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温利先生:

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堂的大厅里用左手腕敲着额头。现在天刚刚亮,教堂里人还不多,阳光透过窗子倾下来,在木纹桌子上闪闪烁烁的。

因斯布鲁克的夏天一向不很燥热,清晨更是如此。您知道,我一向有些怕冷,这还并不很重的寒意稍稍刺激着我的皮肤,有意无意地另我联想起阿尔卑斯山起伏的雪线,就像那座巍峨的山脉本身,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着我山的那边正是您的故乡。

我总是不信确信是否因该写下这封信,我总是有些犹豫下一个句子应该怎样落笔。我向来不能像您那样利落果断,所以每当我想到您会拆开信封,读到我正在写的这个句子,我的笔尖就会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您大概猜得出来,我仍是一个慢节奏的人,而且在其它人看来应该有些弱气和单薄。有时当我回想起往事,常常会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惊叹。孑然一身求学于异国他乡的我,尽管弱不禁风,却从未意识到过生活的艰难。甚至确切地说,由于自身的天赋还有些恃才傲物。我竟一直没有发觉,你是我一切幸运的原因。

你是我在波士顿认识的第一个人。

您可能已经不太记得了,我认识您是在机场的候机厅。那时我刚刚出关,本来应该去找学校迎接新生的柜台却一路走错转向到了候机厅。我半生不熟的英语里夹杂着德语,让在咨询柜台接待的女士只得尴尬地微笑着。您是在那时走向我的。您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神情严肃的金发小个子。是的,神情严肃。我以为自己浪费了太长时间,已经让后面有事情要问的客人等的不耐烦了,然而你一点儿也没有。您三两句话就搞清楚了状况,随后亲自把我送到了新生接待柜台前。我向您道谢时您依旧神情严肃,然而我知道你并没有在因为任何事而烦躁。

我以为我不会再遇见您了。

直到那天我在学校的公告栏上看到了MIT留学生联盟贴出的海报,是一个叫做"留学美利坚的15个理财建议"的讲座。我当时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冒着迷路的风险去听一听。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尽管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在途中迷路。我记得您一直因为我疏于建立方向感而生气,对于行动精准如同瑞/士手表的您而言,迷路当然是不可容忍之事。然而迷路往往可以让我撞见计划之外的惊喜,一条陌生道路前方的风景可以出人意料地迷人;而迷人的风景本身,也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我踏上陌生的路途。

当我赶到讲厅时大部分人皆以落座,有些像我一样的迟到者零零散散地坐在台阶上,而我则在靠近后排的门口站着。依着对于母语的敏感,我听到前排有个小姑娘细声在私下提了一个问题,回答者的声音有些耳熟。我抬眼望到第三排靠中间的位置,确切地说—您一定会觉得好笑—是从最左边起第八个位置,一个中发垂过耳际的少年端正地坐在那里。您一定会笑话我的,我记得你那天穿着淡蓝色条纹衬衫,外面套着深蓝色毛衣,合体的上装把你消瘦利落的肩膀衬出来,在一群臂膀浑圆的壮汉前面显得格外清朗。旁边坐着的小姐是您妹妹,也是您那天在机场要送的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讲座结束之后我又一次迷失了方向,于是我主动向您求助。也许,并不只是因为迷路。这次简短的交流让我们对彼此都有所了解。有时我邀请您去音乐学院听我们的彩排,有时我们一起去超市采购正减价的食材。您一定记得美/国的大部分食物是何等的粗糙和不堪入目,在每一个远离故乡的感恩节,你都会一边唠唠叨叨地抱怨着美/国的食物,一边系上围裙为我和妹妹做晚餐。那条缀着两条蕾丝荷叶边的淡粉色围裙你一直穿了很多年,现在大概还留着吧?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穿时我还一脸错讹,而你则似乎没注意到我的表情,直到趁着妹妹没注意时才瞪了我一眼。每年感恩节我都会提一个自家烤制的蛋糕,你曾一边切一边不经意地问我为什么不带上原料来你家做,这个问题总会被我搪塞过去,有时说是忘记了,有时说因为太重不愿提的太远。其实我从未敢告诉过你被我用过的厨房总是乱成一团,尽管你一定不会说什么,不过破坏你精细典雅的居所一定会令我深感愧疚。我当时的房东一定希望我的愧疚也能在使用自家厨房时适当地出现,至少在感恩节的这天为他省去修理烤箱的时间。

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约定在你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一起去登阿尔卑斯山。你说起伏的山脉上覆盖着连绵生长的雪绒花,花瓣上白色的绒毛随着风微微颤动。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 ,以为时光可以在柔软的情愫中凝结为永恒。然而昨天当我登上山顶时,握着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手,她的体温透过手套传过来,温暖着我的手心。她和我说着话,睫毛上缀着亮白色的雪,绿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又要把刚结成的小冰珠抖掉。

丽萃很喜欢这里,她一到山里就开始在草地上没命地奔跑,像山羊一样在岩壁间跳来跳去。我跟不上她,只好雇了一个向导暗暗跟在她后面。

你离开波士顿的那天我甚至没能为你送行。我一直拒绝着接受这个事实。我走出音乐厅的大门时已天色昏黄,我仰起头看到一驾飞机从远处飞来,压抑的轰隆声抚空而过。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航班,但无疑你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那天傍晚我坐在钢琴边上写乐谱,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和刚才飞机的呼啸声混成一片。脑海中的旋律忽然就这样断了线,在神经里留下一片空白。

一直到那天为止,我从未意识到过自己的生命是怎样地受到了上天的眷顾。我以为自己的一切愿望都实现地顺理成章,以为他人总将欣然应许我的要求,以为温暖和幸福会永远自然而然地伴我左右。

一直到您离开。

不过我总还是很幸运。在您离开的第二个夏天我认识了丽萃。那天她穿一身黑色西装,没有化妆,浅褐色的头发松松散散地束在后面。当时我正想找地方洗手,却一不小心跟着她闯进了女卫生间。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时我简直窘迫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好丽萃哈哈大笑着替我解了围。

丽萃是个帅气的女孩子,别在耳边的天竺葵张扬着自然和随性。那就让她的勇敢,她的热情,她的柔情和任性在这广阔的天地间自由生长吧,我将远远地看着她,但再也不会去阻拦她,不会让她因为我的束缚而离开。

下个月二十九号是我和她的婚礼,如果您有时间,我和丽萃都将欢迎您和您妹妹的出席。

亲切的问候

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