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The Butterfly Lingering Over The Flower)
Ⅰ(BY Akiko Yosano)与谢野晶子 第一人称
在那个肮脏的军医所,我第一次见到他。我觉得他很美。他说话软软的,气质也软软的,像是透着一身水糯皮,就能让人摸到内里那一副柔和心肠。
他让我联想到自己的父亲。来这里之前的春天,家乡的树还没有打上农药,会长很多很多不知名的虫子。我凶狠地把近身的虫子都踩得稀巴烂,发现濒死的可以用自己的异能力治好,另一些则不会。虫子越来越多,让人愈发恐惧。我的父亲选出一条青色的豆虫,告诉我这只没有毒性,叫我摸摸它。他说它非常温柔,摸一下就知道了。
这一刻,父亲看起来就像一个大男孩一样。
我忍耐着接了过来。它真的非常柔软,不会伤害人,小小的一排脚像姑娘的芭蕾舞鞋踩在掌纹上—"像一切都已经事先安排好了一样。",这时,父亲说,"它们会在冬天时钻到土里,天暖时再出来,长到了一定时间就结蛹,然后去飞。"
"就像一只蝴蝶一样。"我兴奋期待地回答。
父亲摇摇头,否认了。他一向拿女孩子那种恋美心没辙,我知道—他此时脸上的表情甚至说不清是在怜惜谁。但这并不妨碍我爱他,而父亲也爱着我。在这个点心铺里,我度过令人艳羡的童年。
他回答道:"可惜的是它并不会变成蝴蝶。那是一只蛾的幼虫。"
接着他顿了顿,顾自喃喃:"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讨厌蛾子。"
而在这个像是什么储物间改造而成的军患医疗间,另一个大男孩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在读一本书。他说那是一本诗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到能够读懂诗集的年龄,这一刻我觉得他真的年长于我,很成熟了。他当然没有爸爸那么大,可对我来说,都太遥远了,我想。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真正意义上地理解他。不过直到现在,我都认定他真正意义上地理解我,那句话—他说我太正确了。
我和社长他们刚刚观赏了艺伎表演。其中的一位是社长认识的人,表演结束后,她下台来拜会我们。他们逐渐发现她的手中有一张写有唱词的纸张,她告诉我们这是她最近闲来的兴趣课题,写词编曲,在中国他们称它为蝶恋花。
我也听到了,这一句。就是因为那个蝶恋花,我发现他们正笑盈盈地瞅着这个脑袋上的金蝴蝶,不得不也跟着笑笑。
父亲给了我一只飞虫的幼体。而那个男孩给我变了只仅仅活在幻想乡里的金属蝴蝶。就像它不会真的变成蝴蝶儿一样,我想。
天使在人间,人们说。即便当年那男孩称我为天使,我也没有真长出洁白的翅膀。我的身上沾满鲜血,如今也是。每次治疗前肢解患者时,我感觉他们的身体都像一只蝴蝶一样脆弱。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的翅膀依旧辉煌。我想,自己变得越来越像父亲。
乱步提议那位艺伎登台表演那个词曲…反正这个时间正式表演已经结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熙熙攘攘间,她有点为难地再站到前面,有些羞涩地让人给她找一把有蝴蝶和花的扇子。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所有人都在悄悄看我,仿佛我就是那把她要找的扇子。他们多多少少都知道我的事,只是从来都不说破。灯光微黄,此时我的叛逆心徒涨,恨不得蝴蝶飞不到花上,虽然那并不可能。
我想,就是那个冥冥,在送给我那只蝴蝶后,让他飞走了。永远。
当蝴蝶飞到花上,有什么就死去了。虽用婚礼来作比并不妥当,不过个人感觉那和所谓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很接近。
这时,她一手阖开扇子,同莫奈那张红和服女人的画一般地,曲着身子张口唱道:
—
回忆使我的大脑眩晕。我什么都没听清。直到旁边与我站成横排的人开始轻轻拍手赞美时,我才发现艺伎手里拿的扇子既没有蝴蝶也没有花。昏黄的灯光把她手上的动作照得更加婉转朦胧,她仍然在唱,唱腔和缓悠长,咬字慢而完满。这时,我明白过来她在唱一首诗。
此刻,她美得如同一只蝴蝶。
我笑了。他和她捧着诗词,像怀里抱着蝶卵一样,那卵也那么漂亮。
在我的回忆里,男孩的死亡总是来的那么快。仿佛就是在蝴蝶从谁的纸张里飞出来后,他立刻就死了一样。在很多地方,蝴蝶的意象总是和死亡脱不开关系,包括日本。他手里的那本诗集,定然也曾谈论过死的话题。但那不是他的死之诗,不是他的"蝴蝶之诗"…那个牌子上的"正"才是。每次他被我治好,都在上面记上"正"的一笔,直到再也无法忍受。
为什么偏偏是正确性的正呢。我在心中悲哀地摇头。真是看起来和缥缈的诗歌完全不搭的一个字词。
艺伎正看向这个方向。
那些"正"字在我心中疯狂地生长着,突然一个变作两个,变得许许多多。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只是在重复着以前做过的事,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个什么上帝在像他一样,记数着我积累下来了几个正字。小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在我们这些孩子表现乖巧时给我们奖励一个小点心,小红花之类的东西。吃剩的糖纸最终可以贴满一整个窗户。在他们奖励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记数了。在我治好那个男孩的右手时,他就开始写诗了。真可笑?
他在我心中变成了可怕的大人吗?不。如果有人这么问我,我会这么回答。父亲给我那只青豆虫的时候,他唱的也是生死的诗歌,由一个开始苍老的长者,给一个尚且年幼的小孩。他教授了我,那么总有一天我也会唱起那首歌。当我长大后才想到,有多少甜美的奖赏,背后就代表有多少顽劣行迹与其做对比。
这时就觉得自己真的开始老了。想到自己总是去买漂亮衣服和可爱的鞋子种种,同收集鲜花一样,原来恋美心从来没有从我身上凋谢,或许其实再老也不会,我始终是一个女性。那些鲜花会引来什么蝴蝶呢,还是说,我是为了搭配那只金色蝴蝶,才去采集鲜花呢。
可是父亲说,它其实不会变成蝴蝶,那是一只蛾子。
蛾子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已经死去了。在美梦里,它早就死去。
啪。
是广播响起了吗。
不是的,是她把扇子优雅地摔到地上。她用扇子飞舞的花边模拟一只蠕动的毛毛虫,然后把它扔到地上。这就是唱词的最后一句,破茧成蝶,她轻轻摆动着袖子作蝶翼。有时我想不清楚,是不是那个茧死掉了。虫子的变态总是这么令人疑惑,又引人注目。在远古的时候,肯定有人迷惑于蝶翼的美丽,而去追寻它是怎么变来的,然后大吃一惊,因为虫蛹和蝴蝶完全不像。
而那时我就像个傻乎乎的原始人一样,听到他的广播后,去寻找那个蝴蝶的来历了。
原来找一只毛毛虫的心情是这么悲伤。即便是现在,我们看的是一场蝶恋花的表演,我还是看见观众们的表情都很失落。
诗歌结束了。茧蛹发出了破裂的声响。
可是她的表情让观众们先不要上去迎接她,她的眼神制止了他们。她用庄重而洁白的脸说:"谢谢大家。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对蝴蝶的宗教意义不感兴趣,虽然它与伟大的复活相关…比如耶稣,在我眼中他并不是因为传教而著名的,不是因为神之子的身份而成为基督的。而是因为犹大的背叛。耶稣作为人类行走于世,明明有那么多作为人的关系可记述,可是最广为流传的却是那个背叛。"
她晦暗而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不过并不恐怖。
她继续说:"在我眼里,他们就像蝶恋花一样。"
我们纷纷鼓掌。就像那天我很大声地推开男孩自杀的那个门扉,声音回荡。
他就像一只结蛹的蠕虫一样,悬空挂了起来。那个茧如此美丽。我尖叫了起来。
光熄灭了。蝴蝶在幻想的地方消失了。
我只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让我给他家人道别,由这个我。他本来应该恨我。他的弟弟,他的父母也是。我从一开始就希望,从见到他的那面时,就希望向我走来的不是什么金子的蝴蝶,而是他本人。小时候我总是期盼能拥抱一下父亲。他温柔得就像一只无毒的豆虫,我一直都期待他的茧里飞出的会是什么。可是触碰他也不能使我知道,我也不知道父亲在死后去了什么地方,在那个虫蛹似的的棺材里,又飞到了哪儿。
最终我知道了。那是一只蝴蝶。
END
Ⅱ(objective narration)第三人称
在一个肮脏的军医所里。她第一次见到他。女孩觉得年轻的士兵很美。男孩说话软软的,气质也软软的,像是透着一身水糯皮,就能让人摸到内里那一副柔和心肠。
他让与谢野联想到自己的父亲。来之前的那个春天,这女孩家乡的树上还没有打过农药,会长很多很多不知名的虫子。与谢野凶狠地把近身的虫子都踩得稀巴烂,发现濒死的可以用自己的异能力治好,有些则不会。虫子越来越多,让人愈发恐惧。她的父亲选出一条青色的豆虫,告诉她这只没有毒性,叫女儿摸摸它。他说它非常温柔,摸一下就知道了。
这一刻,她觉得父亲就像一个大男孩一样。
女孩忍耐着接了过来。它真的非常柔软,不会伤害人,小小的一排脚像姑娘的芭蕾舞鞋踩在掌纹上—"像一切都已经事先安排好了一样",这时,她父亲说,"它们会在冬天时钻到土里,天暖时再出来,长到了一定时间就结蛹,然后去飞。"
"就像一只蝴蝶一样。"与谢野兴奋期待地回答。
父亲摇摇头,否认了。他一向拿女孩子那种恋美心没辙,她知道—他此时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在怜惜谁。但这并不妨碍她爱他,而父亲也爱着女儿。在这个点心铺里,女孩度过令人艳羡的童年。
父亲回答道:"可惜的是它并不会变成蝴蝶。那是一只蛾的幼虫。"
他顿了顿,顾自喃喃:"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讨厌蛾子。"
而在这个像是什么储物间改造的军患医疗间,一个大男孩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在读一本书,与谢野这么觉得。士兵说那是一本诗集。与谢野感觉自己并没有到能够读懂诗集的年龄,这一刻她觉得他真的年长,很成熟了。他当然没有自己爸爸那么大,可对她来说,都太遥远了。与谢野想。
她感到自己也许永远都不会真正意义上地理解他。可是直到现在,与谢野都认定他真正意义上地理解自己,那句话,他说她太正确了。
刚刚,与谢野和福泽社长他们观赏了艺伎表演。其中一位是福泽认识的人,表演结束后,她下台来拜会他们。不知怎么,他们逐渐发现女艺人的手中有一张写有唱词的纸张,她告诉她们这是自己最近闲来的兴趣课题,写词编曲,在中国人们称它为蝶恋花。
她也听到了,这一句。就是因为那个蝶恋花,与谢野发现他们正笑盈盈地瞅着自己脑袋上的金蝴蝶,不得不也跟着笑笑。
她想,父亲给过自己一只飞虫的幼体。而那个士兵给了她那只活在幻想乡里的蝶。就像它不会真的变成蝴蝶儿一样。天使在人间,人们说。即便当年士兵称自己为天使,她也没有真长出洁白的翅膀。与谢野感到自己身上沾满鲜血,如今也是。每次治疗前肢解患者时,她看他们的身体都像一只蝴蝶一样脆弱。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的翅膀依旧辉煌,她想,自己变得越来越像父亲。
乱步提议那位艺伎登台表演那个词曲,反正这个时间正式表演已经结束。熙熙攘攘间,艺伎有点为难地再站到前面,有些羞涩地让人给她找一把有蝴蝶和花的扇子。
不知为什么,与谢野觉得所有人都在悄悄看自己,仿佛她就是那个更年长的女艺人要找的扇子。他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与谢野的事,只是从来都不说破。灯光微黄,此时女孩的叛逆心徒涨,恨不得蝴蝶飞不到花上,虽然那并不可能。
与谢野想,就是那个冥冥,在送给我那只蝴蝶后,让他飞走了。永远。
当蝴蝶飞到花上,有什么就死去了。虽用婚礼来作比并不妥当,不过以她个人感觉那和所谓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很接近。
这时,艺人一手阖开扇子,同莫奈那张红和服女人的画一般地,曲着身子张口唱道:
—
与谢野的大脑因为回忆而眩晕,什么都没有听清。直到站成横排的人们开始轻轻拍手赞美时,她才发现艺伎手里拿的扇子既没有蝴蝶也没有花。昏黄的灯光把舞扇的动作照得更加婉转朦胧,配着和缓悠长的唱腔,和慢而完满的咬字。与谢野这时明白过来她在唱一首诗。
此刻,歌者美得如同一只蝴蝶。
与谢野笑了。她发现,他们手捧着诗词,像怀里抱着蝶卵一样,那卵也那么漂亮。她的回忆里,男孩的死亡总是来的那么快。仿佛就是在蝴蝶从那些纸张里飞出来后,他立刻就死了一样。在很多地方,它总是和死亡脱不开关系,包括日本。而她现在发觉,曾经士兵手里的那本诗集,定然也曾谈论过死的话题。她不得不承认,那不是男孩的死之诗,不是他的"蝴蝶之诗"…那个牌子上的"正"才是。
为什么偏偏是正确性的正呢。她在心中悲哀地摇头。而艺伎正看向这个方向。
这时,那些"正"字正在女孩心中疯狂地生长着,突然一个变作两个,变得许许多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只是在重复着以前做过的事,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个什么上帝在像死去的士兵一样,记数着自己积累下来了几个正字。小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在她表现乖巧时奖励一个小点心,在孩子们表现好时给他们小红花之类的东西。吃剩的糖纸最终可以贴满一整个窗户。真可笑?她想,在我治好那个男孩的右手时,他就开始写诗了。在大人奖励小孩的时候,孩子们就已经开始记次数了。
如果有人这么问她,与谢野,他在女孩心中变成了可怕的大人吗?她会回答不。她想,父亲给她自己那只青豆虫的时候,唱的也是生死的诗歌,由一个开始苍老的长者,给一个尚且年幼的小孩,他教授了女儿,那么总有一天女儿也会唱起那首歌。当她长大后才知道,原来有多少甜美的奖赏,背后就代表有多少顽劣行迹与其做对比。
她想到自己总是去买漂亮衣服和可爱的鞋子种种,同收集鲜花一样,原来恋美心从来没有从自己身上凋谢,或许其实再老也不会,与谢野晶子始终会是一个女性。那些鲜花会引来什么蝴蝶呢,还是说,自己是为了搭配那只金色蝴蝶,才去采集鲜花呢。这时就觉得己身真的开始老了。
可是她想起,父亲说,它其实不会变成蝴蝶,它是一只蛾子。
—蛾子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已经死去了。在美梦里,它早就死去。
啪。
像广播响起了一样。
艺伎把扇子优雅地摔到地上。她用扇子飞舞的花边模拟一只蠕动的毛毛虫,然后把它扔到脚边。这就是唱词的最后一句,破茧成蝶,她轻轻摆动着袖子的翅膀,飞翔着。
一直以来,女孩都没想清楚,是不是那个茧死掉了。虫子的变态总是这么令人疑惑,又引人注目。她想,在远古的时候,肯定有人迷惑于蝶翼的美丽,而去追寻它是怎么变来的,然后大吃一惊,因为虫蛹和蝴蝶完全不像。她觉得自己那时就像个傻乎乎的原始人一样,听到什么广播后,就去寻找那个蝴蝶的来历了。
原来找一只毛毛虫的心情是这么悲伤。
即便是现在,所有人看的是一场蝶恋花的表演,女孩还是看见观众们的表情都很失落。
诗歌结束了。茧蛹发出了破裂的声响。
可是艺伎的表情让观众们先不要上去迎接她,她的眼神制止了他们。她用庄重而洁白的脸说:"谢谢大家。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对蝴蝶的宗教意义不感兴趣,虽然它与伟大的复活相关…比如耶稣,在我眼中他并不是因为传教而著名的,不是因为神之子的身份而成为基督的。而是因为犹大的背叛。耶稣作为人类行走于世,明明有那么多作为人的关系可记述,可是最广为流传的却是那个背叛。"
她晦暗而明亮的眼睛盯着与谢野,并不使对方感到恐怖。
艺人继续说:"在我眼里,他们就像蝶恋花一样。"
人们纷纷鼓掌。那个自己推开男孩自杀的那个门扉的声音,依旧很响地在与谢野的脑海中回荡。
女孩看见,士兵就像一只结蛹的蠕虫一样,悬空挂了起来。一时间,她不明白他究竟是耶稣还是犹大,就像她不明白自己,只知道光熄灭了。
蝴蝶在幻想的地方死去了。
只是与谢野一直不懂为什么男孩让这个自己给他的家人道别—他的弟弟,他的父母。他本来应该恨她。
她从一开始就希望,从见到他的那面时,就希望走来的不是什么金子的蝴蝶,而是他本人。就像小时候女孩总是期盼能拥抱一下父亲。温柔就像一只无毒的豆虫,与谢野一直都期待那个茧里飞出的是什么,那个男孩的茧。可是触碰他也不能使自己知道,她也不知道父亲在死后会去了什么地方,在那个虫蛹似的的棺材里,又飞到了哪儿。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是一只蝴蝶。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