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奧姆是自己游上岸的。
他知道亞瑟希望他可以跟母親和托馬斯住在一起,在沒有敵意的陸地人的照顧下逐漸認識地上的生活、文化,也讓自己被放逐的生涯沒有那麼難熬,但現在⋯⋯前海洋領主知道陸地人永遠都不會接納他—陸地人恐懼未知,而陸地人的男性是不會懷孕的。
他現在住的地方離岸邊只有一百米左右,方圓幾十公里內沒有其他的人。有好幾天他心裏懷著終止懷孕的可怕念頭,反正他不再是國王,生下的孩子都沒可能是亞特蘭蒂斯的繼承人了,奧姆現在也沒可能提供一個良好的環境給他成長。
但如果他還是海洋領主的話,孩子也不會有活路。況且除了滿腦子的回憶之外,他現在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可以把他聯繫到亞特蘭蒂斯、聯繫到他的過去、聯繫到穆克了。
想起穆克,他短暫的一生裏唯一一個完全信任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會跟他走到底的人,奧姆在石灘上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他不知道他們對他的愛人做了甚麼,只希望他的下場沒有自己的那麼慘。亞瑟雖然放逐了他,但奧姆知道他的同母異父哥哥是個仁慈的人,而穆克名義上只是一個跟隨他的指示的人,要懲罰也不是懲罰他。他的平民血統在這裏成為了優勢—穆克不會被迫離開海洋,不會像奧姆一樣在陸地上孤身隻影的。波賽頓在上,他很大可能連他懷孕的事也不知道;他知道的可能是他已經沒辦法再次見到他的國王了。
想到這裏,奧姆攤開在礫石上,一隻手摸上微凸的腹部,疲倦地閉上雙眼。
2
奧姆的房子是一艘擱淺了很久的船。這艘船在陸地上有五、六米高,木造的船身長十多米,背對海洋的那邊穿了個洞,剛好足夠一個成年人不用低頭就可以走進去。進了「門口」,右邊的船艙放著一大一小的木箱,剛好是一站桌子和一張凳子;左邊船艙被一匹布分隔開,後面的地上放著一張狹窄的充氣床墊,上面又有一張疊好的薄毯子和一塊充氣枕頭。對著海的一邊的船艙開了兩個長方形的洞,睡房和客飯廳各一個,當作窗戶。
穆克,亞特蘭蒂斯戰士團前隊長,現在的家比這裏好不知多少倍。
看到愛人不在家,他出發前往石灘。他上岸後已經走了很遠的路,離開了海洋許久,不過他感到他的國王就在附近,因此他不能停下來。
他要找到奧姆,要找到他的孩子。
距離石灘十米的時候他看見了。他夢寐以求的人正躺在礫石上,雙眼緊閉,右手放在微微凸起的肚子上。那時候的風吹得很猛,但看到伴侶難得放鬆的表情,穆克不敢騷擾他,只在他身旁坐下,一起吹風。
等了不知多久,他的國王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於是他伸手撥開奧姆額頭上的頭髮,手指從眉心畫過眉毛,在顴骨上繞了個圈,沿著鼻子掉到嘴角,一直走到嘴唇中間,直線向下輕按,到了下巴的時候停下,半隻手覆蓋著他的頸部,半隻手捧著他的臉。眼簾翻開,不再擋住蔚藍的雙眼。
「穆克?」他開口問,很久沒有使用過的聲音前所未有地沙啞。他舉起腹部上的手,拇指摸上了情人的面罩,其餘的手指輕輕地勾著他的下巴。如果沒有面罩的阻擋,他的拇指會剛好落在前隊長唇下的疤痕上。他的眼神是不集中的,好像還沒有從夢中醒過來一樣,而對他來說,眼前的景象可能真的只能在美夢中出現。
他的愛人握住他面罩上的手,把他帶到左胸上,讓他感受自己的心跳,好像在說:是的,我不是幻覺,我真的找到你、回到你的身邊了。
在大海裏,海水會帶走所有的淚;在陸地上,淚是會留下來的,是一種真實的感覺。
穆克跪在礫石上,臉頰隔著面罩貼在愛人的頭上,一隻手梳攏著國王凌亂的金髮,一隻手在他的背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奧姆坐在礫石上,把臉埋在最信任的人的胸膛裏,手臂緊緊圈住前隊長的身體,生怕眼前的人會突然消失。兩個人都在流淚,但只有一個人感受到。
3
奧姆不敢走進大海,因此他們現在回到了國王用作家的那艘船裏。他們面對面坐在床墊上,然後穆克意識到愛人想他先說他的故事。
白金色頭髮的人握住了對方的手,開始敘述自己如何落到這樣的境地。
奧姆被放逐的時候,穆克還被軟禁在營房裏—亞瑟的命令。他再次見到國王的哥哥時,那時已經是他的審訊。他知道如果他埋藏心裏的感情,向對方謊稱自己是被迫參與入侵陸地的行動,他離開法庭的時候,會是一個自由的人,連同軍銜,連同身分。可是他不可能背叛他的愛人—如果他說了這個謊,奧姆會真的變成孤身一人。那時候,王座上坐著的有武爾科宰相和梅拉公主,但坐在中心的人不是他的國王,而是那個前幾天才第一次踏足亞特蘭蒂斯的陸地人。
真相永遠是最難聽的。
「奧姆是亞特蘭蒂斯真正的國王。」他注視著王座中間的那個金色身影。他的盔甲的配色非常可怕。「我會跟隨他,直到地獄被毀滅、我們的靈魂都消失之後。」
「穆克隊長,」開口的是叛徒武爾科,「你的意思是,你是自願追隨奧姆的?」
他一下子惱火起來。「奧姆國王相信我多於你是有原因的。」那個叛徒可以說出除了穆克以外,一直都站在奧姆身邊的人的名字嗎?那樣的人存在嗎?
「你在斷送自己的未來。」
「我的未來在奧姆國王身上。」
穆克之後就被帶回營房單獨軟禁。他的判決是由帶他走的士兵帶來的—他也被判流放,不用離開海洋,但是終生不得回到亞特蘭蒂斯。他有十分鐘收拾他的行李;他擁有不多,所以只用了一半。那個士兵把他半拖到城牆外,塞了一個箱子給他,接著就游走了。
「你哥哥的最後一個請求:」穆克敲了敲面罩,「找你。面罩是他給的。」
奧姆不斷用拇指擦去伴侶手上看不見的灰塵。「我哥哥知道嗎?」
穆克緊緊抓著國王的雙手,讓他們不再亂動。「那重要嗎?」
「不。」前海洋領主回答,接著問:「我們之後該怎麼做?」
「甚麼意思,『我們之後該怎麼做?』?當然是把你帶回大海了。你不可能這樣—」前士兵示意他們所在的地方—「一個人住下去。」
「我不可以回—」
「我找到一個叫做亞普利安的村子。像她的名字一樣,住在那裏的人⋯⋯都是被拋棄的。(1)他們都是像我們一樣的人,沒有人會在意的。」
有好幾分鐘奧姆看起來對此感到矛盾,但他好歹是個曾經的國王,經常要下艱難的決定。
「好,」他輕聲道。「我跟你回去。」
4
亞普利安位處太平洋北部,在白令海峽的一堵懸崖上,流線型的房屋亂中帶序地從岩石中伸出來,黑壓壓的輪廓好像很嚇人,其實住在裏面的人一點都不。從這裏出發,不用繞路就能去到的只有海溝國和要通過海溝國才能到達的隱匿之海,可想而知這裏有多麼偏僻。
穆克說得對,已經懷孕八月多的奧姆想,村子裏除了海溝族以外甚麼人都有—住在他們隔壁的就是個鹹水國人。最重要的是,他們根本不在乎身邊的人從哪兒來,讓奧姆人生第一次感覺到平靜。他還不知道鹹水鄰居的名字;懷孕使他整天模模糊糊的,除了躺在床上休息和吃掉穆克帶來的食物以外,他基本上甚麼都做不了。穆克好像整天都不用工作似的,大部分時間都陪伴著他;他的解釋是村裏的人都知道前軍人家裏有個極為需要照顧的人,因此這幾個月先做好他身為丈夫的義務,過後才開始貢獻這個小小的社區。
「⋯⋯姆。奧姆。奧姆!醒來啊!」
愛人的聲音把他的意識拖回現實,連同下腹和雙腿之間的劇痛。奧姆阻止不了自己尖叫,頭撞到沙發的扶手上。他下意識地想合上腿,但穆克毫不動搖,左手把他舉起的右腿向他的腹部推擠,右手輕放在他的左邊大腿上。發生了甚麼—
「陛下,你做得很好,」穆克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相信我—最後一下,我們的孩子就會出生了。」一陣劇烈的宮縮令前海洋領主臉容扭曲。「現在!」
奧姆用力,感到嬰兒還在他體內的肩膀通過狹窄的通道被擠出來。最後一點的力氣已經用盡,他向後倒下,感覺到多於看見他的伴侶輕輕地把嬰兒拽了出來。他的眼皮非常沉重,但他知道他要撐著一會—他要親眼看見他的孩子。
一個重量壓到他的胸膛上。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赤裸的嬰兒安靜地躺了在上面。對,安靜—他和他愛人的孩子沒有像普通的嬰孩一樣凌厲地哭,但他可以從穆克臉上的微笑得知,他們的孩子是健康的。
穆克。濃雲。奧姆現在好像通過一層霧觀察世界一樣。
濃雲。比濃雲輕微的是—
「魅斯帖。」(2)他用手指輕輕擦過嬰兒的背。「我們的孩子。」
「女兒。」穆克補充道。他坐到伴侶身旁,一隻手臂抱著奧姆,一隻手臂支持著國王胸前的嬰兒。「她是個女孩子。」
奧姆微笑,在沉睡之前最後的感覺是穆克在他唇上的輕吻。
5
「⋯⋯國王失去了國家,但他同時得到了他最想要的—」奧姆在魅斯帖的額頭落下一吻—「你—」他抬起頭,看見倚在門框的穆克—「和你的父親。」
穆克挺直,開始走近他的家人。
「從前有個士兵。」他開始道。「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加入軍隊,不知道—」
他身後一陣爆炸,震動了整間屋子。白金色頭髮的男人知道這不是地震,馬上衝到伴侶和女兒身上保護著他們。一隻手在推他的肩膀,叫他向後退。
「穆克,」國王把女兒交給丈夫,聲音充滿著恐慌,「藏起她。」
多年的經驗令穆克一時間只能聽從奧姆的命令。他抱起了出生不夠一週的女兒,迅速游到睡房裏,打開一個行李箱,取出裏面的劍和離子槍,把嬰兒放進箱子裏,半合上蓋子。他很快地分析了海流的變化,得出有六個人游進了他們的屋子的結論。他緩慢地游到客廳,發現果然有六個身穿銀色盔甲的漁人國士兵包圍了他的伴侶。奧姆抬頭,看見了穆克手上的武器,給他一個眼神。
穆克把劍拋給國王,同時向漁人國士兵連開四槍,四個洞馬上出現在四個士兵的盔甲上,綠色的血隨著水流飄了出來。奧姆把劍捅進另一個士兵的腹部,把他甩到自己身後的同伴,讓穆克一槍解決他們。穆克轉身,把槍對著牆壁上的大洞,解決了另外兩個打算進來的士兵。「哐噹」一聲,一個士兵撞碎了另一堵牆上的窗戶;奧姆狠狠地把他撞到天花板,在他可以回過氣來之前割斷了他的喉嚨。
這場打鬥不可能持續多於一分鐘,但他們的客廳已經變成一片狼藉。穆克和自己的愛人對望,在對方堅定的蔚藍雙眼中看見了他最不想伴侶做的事。
「一定會有別的—」
「殺掉他們前國王的是我,被放逐陸地的是我,他們的目標也是我。」奧姆走到穆克面前,雙手捧著了前軍人的臉。「你被逐離亞特蘭蒂斯而已,還可以留在海裏。我留在這裏只會為你們—」他充滿渴望地凝視著睡房—「帶來麻煩。」
「你還沒完全康復,多留幾天吧。」前軍人哀求道。「拜託。」
國王搖頭,低頭親吻曾經是唯一一個排在他人生第一位的人。他之後把劍還了給穆克。「替我好好照顧魅斯帖。再見。」轉身,準備離去。
「你不跟你的女兒道別?」穆克對著愛人的背影大喊。
奧姆轉過來。「如果我那樣做,我可能走不了。」
他幾秒後就消失在前軍人的視線範圍內。被留下的人游過像廢墟一樣的客廳,到了睡房後隨便地扔下手上的武器,抱起安靜地躺在行李箱裏的魅斯帖。似乎感到一個父親離開了她似的,她發出了她出生以後的第一陣聲響。
嬰兒淒厲的哭聲在峽谷中迴盪了許久。
註:
(1):這其實是個諧音。Abaddon,中文作亞巴頓,古希臘語叫作Apollyon亞普利安,是基督教裏掌管無底坑的天使的名字,意思是毀滅之地。拋棄的英文是abandon,跟Abaddon差不多讀音。我想這句話的時候使用英語的,原文是: 'I found a village called Apollyon. As the name suggests, the people who live there… they're abandoned. They're like us. No one will care.'
(2):穆克是Murk的音譯,而murk指的是黑暗、昏暗,或者是濃雲。魅斯帖是Mist的音譯,而mist的意思是薄霧,所以奧姆的大腦迴路是Murk→fog(霧)→Mist—魅斯帖是以她的父親穆克命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