉是对的。哲学家风间一定知道我很缺钱,而且又不敢问妈妈要。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那 就像他刚才注意到我反差极大的表情变化一样难以解释—你无法确定他是躲藏在什么地方,像个上帝一样观察人类生活的,但他就是知道。有时我觉得他比我妈妈 都聪明,他活得时间比他的生活过的时间要长。可能他每看一本书就如同又过一年一样,那他绝对绝对有好几百万岁了。但我仍然不喜欢被他看成小孩子。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他没有絮絮叨叨地对我的家庭问长问短的—那也太不哲学了。
"三井,你愿意为我打工吗?"
这可真是个令人兴奋的话题。你虽然为别人干活,但却为自己赚钱。无论是听上去还是看起来,多像个男子汉啊!
"你可以赚点营养费。不违反法律,不让家人担心,也不会影响到你的腿伤—哦,膝伤。"他说着开始整理摊在矮桌上的稿件。
我真是喜欢这个人!他想得可真周全。我激动起来什么都不顾,我会忘记自己受伤了,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我就是这么个冲动的傻瓜。而且他能记住你对他说 过什么,上次他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听我应付他对我伤情的询问。然后他竟记住了我的膝盖。我妈妈都无暇听我把受伤的事情讲完,可他记住了。我无法为你概括 风间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我愿意为他做个好人,就为他记住我的伤在膝盖这件事。因为我是个爱冲动的傻瓜。
风间想拜托我帮他校对新书的稿件。他已经出过两本了。这本书很长,分了很多部。风间说他的每部作品都是自己校对,虽然出版社有专门人士出力,但他还 是坚持这么做。他一定有他的复杂理由,我并不关心,但我感激他这么好。虽然我并不怎么看书,但我体力充沛、火眼金睛,我会把初稿的错漏处一一揪出来的。我 向风间保证。他说他会按千字付我钱,他给我的这部份有十几万字,我会赚到钱、会的。
后来风间向我聊起窗台下的空地,他说了几种很难记的植物名。原来他在那里养花,我倒是惊讶他还有这种闲情。他说他把它们搬到顶楼的天台上了,在那里 能够比较充分地接触到阳光。他这里的阳光快被那栋建设中的大楼完全遮住了,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到地板上,被水泥和钢筋架子分割得零零碎碎的阳光投射在地板 上。我注意到风间的表情很悲伤,他说希望大门建设的官司会输,但是很难。无论对起诉方和应诉方,这都是一桩很复杂的官司。但他肯定持续抽掉地下水,会使地 层塌陷。其实哲学家风间谈的话题都很具体,不是传说中那么玄奥,但我还是有点似懂非懂。好像在哪里听过"大门建设"这个名字,地层塌陷实在太恐怖。但我的 心思不在这里,我好像还不能把注意力从自己的生活移开。
临走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了个傻问题:"你在哪里睡呢,风间先生?如果那里是放花的地方。"
他有点怔住了。随后指了指两个书架之间,他在那里立了很多可折叠的家具。"我在这里吊床。"
我还是头回听说有日本人在家里睡吊床,还是在那么窄的地方。我笑了,不好意思地鞠了个躬。风间也笑了,丝毫没有受到冒犯的意思。我想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我很高兴我还大体看得懂风间笠写的哲学书,虽然后来我听说校对人员应该像识别机器一样,根本无需知道 作者写了什么。该怎么形容呢?风间写的东西很"深入浅出",其实我不知道怎么才算"深入浅出",我只知道他写的东西并非可怕的天书,而且看过之后不是"某 个牛仔英勇地从大火里救出了镇长千金",或是"麦克尔•乔丹是20世纪最伟大的篮球手"这么简单。它不是要讲一个故事,不是教你怎么用开罐器,也不是描述 什么人,它要说更多的东西。这也许就是哲学。
风间有时会过来。他没有固定的工作,但并不轻闲,可也没有旁人猜想得那么繁忙。他会和我简单地聊几句,虽然他每次过来都是说"检查工作进度",但他 并不催我。我会毫无顾忌地把我粗浅的感受告诉他,他有时微笑,有时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害我在他走后费力地想上一阵子。如果他肯定我工作的质量,会让我格 外高兴。因为我的确花了很多心思在这上面,我并不是个很细致的人。精密如数学这样的科目,我最高也只打80分。但你想到经你手的东西终有一天会印成铅字, 无数的人会来看它,就会产生某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你不起眼的工作被放大了,社会这座巍峨的大厦里增加了三井寿的贡献,难道不奇妙吗?风间第一次付我钱的 时候,也就是他肯定我第一个2万字的时候,我真想飞奔到妈妈身边。但那时我找不到她。我也不敢打电话给她,不管是事务所还是她简陋的单身公寓里的电话。我 不太想听她说"大门建设"的事。
在课堂上我也会埋头干活。因为害怕出错,我会把已经校对过的部分反复检查。实在有违我那粗枝大叶的一贯作风。我看出老师有些不满,但我得生活下去, 顾不上那么多。况且现在我正专心休养,有很多时间做功课。所以我并不担心会在学业上掉队。其实我的成绩也不糟糕,我想考上著名的大学,像妈妈一样。
是的。我很忙。忙的程度有时超过了国三那年。可在别人的眼里并不是这样。有种可笑的说法是"三井寿受伤之后性情大变成读书狂",还有人说我变成了忧郁的、多愁善感的家伙,有阴暗心理、嫉妒篮球队什么的。
可笑。就算再过上万八千年,我也不会嫉妒赤木刚宪啊。他这人除了长得高点、成绩好点外,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吗?太可笑了。但我确实有点回避篮球 队的事,我不想和他们接触。别认为我是冷血动物。我只是不习惯架着拐杖跑到体育馆外面给大家加油,然后说点抱歉和"我不会放弃的"这类话。太假模假式了。 有的人会真心实意地说几句安慰或惋惜的话,比如木暮那个老好人,那会让你挺难受的,而且还会着急起来。而也有人会虚情假意地说上几句客套话,高年级就有很 多这种畜生,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三井寿受没受伤,也不在乎什么篮球队不篮球队的,太假模假式了。
我不知道赤木刚宪会怎样。我和他是暗地里的对手。虽然他很嫩。但客观地说,我和他之间的差距更多是武石中学和北村中学的差距,在天赋上,我并没强他 多少。毕竟,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在16岁的时候长到190公分。他是个天生的篮球手。如果国中他在武石,一定有更大的作为和长进,超越依田也说不定。那么烂 的罚球技术铁定是没打过几场比赛,可那不是他的错。换作是赤木受伤我会怎样呢?我肯定还不如现在赤木刚宪对我这般厚道地保持沉默,我会装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开他玩笑,叫他"瘸腿猩猩"什么的。可能没有木暮那么周全,但我也会帮他一把,我的心还不是很坏、很冷。
可赤木刚宪在这种情况下只会坚守他岩石般的沉默。是呀,我和他又没什么交情,而且他又那么痛恨我给他取的外号。他会沉默地,并且是拼命地努力,心里 也许想着"打到三井寿"之类的口号。我不能谴责他什么,可这样让我很难受。谁都不能因为别人比自己更努力这样的事而生气,但你心里就是会难过。像班里那些 争夺第一名的女孩子(我发现女生都超级会读书),表面上是很好的朋友,其实私下竞争严重。恨不得趁对方生病时多看一百本书,好在下次考试时赢过她。谁都不 想成为什么人的假想敌,无缘无故地被憎恨,在跌倒时被虚情假意包围,受伤后面对幸灾乐祸。人与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也许赤木只是在走他的路,可我心里就是有 种他在伤停时段作弊的感觉。
他们比赛的前一天我碰到了木暮。当时我还架着拐,但心情并没有抑郁,我只是有点不想和木暮讲话。因为我对篮球队的事又关注又逃避。我心里希望他们能打得好一点,这样等我伤好了还赶得上比赛。但我又不想知道那些事,我怕自己控制不住爱冲动的个性,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不过木暮叫住了我。哼,就是再过五百年,他也一定会叫住我。木暮的家教太成功了,他这辈子一定没做过任何违反礼仪的事。
他犹豫了好久才说:"三井,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真是废话。如果你在伤好之后,因为随便跳了几下,又打了几下篮球就像个老头似的天天拄拐,你心情好才怪!
不过木暮满脸阴云,难道他所说的"心情不太好"不是这么回事儿吗?
"我始终认为三井你…你是个开朗的人。"他吞吞吐吐地又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前言不搭后语的木暮公延,他的表现就像我在英语课上演讲,不知道该说哪句话,也不知道谓语该往哪摆。
他一定是看出我的不知所措和不耐烦—谁让我是个极其喜形于色的家伙!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听到一些关于三井的闲话。说是这次伤情复发让三井抑郁起来,刚才看到三井…看到你好像不太想跟我说话,我…我有点担心。可我始终都觉得三井不是那种人,不是…"
不是什么啊?我心里有点好笑。"不是会嫉妒篮球队的那种人?"我开玩笑似的接道。木暮这家伙,关于我的闲话还有谁比我自己更清楚呢?我突然想也许我可以把风间的事跟木暮说说,木暮不是个傻瓜,也不像赤木那样只关心自己的事。我很想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
"既然三井自己也说了,我就把我的想法说出来好了。三井,其实你受伤我们都很难过,但这种赛场上的事谁也怪不得,你安心养伤吧。尽快好起来。"说完,木暮公延这小子像做了什么禁忌之事般,抽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只有一个感觉:我他妈的再也不想跟他说任何一个字了。
他刚才说话的表情好像我自己招认了在嫉妒篮球队一般!怎么有这种混帐?!我至于下作到嫉妒你们这群人吗?我三井寿是那么看不得别人好的人吗?因为我 不像你木暮公延那样,会在这种情况下拄着双拐去篮球场加油(我用我那混帐的MVP头衔打赌换作木暮受伤他一定会这么做的),我就非得嫉妒你们不可吗?我为 什么会想到要和你这么个傻瓜推心置腹?呸!你连给我提鞋都未够资格!
我越想就越生气,在学校走廊里几乎是横冲直撞。有几个傻瓜窃窃私语说着:"他哪里像受伤的人啊。""就是,拄拐还走那么快。"放在平时不理也罢了, 但今时此刻绝对是火上浇油。我忍不住对他们破口大骂,骂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我很快回到教室我自己的位子上,谁也没搭理。
上课铃很快响了。进来上课的老师非常不满地望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驯服。我正在气头上,而且我也没打算听这傻瓜的课。我埋头看风间的稿子,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好。我明天就去看看你们篮球队有什么作为!
很多年后,我会不会像今天这么后悔我来看篮球队的比赛呢?我很艰难地爬上高高的看台,又很艰难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下来。外面在阴天,最近湘南的天气不太好,总是下雨什么的。台风快来了吧。
那群蠢货果然指不上。下半场还没开始就大势已去了。我恨起他们来。他们就这样用自己的出色表现把我彻底地排除在比赛之外了!凭什么呢?这下好不好起 来都无所谓了!反正今年夏天我一场比赛也没得打!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的篮球生涯为什么要和一群与我根本互不关心的人扯在一起?这些人难道不知道他们做的 事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事吗?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篮球队还有个在训练中受伤的人多么渴望比赛,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他们根本没有共同的梦想,他们根本 就不懂篮球!而我,却还得必须嫉妒他们!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赤木刚宪丝毫没比其他那些人聪明多少。我不是说他的罚球技术,其实他看起来比较像个中锋了。但他远远不够成为核心,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中信念比较坚定 的家伙罢了。他没有办法把自己的信念传递给别人,所以他看起来是多么的孤独、多么的悲伤!我想这世上有好的篮球和坏的篮球之分,而好的篮球就是你遇到一伙 儿心意相通的家伙,然后和他们一起打一场会把每个人都累死在场上的比赛。湘北现在的篮球就是坏的,最坏的。
我有一种好时光一去不返的痛感。不仅仅是我自己的好时光,也是篮球的好时光。我因为喜欢安西教练,怀抱着类似于"报恩"的心情来到湘北,把自己推向 赤木刚宪的境地。这真是种非常奇妙的顿悟,我感到自己被淘汰了,被那个沉默的猩猩赤木。这是他的境地,很多会要了我的命的事,他都不在乎。因为这些不堪忍 受的事他早在北村中学那个鬼地方就经历过了。他是从孤寂和忽视中走来的男人,他比我更坚强。所以即便是这样惨痛的境况里,他仍能博得起码的尊重,那些软弱 的、毫无表现欲也谈不上表现能力的同伴依靠着他,可他们不会这么对我,因为我是武石中学毕业的三井寿,县大赛的MVP。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只会说"原来 MVP也会受伤"、"原来MVP也会骂人"、"原来MVP也会流泪"…
原来沉默不近人情的赤木不是人缘最坏的那个,我才是。但如果给我一点时间、一个机会,我相信结果会大不相同。我会和他们相处得很好,我会让他们很放 心的把球传给我,就像从前一样。但我没有这个机会,我没有时间。我看不到未来在哪里,也不觉得未来广阔,光阴就是一块倒计时的表,所以我没耐性、我恨迟 延、我受不了。我已经少了一个夏天。一整个的夏天。这就像一条笔直的公路被一块从天而降陨石截断了,我看不到未来在哪里,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到底为什么会 被挡住呢?
湘南是个颜色分明的地方,即便在阴雨的天气也是。可我的心情并没能因为这里的美丽、干净有丝毫的净化。我很想狠踹一脚那白色的围墙,为所有的不公道报仇。我可不在乎什么膝盖,我可不是那些在利弊权衡中隐忍地生活着的老滑头,我是个爱冲动的傻瓜,但我能承担一切恶果。
可我还是没能这么干。因为一个骑三轮儿童车的家伙正驶向我。那小男孩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歌,专注的样子像巡街的警察。他穿着一 套很好看的分身雨衣,柠檬色,透明的,头上还罩一顶西瓜帽,可爱得不行。我猜他正在等着下雨。他可爱得不行。我做不出来,当着一个骑三轮儿童车、正等着下 雨的小男孩的面,你还能把肮脏的鞋印印在雪白的墙上吗?你不能,除非你是畜生。
不过因为看到他,我心里那股怨忿好像被稀释了。涨得满满的胸膛被放了一点气,只剩下平静的忧伤。我又想起木暮公延那家伙来。
我当然还在生他的气。我刚才想了那么多关于赤木和篮球队的事,我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可我知道,即使我把它们原原本本地和什么人说了,一字不差,可只要那个人愿意那么想,他依然会得出结论说:"三井,其实你还是嫉妒啊!"
整个情形就像妈妈的案子。无论是他们还是他们的对手,只会按照自己的立场去使用那些法律,把白纸黑字的条文发挥出无穷的解释。只要你的立场站在了某 种偏见的一端,你就只能看到支持你的东西,就算是截然相反的意见,你也要从中找出支持你的部分。我多么希望木暮不要对我怀着偏见,可我凭什么这么希望呢? 如果木暮,或者其他的什么人,那么容易就产生起轻贱我的念头,我干吗还要在乎他们呢?强烈的孤独感冲击着我。
地下通道出口处有个拉小提琴的家伙正在看我,他的琴盒敞开着放在地上。他正拉着一支忧伤的曲子,可他并不够专心,因为他正看着我,揣摩着我会不会给 他钱。这家伙还在琴盒下压了一张自白,大概说他要去巴黎艺术之都什么的。我感觉他是那种拿了钱就去街边的酒吧喝掉的家伙,但我还是扔了几张碎钞票进去。不 是出于善良什么的,而是我想相信他,即便是他曾经的、已放弃的梦想。我多么希望也有人能相信我啊。
雨水终于呜咽着从云彩里落下来了。我没有漂亮的分身雨衣,也不能快步跑到天桥的下面,这是什么世界啊?!我脑中涌现出一连串悲惨的想法。这雨会越下 越大,我拄着拐杖走在大雨里,滑了一跤。我蹒跚着回到家,发现伤势恶化了,而且因为淋雨,我得了感冒,昏睡不醒。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等被送到北村医院时,那个老滑头医生一脸严肃的说"太晚了、没救了",必须截肢。残废的我于是把精力投入到学业中,可因为那场感冒彻底摧毁了我的健康,我 变成了个病恹恹的人,妈妈为了照顾我失业了,我们从此过着自怨自艾的生活…而这一切的一切就是因为下雨,而我会走在雨里,是因为要去看篮球赛;而我会去 看篮球赛,是因为木暮惹怒了我;而木暮会惹怒我,是因为那些闲话;而会有那些闲话,是因为我受伤了;而我会受伤,是因为打篮球。原来是因为篮球我才这么悲 惨!这可真够幽默的!
不过事情并不是这样。事情比这还糟糕。我碰上了一伙坏人,领头的叫崛田德男。我当时竟不知道他也是湘北的。还记得那个等着下雨的小男孩吗?崛田德男就是那种当着一个等着下雨的孩子也能做坏事的人。
看着他们一伙人在颜色分明的湘南,在一个忧伤的雨天,欺负一个瘦弱的男孩,真令我抓狂!我真想捏碎他那张标准的少年漫画式的混混脸!而且还是被退稿 的那种少年漫画!我没能像崛田认出我那样把他认出来,他们这种人就是倚在楼梯口,对过往女生指指点点,开些不堪入耳的玩笑的家伙。这种人在湘北这样的学校 很多,我怎么能一一记住他们?
那男孩被吓坏了,衬衫领子只剩下一半,眼镜不知被哪个混帐踩碎了。他的钱包掉在地上,开始我认为崛田他们是要抢劫这孩子,但后来我发现他们只是要欺 负他,重点不在钱。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无论是抢劫还是拿别人寻开心,我都一样愤怒!在颜色分明的湘南,在忧伤的雨天!你怎么会想到要去拿别人寻开心呢?你 又没拄着拐杖、刚看完一场令你胸闷五百年的篮球赛?!
虽然认出我是三井寿,但退稿的少年漫画并没把我放在眼里。这些无所事事的人不了解运动男孩,他们以为自己是唯一会打架的男孩。我用沉默把崛田引到我 身边—我当然不能拄着拐杖接近他,然后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趁他踉跄的当口,一手拌住他的手臂,一手扼住了他的脖子。这群傻瓜以为瘸腿的三井寿就是废物 了,哼!幼稚。我手臂的力量可以把他们举起来了,不然我怎么能拄着双拐在楼道里横冲直撞呢?这些傻瓜!擒贼先擒王,余下的两个人见崛田在我的控制下就逃跑 了,我放了崛田。
不过重新拾起拐杖倒是有点费力。我架好拐,帮那个吓坏的男孩捡起钱包。他给吓哭了,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可他少说也有国一或者更大了。可怜不中用的小鬼。
我正想把钱包还他,一个女人就尖叫着跑了过来。后面的事情你一定很感兴趣,但我真是懒得详说。反正我就是给关到训导室去了。
你真该看看那位母亲那副人赃并获的表情!那满脸挂着绷带和创可贴的鼻涕鬼,像个战斗中英勇负伤的英雄似的坐在他母亲身边。负责操行的老师(鬼知道她姓什么)不住地鞠躬,而我,即便拄着拐,也得一副低头认罪的模样沉痛地站在旁边,为莫须有的罪行忏悔。
辩解是无效的。因为那鼻涕鬼的近视有几百万度!踩碎他的眼镜就等于摘除了他的眼球!而我根本不认识崛田德男,虽然我后来在楼梯口把他认出来了,可你不能在反复声明是另一伙人干的坏事后10分钟的功夫,马上说真凶就是和你同一所学校的某某某。这也太巧了!他妈的巧!
最令我愤慨的是那个混帐的、分明就是混吃混喝的操行老师竟然相信我就是那个坏蛋!她那些混帐话简直把我的横膈膜都要气穿了!
"三井,你以前的确是湘北的明星学生。但你最近的表现很不尽如人意。不是我这么说,老师和同学们都这么反应。你是篮球员,现在在受伤,可谁都有艰难的时候。你不能对弱者发泄你的不满,这是懦夫的行为。我希望你能供出你的同伙,并和他们划清界线…"
"如果我有同伙的话,我为什么不跟他们一块逃跑呢?"
那家伙瞪了我一眼。仿佛我这么问是对她智商的挑衅。然后她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的拐杖。哈,我还真是自取其辱!
我决定保持沉默。我不想和倚在楼梯口,对过往女生指指点点的家伙们扯上关联。有没有同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人认定了你是坏人,你以为你说"是崛田 干的,不是我",事情就了结了吗?你就清白了吗?那一口咬定你的母子俩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结果只能是你继续和倚在楼梯口开下流的玩笑的家伙不清不楚下 去。就让这些傻瓜这么认为好了,反正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崛田帮或者山口组。
可是这伙风纪委员会的道德管理员们比崛田帮还要卑鄙下流。我已经答应赔给那鼻涕鬼衬衫、眼镜、还有他脸上数以万计的创可贴钱了,我都快答应每天给他唱《羊毛剪子卡嚓嚓》治愈他的心灵创伤了,可这伙卑鄙下流的人还是要通知我妈妈。
在妈妈面前,我的罪恶感总是很强烈。在别人(尤其那个混吃混喝的操行老师)眼里,这无疑又是认罪伏法的力证,他们根本不懂。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是妈 妈一切痛苦的根源。我就是那块挡在她生命里从天而降的陨石。我像痛恨我生命中这块石头一样痛恨我自己。如果没有我,她会很幸福的。和另一个人结婚,不用向 谁证明什么,不用顾及其他人的福祉,只要自己幸福就可以了。所以男人一定不能对女人随便,因为你会在她的人生播下痛苦的种子。这种子不是无形的感情上的困 扰,是真实的,是要吃饭、要上学、要实现梦想的。如果你对女人随便,那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就像我父亲。他以为他跟一个女人结婚20年就是对她认真,可实 际上你一旦对另一个女人随便了,就是对那个你以为认真对待的女人随便。
妈妈对学校和告状者又是鞠躬又是赔礼,她谴责自己对我疏于管教时,我真想随便到什么地方死了算了。她一定是请假来学校的,那挨千刀的大门建设!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好像问题又回到了因打篮球受伤上来,到底怪谁呢?我只是想打篮球而已,我16岁。
终于等到可以和妈妈单独聊天的时候了。我心里有了那么点轻松。我很久没和妈妈聊天了。她正帮我整理床铺,把东一本、西一件的书本和衣服放回原处,关 于"拦路抢劫的三井寿"只字未提。那是当然的,我妈妈又不是傻瓜。她一定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事情的漏洞,明白我的无辜。我得想点愉快的话题,我应该把风间介 绍给妈妈,说说我阅读哲学书的事儿。她一定很高兴。
我叫了几声"妈妈",可她只顾手上的活儿,没有理我。我就说开了,我谈到我的计划。我说起风间和出版社的人很熟,也许可以介绍我做临时的校对工人。 我兴高采烈地计算着我的校对进度和我能赚到的钱,我说起风间是个多么和蔼多么脱线的家伙,我说起我最近的生活费都靠干校对,我说起…
"我,根本、根本、根本,根本就不需要你去赚什么钱!!!"妈妈突然把我用来解决校对中的文字问题的一本《辞海》扔到地上,我不知道它碰到了什么东西,反正就是乒里乓啷一阵乱响。我吓了一跳。
妈妈说"根本"说得格外用力、格外吓人,那张清秀的、疲惫的脸因为激动和大喊的缘故都变形了,我被她吓住了。妈妈抹了一把眼泪,从书包里翻出一张卡,摔在我床上。
"你不用担心钱。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来担心钱!"妈妈是咬牙切齿地、哭着讲这些话的,"你只要打你的篮球、念你的书、不惹是生非就好了!你懂不懂啊…"
后来妈妈又说了一些其他的话,我记不得了。我突然不想再关心别人生活中的痛苦,就让他们自己去痛苦好了。这些人根本不配得到同情。就让寻开心的混混打死他们好了,就让背叛的丈夫让她们心碎好了,他们谁都不需要得到谁的体谅,他们也不要去体谅任何人。
谁在乎你的生活呢?三井寿?看着妈妈钻进亮黄色出租车,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我这样问自己。我实在不应该因为一点点感动和心跳,就跳起来打这棵高大的樱树,它怎么这么高啊。他妈的高。泪水终于汹涌地滑下来了,我狠命地打这棵粗壮的樱树,直到看见手背上搽着血丝的白骨…
石川大惊小怪地窜了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制止我的。那可真是个力气活儿。反正他是连拖带拽地把我弄回我自己的房间去了。一路上他像往常一样嘟嘟囔囔的,无外乎是说他一点也不奇怪我会发疯,他早就预料到了,谁让他比我多活了50年呢?
为了赶走他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保证会安安静静的,只要他别再他妈的对我的手唠唠叨叨!
他在门口不知和谁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清也不想听。随后,风间就进来了。他坐在他第一次来我家坐的那张凳子上,一言不发。而我却开始哭起来。伤心的哭 和委屈的哭是不一样的。委屈的时候,你泣不成声、抽抽搭搭的;而伤心的时候,是一个劲儿地流泪。而我又委屈又伤心,哭得格外惨烈。
风间还是一言不发。我坐起身,一面擦眼泪,一面看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苍凉的脸。他递给我一本书。
"我今晚打算来看你,送给你这本书。"
我接住那本书,但并没有看。我挣扎着想说一句话,我一定要对风间笠说点什么,一定。
"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风间?我是个会去抢劫的人吗?"
风间又在思考,哲学家什么问题都要思考。
"如果你曾经和一个叫三井寿的男孩,在一个令人烦躁的4月傍晚,愉快地聊他的膝伤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你怎么也不会相信他是个坏人。但是,"风间沉静地说道,"如果你没有这样做过。你也很难相信一个哭得这么伤心的男孩是个抢劫犯。"
风间的话让我相信世间真有"破涕为笑"这么回事儿。
我注意到手里的书叫《我的大学》,风间不是那种拿成功者炫耀性的传记来激励人的人,我实在有点摸不清这个可笑的题目下,作者能写点什么,除了课程表和谈恋爱以外的东西。我念叨着作者的名字,可是拼不出来。
"麦克西姆•高尔基。"风间帮我把它念完,"他是个俄国人,死时是苏联人。"
我冲风间扮了个鬼脸,我可不是老学究。我只知道那群恶心的日本政客老在和俄国人争太平洋上那些岛,他们也和中国人争,和一切人争。
"'麦克西姆'是'最大的'意思,'高尔基'是'痛苦'的意思。"
最大的痛苦?如果一个人能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他一定不是个只关心考了甲等还是丙等、女朋友是不是校花的无聊家伙。我拿起那本书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