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À la claire fontaine】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静谧无人的花园,弥漫着薰衣草色的朝霭。俯身折下的花枝带着金色的晨露,就如那日庄园主的欢宴,香槟酒折散出的、水晶吊灯的辉光。她靠在长桌旁,多年未见,也没一句客套话,只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口品尝上好的鱼子酱。

"你想跳舞吗?"她轻声道,视线没有转向他。他微微愣神,放下酒杯走到她面前,优雅地折下腰身。屈膝行礼,他们双手相触的刹那,他恍惚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的时间、他的青春、他的生命,凝滞于过往,封存于灵魂,那一刻起却再次流动,朝着另一个维度、追逐她消逝的方向。

捣碎花瓣,置于石钵细细研磨,缠绵婉转的共舞,娇柔之物渗出芳香的汁液。涓涓溪流,灌注玉露琼浆,与之交融作爱意的颜料。他用画笔在纸上涂抹开她的剪影,那之上零散拼贴着大大小小失败的胶片——印满了蝴蝶的虚像。

'就是明天',他如此想到,不知下一次,他是否能有幸捕捉她的身影?将画作封入玻璃的棺椁,暴露于与他极度不符的阳光,夜曲消散后是贯彻白昼的狂欢。再度沉沦于她的体味,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情人这一步,在似是而非的追猎与情爱中纠缠。

伸向热流浮动的水面,他顾不上微湿的衣袖,揽住她光洁的双肩。"今天是什么?"鼻尖贴近耳畔,喃喃低语更像颊边的轻吻,他的吐息混入她发丝间蒸腾的香气,潮湿与温暖顺着鼻腔将大脑占领,有那么一瞬他竟产生了一种不久于世的虚妄。

"鼠尾草,薰衣草,迷迭香,"曲线柔美的胴体沉浸在巨大的白瓷浴缸,一双修长的腿在清澈的水下不断撩拨,促使其中的精油尽快溢出令人欢愉的氤氲,"没药,橙花,月桂…安息香。"深深呼吸,她舒服地向后靠在他胸口,偏向一边的下颚架在他小臂上。"手上没味道呢……"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冲洗照片时哪怕沾上一点点药剂的气味,于她而言也是无法忍受的冒犯。"又不是每次都要用那些东西。"他轻笑,她果然好奇,"你应该能知道。"

听罢她微微直起身子,俯下身去,双唇懒懒地点到他指尖。"酒精……?"过于冲击的味道让她忽的远离了些,仅靠回忆去分析他身上残留的气息。"紫罗兰,鸢尾花,还有三色堇,你拿它们做什么?"

"Antyotype.(花汁印相)"轻柔地撩起她的鬓发,暴露象牙色的颈脖,他温柔地抚摩着她跳动的静脉,就像在绘制一幅难懂的地图,"以美酒萃取鲜花的汁液,加上十几天的耀眼阳光,这样冲出来的片子都会带着香气。"

"你上次问的是这个啊……"气流微颤,生生将后半句熄灭下去,她转头用鼻尖厮磨他的耳廓作为回应。浴室中的空气因着渐浓的水汽愈发暧昧,热水浴的困倦弄得两人都不太清醒。昏昏沉沉地用发热的唇瓣去擦他的嘴角,仅是互相吸吮舌尖的甜美,都像过了一个世纪,直到睡梦的入侵将他们打断,她才作罢、像先前枕在他臂弯。

"带来没有啊…"撒娇似的梦呓,他伸手够下架子上纯白的小盒子递到她面前,她眯着双眸模糊地望了一眼。"大人吃的马卡龙…"读出包装上的华丽文字她笑了起来,"这还分大人小孩。"

"这种好东西小孩子可吃不了。"也许是顾及她的双臂还浸在水中,他替她将盒子打开,修长的手指拾起一枚送到她唇边。朱唇轻启,贝齿缓慢地穿透酥软如雪的杏仁饼干,攫取其中醇厚的夹心。"唔…"小声赞叹,甚至等不及咽下,"这么好的朗姆酒,拿来做点心。"听出她话中的惋惜,他索性把剩下半个也塞进她嘴里:"还馋酒?都这个时候了。"

"也就这最后的时间能想想了…"软舌画过唇缝,贪恋一闪即逝的甘美。瞥见他指腹沾染了白色糖霜,她前倾身体将之含入口中,卷动舌头包裹着指尖紧紧抽吸,期间不忘用门齿在那之上轻咬、碾磨。他屏息,下腹肌肉猛得抽紧,压迫突然燥热的核心。

"贪嘴——淑女不该有这样的坏习惯,奈尔小姐。"左手托住她的下巴,让她后仰与自己四目相对、把手指插进更深的咽喉,她在窒息的挣扎中竟有一分满足的笑意。"放过我吧……"意味不明的求饶,他撒手将她放开,醉人的水雾徒留间歇的咳喘。她抱住自己平复呼吸,起伏的后背正中波动着一条浅浅的峡谷,他望着出神,瞳孔的光华没入迷思的阴翳。眼前的场景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支离的过去——面纱,床帐,缀着繁复蕾丝的天鹅绒,一把色彩鲜艳的羽扇掩蔽半裸的酥胸,忘记褪下的长袜尽头镶了一圈细碎的蓝宝石,如果能将那个场景封入相片,他大概会选择死在里头。"你已经够迷人了。"喃喃自语,最后一次尝试用理智将情欲驱走,失败告终。

"是吗……"自嘲地笑笑,她依旧蜷缩身体,夕照为她镀了一层金边,交叠的光影使她看上去更像一座神像,那几乎是他所能见到的最美情景。随之,就在他的注视下,她消散而去,似是从未存在过,身形与芳香的雾气一同蒸入光芒,浴缸的水面没有一丝涟漪。"水冷了,出去吧。"虚空回响起轻柔的耳语,香气在浴池前的地面重新凝结,显现作轻薄即散的鳞翅,刚睡醒的蝴蝶破了茧。"天马上就要黑了。"她裹紧披在肩上的宽大浴袍翩然离去,他依旧坐在微湿的地上,一脸颓然。

"薇拉,你为什么还要跑?"

"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那些游戏。"

情热的氤氲缓步入安详的后调,十指相扣,他从身后将她搂紧,指尖投下一缕亮光,来自窗缝透入的、永不消逝的银蓝夕阳。"我忘了很多事——但唯独这件,我还记得。"刚刚还娇柔入骨的声音,逐渐冷淡下去,"约瑟夫,你想偷走我的灵魂,那些闪耀的光线是你的捕蝶网。"翻身直视他湛蓝的双眸,她恍然觉得在这灰度的世界里,他们仅存的色彩是那么珍贵。

"不好吗……?"他捧起她的脸庞,拇指怜爱地摩挲颧骨,她不知自己面对此刻的他是否有决心反抗,"年轻貌美,难道这样的幸福要被收回,让时间在你的容颜留下刻痕?或是让你永远离去?"感知到她因恐惧而颤抖,他露出一丝苦笑,双手滑落至肩头,欺身占据她的领空。"薇拉,薇拉……"他将额头贴在她的上面,口吻是无尽的悲戚,"我已经失去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了。"

"如果不愿为我停留,当初你就不该让我品尝这种滋味。"

漫长的沉默,回答他的是玻璃碎裂的声音。"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终于开口,甚至没有将他推开的动作,就轻松地离开凌乱的床铺。静止的景象自天顶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断片崩解,他恐慌地跪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它们消磨走他眸中的蔚蓝。"即使是你创造的镜像,也有崩塌的时日,我们谁都无法逃避未来。"破碎的夕暮显露午夜的月光,冰冷的白割裂在两人之间,灰白与色彩、回忆与现实,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世界。

"我才只有27岁,你不能现在就停止我的人生。"她辩驳道,换来他无情的嗤笑。"27岁?呵呵呵……"最后一丝青春之色离他远去,那双美丽的眼睛终又回归死水般的灰暗。破碎的容颜、瞬间苍老的嗓音,他略带癫狂的样子有些瘆人,"这是你的第几个27岁呢?"他死死盯住她,就像要给她植入新的概念,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只能不断摇头。

"早些年看黑魔法的古书,我才反应过来。"轻盈地跃下床,他走上前将她呆滞的脸拉到自己胸口,"为什么奈尔家的孩子,和别人不一样——你的祖先,几百年前就该被教会烧死的。"

"不,我的家族,早就失去力量了。追寻忘忧之香的配方,不过是为了一个执念。"反手摸到桌上的香水瓶,她迅速撞开瓶盖,极力将它倒进他口中,捂住口鼻、推高下颚,强迫他咽下去。"咳……!"伴随剧烈的咳嗽,他瘫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嗓子甚至发不出半点声音。

"怀念吗,这就是你曾为之成瘾的忘忧之香。"嶙峋的手颤抖着向上延伸,却抓不住她纤细的脚踝。喉口的烧灼敢几乎让人呕出鲜血,她漠然俯视着与生死挣扎的的他。"这是毒药啊,约瑟夫,你迷恋的只是一瓶毒药……"

"咳…!哈……薇拉……"两个截然不同的声线叠加在一起,他惊得捂住咽喉,意外地发现鲜活的色泽正在一点点回到自己身上。

"仅仅是嗅闻就能让人忘却悲伤的过去,大量饮用,便能逃开死亡。"看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向后瘫软在床上,她叹息着坐到他身旁。"不过这还不完美,现在它是有时限的,你这个样子最多也就维持到天亮。"拭去额头的汗水,她俯身吸取他嘴角残留的紫色液滴,"事成以后……"

如果我完成了它,你愿意饮下这永生的毒药吗?

"今年的鸢尾精油质量真好。"宽大的按摩浴缸中升起无数细小的气泡,她就像睡在一张漂浮的床,"稍微调一下就有幸福的味道。"

"结果你还是没舍得对院子里的下手。"他笑道,窗子外头满眼的靛色,无数蓝蝴蝶在微风中摇摇晃晃。"你去挖啊,球茎留给我,花瓣你拿去印相片。"她跪坐着面对他,手肘撑在浴缸边缘托住上身的分量,"那样你下一个镜头就有指望了。"

"我又不买镜头…"

"真没买?"

"没有。"

"这样啊……"见他偏开视线,她支起身子攀到离他更近的高度,唇瓣轻轻靠在他耳垂,"那你亚马逊上一两万欧元的订单买了什么呀?"

他身子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