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的时间背景在1799年第二次反/法/同/盟战争期间。奥俄联军在与瑞/士惨败。
罗德里赫是被担架抬进房子里的。
开门的时候,一群人围着他挤进了门厅,她站在后排什么也没能看见,身前的哈维尔[1]则低沉地感叹道:"我的上帝!"尽管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医生的处方并不能起到什么帮助,还是有一个医生被留在了他的卧室。直到傍晚前,来往的人群中间才传出罗德里赫已经恢复了意识的消息。她捏着围裙静候着消息,随时准备接待皇帝的来访。
一直到入夜,他们还是没有听到皇帝的马车声。
她从厨房中取了刚刚煮好的一大杯热牛奶要给他送去,在卧室前正好撞见了刚刚带上门退出来的伊丽莎白。
"他睡下了吗?"她问。
伊丽莎白摇摇头,"还没有。"她微微皱着眉,目光还停留在别处。"不过别弄出太大声音,你知道他不喜欢的。"
她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推了门进去。
罗德里赫躺在床上,腹部和胸前厚实地缠了几圈白绷带,却还是能看见血液从中间渗出几片暗红色。她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意外地看到他的头上也包着几圈纱布,留在桌子上的夹鼻眼镜碎了一半。她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疼痛,尽管她并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冷漠倨傲的态度和无度的野心,他甚至很少和她说话,尽管在他和她都明白在帝国的管辖范围内她是最为出众的省份。她注意到自己看了他很久,也许是因为她很少看到他这样—像个病人一样,左手腕盖在眼睛上,无声地喘息着。
她蹑手蹑脚地收起托盘,打算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等等,"他的声音比以往要虚弱很多,也因此而显得更加柔和了,"如果我死了,有些话我还…"
"先生,"她打断说,"是我。"
罗德里赫从眼睛上移开了手腕,接着很快松开了她。"爱尔薇拉[2]!抱歉,我以为…"他适时地合上了双唇,却没能阻止脸颊边泛起一片红晕。"本来我还在想这手腕怎么…"
爱尔薇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它们很细弱,表面的皮肤不太粗糙,与之相连的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它们经常沾上墨水或者颜料,却不那么适合握在刀柄上。明明和他的双手是一样的,尽管他,不得不一次次攒紧手中的剑。
"先生,少爷[3]近日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恐怕不能来见您。"她决定给他一个台阶下。
出乎意料地,他的瞳孔迅速缩紧,一缕刘海儿顺着他倾斜的额头滑入眼睛。在那一瞬间她以为他在看她,但她很快意识到那不是事实。他从未那样看过她,即使在三十年战争[4]期间,他也只向她投去过轻蔑的一瞥。有时候他对她说话,她听着他的命令,却看到他的眼睛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她身后。这真是一种耻辱。有时她真想做出点儿什么事情来吸引他的视线,以证明她不是可有可无的。
现在,这双她一直渴望着被注视的眸子正望着她的方向。她注意到它们是宝蓝色的,偏带着一点儿淡紫,而且很漂亮。她突然有一种想要摸一摸它们的冲动。她曾见看见过伊丽莎白倾身侧坐在他床边,发梢擦在他脸颊上,鼻尖几乎要触到了他的面庞。然而她只是那么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做。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他突然睁开眼睛一定会责备她的,他们都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他真的是吗?爱尔薇拉想道。刚才他以为自己是伊丽莎白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而且声音温柔了很多。
"少爷会没事儿的。"她听见自己说。
"我知道,"罗德里赫扬起一只手臂,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你可以下去了。"
[1]哈维尔:斯/洛/伐/克拟人名,来自瓦茨拉夫·哈维尔
[2]爱尔薇拉:捷/克拟人名,捷/克常用女名
[3]少爷:这里指神/圣/罗/马/帝/国
[4]三十年战争:由波/西/米/亚反抗哈/布/斯/堡/王/朝统治所发起的一系列战争,是神/圣/罗/马/帝/国最终走向衰亡的重要原因
走进厨房,爱尔薇拉顺手从托盘里拿了一片饼干塞在嘴里。
"嘿,我刚烤好的!"烤箱前的年轻人抗议道,他手上沾满了面粉,正在做面包。
"所以要趁热吃。"她昂起下巴,厚着脸皮反驳他。
"他和你说什么啦?"他注视着案板,轻声问道。哈维尔说话的声音一向很轻。"你在里面呆了挺久。"
"也没什么,"她把手上的饼干渣拍掉,"我想他对战争没什么信心。"
"我不喜欢这样,"他嘟囔道,"虽然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和哈维尔都不是日/耳/曼人,她尚且曾是一个独立的国家[5],而哈维尔则从未曾脱离过异族的摆布,统治权在几个大国之间反复易手,现在归属于伊丽莎白。对他来说,被占领也许仅仅意味着搬到另一个屋檐下生活。他不太清楚自己想要追求什么,想要摆脱什么,因为这一切都距离他太过遥远了。他不像爱尔薇拉那样反叛,因为他也不像她那样强大,也许他没有力量独自生存下去。
她突然伸出两只大拇指去掐他的脸。
"你干什么啊!"哈维尔向后趔趃了一下,伸手要搬开她的指头,于是面粉黏在鼻子上留下好几块白印,看上去挺滑稽。
"哈维尔,"她盯着他的眼睛,而他也看着她。他很显然不明白她在做什么,而爱尔薇拉则沉浸在这种注视之中。他在看着她,琢磨着她的想法,脑海中想象着与她相关的一切可能,这让她感到了一种隐秘的骄傲。
"我们,别说'我'。"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是一样的。别管罗…"
哈维尔伸出一根食指比在她的唇前,然后微笑起来。"别说出来…"他的声音近乎于耳语,"我知道,我们。我们是一样的。谢谢你。"
她瞪大眼睛,发现他的笑容挺好看,虽然还带着一点儿乡村小伙子一样的傻气,但就是这样一点儿傻气让他的表情显得格外真诚。他从未这样令她感到过亲近。
"很好。"她满意地挺直了腰板,又从托盘里拿了一块饼干。"那么我想食物也有我的份儿。"
"别吃光了!那是伊丽莎白小姐要的!"
[5]波/西/米/亚曾为一独立的王国,后来成为下属于奥/地/利的行省
第二天罗德里赫就下到餐厅来吃晚餐了,虽然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从卧室里出来的。他看上去还很虚弱,左眼上包着纱布,没有戴眼镜—这令他的面容显得更加柔和了一些。三十年战争结束之后,他总是和下辖的属国和行省们一起吃晚饭,"家总要有个家的样子。"他是这么说的。在马克西米利安[6]卧病在床之后,宅子比往常空阔了许多。爱尔薇拉可以想象他一个人坐在巨大的餐厅里滑动刀叉的情景。
餐桌上没有人说话,爱尔薇拉聚精会神地努力把盘子里的花椰菜切成小块,这能够帮助她不去注意房间里可怕的寂静。
"奥/地/利先生!"一名仆人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俄/罗/斯宣布退出联盟了!"
"啪—"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吓了她一跳。所有人都向罗德里赫的方位望去,而他则没有抬起眸子。"抱歉,一时手滑。"他捻起餐巾擦了一下嘴角。"哈维尔,能麻烦你待会儿收拾一下吗?"
接着她听见椅子刮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克劳迪娅[7],"主人提高了声音,"你还没吃完你的晚餐。"
于是女人又无声地坐下。
[6]马克西米利安:神/圣/罗/马/帝/国拟人名,来自路德维希-马克西米利安慕尼黑大学。
[7]克劳迪娅:克/罗/地/亚/王/国拟人名
"啊!轻点儿,疼!"
"是么,"身前的女人一挑眉毛,"那还真是抱歉。"
接着两个人又沉默下来。
罗德里赫感到很尴尬,伊丽莎白尚可以专注于为他换绷带的动作,而他只能干坐着,眼睛直视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卧室。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莉兹。"
"身在我的位置上又能说什么?"对方停顿了一下,随后冷冰冰地回应道。罗德里赫本已合紧了牙齿,为另一阵疼痛做了准备,对方的动作却意外地轻柔了很多。然后他有点儿高兴地意识到,也许第一次的确只是出于她的不小心。
女人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将指尖停在他没有被绷带覆盖着的一片皮肤上,在那里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道疤痕。伊丽莎白专注地凝视着那里,随后发出了一阵叹息。
"明明这么瘦弱,为什么还要去和弗朗西斯挑茬?"她不是在问他,因此他也就没有回答。"你从小到大就没安生过。"
他没有反驳,尽管他认为自己有着充足的理由。他是在这里出生的,那么还怎么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南面奥/斯/曼帝国,东临波/西/米/亚,西方则是法/兰/西—他必然要不断面对冲撞,然后抓住机遇活下去。他是作为骑士而出生的,对此他深信不疑。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将右手敷在她的面庞上,而她也伸出左手扣在他的手背上。他将左手插进她的头发,顺着发丝向后梳。她的头发柔软而光滑,如丝绸一般从他手心里流过。如果说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累了,想要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避世隐居,安静地生活然后死去,那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当他看着她,而她也凝视着他的时候。
他忽然听到从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咳,"他故意咳嗽了一下,借以提醒她有人靠近。
门本是半开着的,因为谁都没有勇气把它合上。合上的门暗示着一种暧昧的可能。尽管他在内心中无比渴望着那样的可能,也不能留人以口实。
"伊丽莎白,你可以下去了。"当爱尔薇拉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语调毫无起伏的命令。
"是,先生。"于是伊丽莎白垂着眼睑,退到了门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