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这是一篇关于告别的小说。不管因为时代或心情的变迁,还是命运机缘,想要找回的东西也许还在,但感觉一去不返。
后半部分发生的谋杀,是想让仙道做一次英雄,既是青春已死的象征,也是宣告未来生活的胜利,但真正写的时候才觉得成年人的生活,本无胜利可言。
1. 狄俄尼索斯
故事总要有个开始,譬如一个传说、一具尸体、一次出行或者一通电话。
然后就在写出上面这句话时,电话真的响起来了,是今夜不回家用餐的丈夫,是忘记带钱包出门的老妈,是又在午饭时捣乱被训导的3岁儿子的老师,是许久不见的朋友,是购物台随机的电脑录音,是一个无聊的在乱翻黄页的不良少女…
没错,想讲的故事总要开始,随手拿起报纸的那一刻,然后随意地说了声"喂,我是观月"的那一刻。
失眠已经好几个月了,每晚过了12点还是睡不着,就起身做到写字桌前,从左手抽屉抽一张纸,随便写上几行然后再放进右手的抽屉。每天重复如是浪费纸张的动作,直到某天发现第200页的某几行跟第52页的开头如出一辙,才觉醒自己的大脑是多么麻木,所写的东西又是多么无趣。
不过第二天我并没停止。没有停止失眠,也没有停止书写,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总觉得有一个故事要开始,只要我持续不断地写下去,我总能找到它的开头。
书房和我们的卧房相连,太难过的时候越野会举手敲墙,通常要我端水给他。
煎醒酒茶这事,我很在行,因为是妈妈教我的。国中的时候,每周二周四社团停休,我就早早回家陪她做家事。爸爸从来不回家,所以夜晚也就不会开始,随之下午就变得很长。我们就在很长的下午喝茶、闲聊,做各种腌菜,也实践各种菜谱秘方。我那时候很喜欢讲话,是年纪尚小的缘故吧。
越野喝了茶之后就睡下了,我几乎懒得抱怨,比如说"你为什么每次都醉成这样",这就跟抱怨水为什么会开、花为什么会谢一般。男人已经不像小孩子那样会为一两句责备而产生罪恶感,再多言语也只是徒劳。
这天接到越野电话前,我的确正在看报纸,只是我并不是要读新闻,而是为了确认下日期。然后电话就响了,我下意识地说了声:"喂,我是观月。"也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胃部一阵痉挛,毕竟我已做了好多年越野夫人了。
果然越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是我。"
短促的几字仿佛法官说了"有罪"般威严。我默然,手不自禁捂住了胃。我想到了一句玩笑是"我现在假装是爸爸的话来不来得及",但还未出口已经觉得太蠢太不好笑,索性彻底缄口。
"…你在干什么?"他又问道,仿佛和解。
"看报。"
"哦?我也正是为了这事。"(我听到那头有娇柔的声音问"请您过目后在这里签字")他应该是一面签字一面用脸颊夹住了电话,"我想你看到了吧?"
坦白说我有点愤怒,二十几版报纸连带广告和副刊,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我不晓得,你就别卖关子了。"
"你心情不好吗?那等我回来再说好了。"
听到他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感觉自己内脏的某处被刮了一下。我也撂下了电话,瘫坐在沙发上,和摊开在茶几上的报纸互相瞪着,副刊第一面的专栏作家荻野千寻这一天的话题是:你觉得你们是有问题的夫妇吗?
换我来写的话,我可能会把标题改为"你觉得你们是没问题的夫妇吗",然后正文是国家动物园珍稀科属的联络地址和电话。
"夫妇间沟通不畅的信号…
(1)…
(2)…
…
…"
读了第一行之后,我的眼睛就彻底只看得到标点符号与阿拉伯数字,而后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不住反复:是有问题的夫妇吗?是有问题的夫妇吗?是吗?是吗?…如潮反复却又被另一个更激烈的声音取代,这声音在大骂:越野宏明,你就不能有话直说吗?!
我继续翻报纸,并坚信在副刊的某处一定存在着劝人警世的幽默杂文,存在着政治讽刺漫画,存在着味同嚼蜡的影评,存在着星座指南,存在着辞藻枯竭的各种软文。这些文章也包括两性专栏不外乎两种用心:一种是教人撒谎,一种是教人诚实。所以人生奥义就是知晓何时说谎何时认真,在读过报纸后自以为参透自以为悟空自作聪明地活下去。我想我该找一找射手座的本周运势,尽管我自己根本就不是射手座。
但是,我可以选择吗?
选择让自己的命格落在我所喜欢的星群之中?还有,将射手座连接起来后的图案真的像神话中的人马吗?也许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台滚筒式洗衣机呢?我拿起电话旁的笔来开始描画报纸上代表十二星座的小图,莫名的难以平息的怒气令我决定彻底忽视越野和他想通报的事。
而这时,电话又响了。
容易向爱人妥协的男人是深情的(肯定有什么报纸文摘这样写过吧)。是这样吗?我待电话响了三五声后才接。对方迟疑了一下,然后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我所熟悉的任何的声频:"…你好?"
"嗯,你好。"我迅速调整了心情来面对这个陌生的声音,"这里是…越野家。"
"哦,夫人是吧。有点唐突了…我是仙道,是越野的一个朋友。我现在在机场附近的…我想知道…"
这个声音又说了好多话,但断续进入我耳朵的只有无关句子意思的那些词,我接听系统的运转被"仙道"这个名字中断了。所以,等他话音落下,我只喃喃地说了一句:"仙道…彰吗?"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锁门、取车、发动引擎的。路上有汽笛鸣起,我抬眼掠过后视镜时,发现自己竟还戴着写字时束头发的橘红色发带。我像被自己的额头吓坏了,急踩了刹车,又忙打出了事故灯,以期得到后面车子的原谅。
虽摘了发带,可我那几丛倔强的刘海并不肯趴下,我一面按头发,一面暗自悲叹"做个秀气的女孩儿真不易"。我只有在提醒自己有这样向善向美的心愿时,才会振作一下步态坐姿,其余时段都慌手忙脚、乱七八糟。我看着镜子无奈笑了,索性将手整个插~到头发里,随它们尽情竖着。这样,我是不是比较像某个人呢?
因为放弃驯服不羁的头发,就任由它们嚣张地立在头上。
我第一次见仙道彰时就是这种感受。那会儿我身边的女孩们持续地、怯怯地轻声曼语,说弄出这种做作发型的男人,一定是花花公子。"你说是不是呢,观月?"
我应该说"是",就像往常那个拒人千里又令人生厌的优等生,连眼睛都不抬,死死盯着那本将我与尘世隔绝的书。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太入神还是太出神,没有想对这谈话做任何抵抗,就向仙道坐的方向投去注视。他坐在食堂靠窗位置,和我们隔几张桌,托着腮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又瞄一眼手头的奶茶杯,就在我要收回视线时,我们突然对视了。
或者该说,他的眼神笔直无误地投进了我眼中。我晃了下神,有人路过,一抹黑影,再看时,他正笑。在他那个世界的窗明几净里,而我在我的世界里不知所措,于是冷冰冰地偏头假装看书。那时我才意识到,他并非无缘无故地笑,而是招呼从我身后走过去的某个人。
"果然呢,女朋友是漂亮学姐…"我听到议论声再次响起,已经无人在意我的想法。我被埋在书页和窃窃私语的背后,又鼓起勇气打量一阵,那个仙道,确实在跟高年级的学姐谈笑风生,而我恐怕只是他随意一览的背景。
那年十五岁的我,像任何自视甚高的聪明姑娘一样,对于承认真实感情总抱有某种自我贬抑的倾向,所以习惯于自嘲或是莫名其妙地冷淡起来,但是我从那时起便不认为仙道彰是个造型浮夸的花花公子,他太随心所欲了,发型与举手投足都是一样,无拘。这一点认识,这些年始终未变,或者该说,并未发生什么事足以改变我的看法。
刘海不肯就范,我只得再把发带箍上。其实不用在意那么多,因为我还踩着一双旧得不行的黑布鞋,这鞋因被我一直踩着,后面的鞋帮已经被踩死了,怎么也撑不起来。我又看看后视镜,再次发动了车。
"该死,真该死啊。"
我一面朝市区方向转弯,一面咒骂,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满因为失眠凹陷下去的眼睛,还是为找不到烟在气恼。总之,我决定先去买几包烟,去机场的路,也只需几脚油门而已。
付账时,我顺手又塞了几瓶佳得乐两罐汤力水,都是我从来不喝的东西。上车前,我又娴熟地点起烟,熟悉的燥烈感涌入唇齿喉间。这一次的戒烟为时两个礼拜又三天,越野肯定不是特别满意。不过,只是夹着烟的感觉,一个姿势,便让我恢复了镇定。
我不该这么惊慌失措多愁善感的,我都不是观月雯了,为什么仙道还会是昨日的仙道呢?他会老,会悲哀,会无力,会抱怨暴雨中被淋湿的昂贵衬衫变形掉色,搞不好还可能悲剧地变胖,变成一颗松弛的大气球。我不用带着好奇去见他,同样也不用怕梦幻破碎而拒绝见他,今日的他是个陌生人。
于是我决绝地灭掉烟钻入车子,在尼古丁的催眠下猛往前开去。
然而仙道并不在他说的地方,他并不在停车场。我焦躁复燃,又点起一根烟,拨通越野的电话。他支吾着,说在开会,叫我等等。我不知该说什么,就环视青天白日下,被晒得几乎融化的室外停车场,车子与零散的行李小推车一览无遗,远处有两三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一个戴巴拿马草帽的日本小老头提着旅行袋朝一辆相对他体型大而无当的丰田走去,更不用提那些没精打采的树!而越野还在电话中唠叨着,要我"再找找看",我喷了一口烟,远在电话另一头的越野却仿佛嗅到了气味,突然说道:"阿雯,你不会又?"
我叹气,马上否认。"我没有—不过,你又不是没来过这里,就是奥特曼在这片广场也不可能比仙道更显眼了!"
越野失笑,挂电话之际,又叫我耐心。
足不出户过久,才一阵,我就被晒晕了。于是想,仙道可能是去比较凉快的地方了。我上了车,决意沿着路旁的树荫"找找看"。慢驰缓行,大概一百多米有个咖啡厅,我停下车进去询问。店内人气平常,女侍冷淡地打了招呼,我向里一望,正见一个身量不凡的男人面向我,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并未投进我眼里,而是颇为专注地盯着桌面。
我们相隔五六米,可那清楚分明的眉目却一下跳离庸常的画面,直逼我眼前。落差太大了,想象与现实,想象中那个笑容世故、眉眼狭隘、身材走肥的碌碌之辈。仙道还是活在他窗明几净的世界里,而我之所以在想象中打压,是因为我不知如何面对那样的他,如十五六岁时一样。
我突然想趁彼此不熟识且又错过的机会逃掉,但又不免生起太过猥琐之感,就僵僵地向那个位子走。适才发现,原来仙道正与人弈棋。想打招呼不得,我就从邻桌拉了椅子坐下,依旧无人理,我倒没有感觉失礼反而松了口气。
象棋之理我不是太通,不过粗看上去,仙道的棋势岌岌可危,也难怪他神情严峻,似是绞尽脑汁挽回颓势。
对方是个年逾五十的大叔,颇耐心地等着。我看着仙道的所剩无几的几粒棋子,又同情又觉好笑。
突然间,凝神屏气松动,仙道笑道:"我认输了。"
大叔也笑,伸手挪他的棋,道:"这样一动,还可以支撑几步。"我不禁皱眉,想这是什么道理,谁知大叔竟扭头看我,问:"您说是不是呢,小姐?"我羞于自己的愚钝,盯住棋盘,艰难地说:"可支撑是可支撑,但终非扭转乾坤之笔,也许只能等对方失误…"
"那就太无趣了。"仙道也盯着棋盘,笑着接住了我的话头。
大叔合掌而笑。"棋艺不精,难得很懂道理。"
仙道浅笑摇头,显然这种夸奖他并不稀罕。
大叔收拾起棋盘,我望着仙道,看他好像还在回味棋局,不知如何开口介绍。不想他一下子就回过神,问道:"夫人是吧?叫你久等了,我这人真是,又迟到了。"他说后半句时,抓头笑起来,如孩童撒娇。
说到迟到,我也不怎么占理,忙摇头。"我也来得太迟了。"
没再多耽搁,仙道提了行李与大叔道别。出店门时,我见他也将一顶巴拿马草帽扣在了不拘上竖的头发上。"果然还是这里的阳光!"我依稀听他深吸一口气,如吸入阳光。
车上无话。快驶入湘南的别墅区时,我才发现他并不是靠在车窗边看风景,而是眯着眼睡着了。我索性又绕着沿海公路走了一圈,我想他醒过来还是会笑,继而不失坦诚却也态度雍容地说:"不好意思,我睡着了。"你很难怪他,但又觉不出他有多少致歉之诚。
仙道这人并不以内容取胜,而是以形式、以学不得、仿不像的态度折服众生。叫他周围的人始终沉迷他的从容态度之中,不知他究竟几深几浅。当然,篮球场上他是另一番光景,既有架势,也有真材实料,而在场下,你永远只能见他一张狡猾又坦然的笑脸,道着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以的歉。
暮色渐浓,我已是三过家门。他已醒,大概瞧见了门牌,嘟囔问:"已经到了?"我答应时,他已从座上耸直了身。"都这么晚了…"我不好意思撒谎,也不好意思说实话,显出过分的可疑的殷勤,只说:"我兜了几圈,散散烟气,免得回家挨骂。"
仙道会意,做了个缝嘴的手势。
进屋见越野未归,杂乱的房间更有一丝古怪荒凉的味道。我的几箱子书,五六盆花草躺在地上;桌上、沙发、花瓶边,摊着各样报纸、记事本并手绢、凉帽、丝巾,墙角立的落地灯旁还散落几杆不用的眉笔、几支秃了顶的口红,连同一座杂志的小山,垃圾一般堆着。
"我们今天被打劫了…"
另一个糟不可言的笑话涌上心间,我真觉自己无药可救,特别是我真正开口说的笑话还不如这一个。
"看情形,我可以省掉报警电话了。"
话说得没头没脑,可仙道还是领会、赔笑。"我放假时不办公。"
我也继续笑。"实在太乱了;我也才搬过来不久。"
"哪里,是我打扰了。"
无趣的客套你来我往。我领他上了二楼,找客房安顿。夏日残阳无遮无拦地投进屋内,漫溢地板,又爬上墙围,沿着一道大胆的曲折的波浪线,似乎在跳跃。"这是阳光海,夕阳涨潮。"母亲画完那道波浪对我笑道,我拍手跟在她身后,快乐无比。这是观月宅一景,我本来可以这样说的,但我没能开口。这次回来,我只上过一次二楼,在母亲卧室外站了一阵,最终没能进去。
我引仙道进了最靠里的一间客室。才打开门,我们就都笑了。我是恍然大悟,才记起往日荒唐;至于仙道,则是惊诧间有些无可奈何吧。
"我真要住这里么?"他满脸认真无辜地问。而在我看来却有掩不住的淘气成分。
这客房是我与母亲一同装饰的。那年我七岁,妈妈又怀了孕。我说一定是妹妹,做主把房间漆成粉红色,又布置了许多矮柜,塞满娃娃、大号的认字图片、纸花、装千羽鹤跟小星星的玻璃缸。后来等妹妹出世太漫长太无聊,就架了梯子学米开朗基罗在屋顶作画。
所以现在仙道抬头见的那些猪头、飞行龟、小绵羊和结出章鱼丸子的树,统统是我的杰作。而且逃也逃不过,因为当时手欠都署了名:
观月 雯 作(七岁)
屋里的婴儿床一直没用过,旁边的大床只用过一次,悦子离家出走时在别墅睡过两晚。其实也正是为了给她睡,才拖进来这张四柱床,因为木质沉重也就再未搬出去过。
这床给仙道用倒是足够,只是总顶悬着的那帷淡粉色的花帐梦幻得太过夸张。我见仙道满脸的表情,好像蝙蝠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着花仙子的睡衣,撑不住大笑起来。
"你暂且先住着,我看看其他房间,不过可能家具不太全。"
我笑时,仙道一直眼含笑意,看着我,似有所思。我忙止了笑,前去开窗。"海边毕竟潮湿,通通风才好。"我边动手边说道,"你先休息一下吧,楼下冰箱的东西你任取。"
我慌忙地说话,又慌忙地打系窗帘的绳结,再慌忙地走出房间,感觉他要叫住我说"谢谢夫人"的那一刻,慌忙转身,"对了,"我不想听他道谢,急促地说,"那个,为什么—"
"什么?"
"算了,"我摆摆手,笑道,"等会儿再说。"
我下了楼,就跑去厨房。打开冰箱,见里面有半只露了骨架的烧鸡,半打啤酒,那瓶我找不到的喝了不知多久都未喝完的廉价红酒原来被越野藏在奶酪后面!我心里骂了越野一声,可无济于事,无论冰箱里外都是酒跟酒以及更多的酒。整个厨房都是这几年我们有意无意间藏下的酒,真是太荒唐了,好像酒瓶子是什么了不得的抵押品,会在人破产时挺身而出似的!而我竟还叫人来"任取",真是荒唐至极。
晚饭又吃点什么呢?如果越野像往常一样晚归,我要跟仙道一道用餐么?又要聊点什么呢?
本来打算在心里咒骂越野,不过恶言恶语涌上之际,我却感到一阵久违的倦意,倦得人什么也不想多说。我又打起手机,接电话的是渡边小姐,越野的私人、高级、行政、助理。24岁。我见过她数次,就像任何一位24岁的私人、高级、行政、女、助理那般,嗯,销魂。
"总经理现在不在,我马上通知他回电夫人。"
我陷在她奶油样黏稠的声音中迈不动步子,就软弱地应允了。盯着手机的时间界面过了一分钟,没有电话。又过了三十秒,还是没有电话,我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
我看仙道的表情似是又要客气,大意是"突然叨扰不胜惶恐",可是我此刻累得不想应酬任何客气话。我大概如条死鱼一样盯住了仙道,机械地问:"仙道…先生,你喝酒么?"
酒,是目前也是很久以来最能令我安慰也最能将我和世界隔绝的一个字。
十五分钟后,我们就在窗前的沙发上随意对坐,我喝那瓶剩下的红酒,而我那不知为何要买的汤力水让仙道很受用。菜是普通的蔬菜土豆沙拉,以及煎得很糟很碎的冷冻鱼排。
我不是一个爱发问的人,譬如扯扯生活近况、电视节目的闲篇,冷场是让我尴尬,但酒意上来时也就有了不管不顾的借口。我有点怨恨越野把我(和他的客人)丢下,但问题不在这里,我知道问题不在这里。
一杯将尽时,仙道面有忧色。我想我喝得太快了些。
我的饮酒习惯与越野不同,他总是喝,每日不停,而我总是隔段时间喝一次,每饮必纵。
仙道不饮,他很清醒。话题消耗得比酒或是食物都要快,不过杯盏时间,我们就聊完了湘南的海景和陵南高的周年祭。我提到了那张神秘的报纸,仙道很轻松地就找到了越野想让我看到的新闻。
"十年不弃,神奈川陵南代表队终夺IH总冠军"。
图片总比文字抢眼。即便只是报纸上的黑白照片。一伙面目难辨的男孩、男人们,围着一个造型矮胖的奖杯,各个咧着嘴,或笑或哭。死抓着奖杯底座不放的矮子,没有咧嘴,他额间垂下一撮俏皮的刘海,如战马身上垂下的缰绳,虽然看着不怎么可靠,却让人觉得能牵着他到天涯海角。这个忠诚善良又热情的人,叫做相田彦一,大阪人。时年29岁,率领陵南高中男子篮球队斩获他们建队几十年来的第一个冠军。
"可惜…"我眼睛蒙上一层可疑的水雾,"可惜。"
可惜田岗老师不在场。
我们异口同声,然后都笑了。我没敢抬眼,像自然而然的剧情推进那样,去望仙道。
"老师他,"仙道迟疑,"我想他庆功会当天会来致辞吧。"
我给出一个安慰的笑。"也许吧。"
而后我们都沉默,我继续喝酒,第三杯或是第四杯,仙道又俯头读报。
有什么可读的呢?不过是平淡地描述下赛程,战胜了哪些对手,哪些比赛遭遇困难,或者全程一帆风顺?我脑中突然勾画出田岗老师读报的情形,他会感到陌生吧,十几年前他能预测到每一场的对手是谁,而今他可能连陵南本队的人员都认不齐全了。我上一次见他是好几年前,新年的超市卖场,他穿朴素的运动装,头发都灰了,在挑减价中的厨具,狂热的主妇们如潮袭来,而他死死站定。我一直望着他,直到他抬眼望向我的方向,我假定他见到我,微微鞠躬。
我猜即使他看到也不认识我。田岗老师,总是若有所思地走在陵南的校园,无视好学生们殷勤的问好,却总能百步穿杨逮到人群某处的他的学生,然后就出人意料地大吼:"仙道,昨天你又偷懒!"
那个名字总是仙道。
仔细回忆,他任教时应该也跟我说过话,比如"这位同学,麻烦去教务室给我拿张表格"或者"你是跟植草君同班的吧?…"我们这些球队之外的人或物,在他眼中不过是这一棵白菜或那一棵白菜。可是,没人忌恨他,一来他的专注并不惹人讨厌,二来,他是个热心的老头子。我看过他教导把自行车放歪的同学,说"很容易被风刮倒",后来索性亲手帮那人把车摆正。
田岗老师…酒令我的心脏跳得不正常,我深吸口气,抹了一把眼前的水雾。
"我想大家,"仙道依然凝看报纸,"…应该会安排去看田岗老师吧。"
当然,当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讲出声。饮过最后一口酒,我喘得费力起来,眼泪也掉下来。我本想趁仙道没有发觉,偷偷拭泪,不想手抖得厉害,扯纸巾时一直抖着,引人注意。仙道好意,帮我抽出一张,我接过来,倏一下,燃在玻璃杯里的蜡烛熄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