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试写

#吕贝扎

第一章

这条街叫公园路。一侧面海,一侧是商铺、宾馆和夜总会。天已黑了,路灯和缤纷的霓虹灯却让道路明亮如昼。晚春天气,空气里带着湿润的甜香,不知来自花香还是女士们的香水。橱窗里又有了新的产品,衣着的轻薄让人们有了更加自由的错觉,价牌上的数字也无法阻止联翩的思绪。大概是要晚些交下个月的房租了,或者,让同行的男伴买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们既然已经买了比六年前贵了十几倍的威士忌,一副手链便没有了理由拒绝。还有精致的帽子,帽店的作品都是各不相同,如果遇上心仪的没有买下,以后就再也别想得到。

小贩在街头叫卖,杂耍组合在面前放下敞口的帽子,儿童在成人的大腿间奔跑,忽然蹿出来向你售卖火柴和口香糖。也有点心和糖果,只是这会儿少了,那是卖给白天的游人的。夜晚,吕贝扎的海岸消失在黑暗里,没有爽心靓景,招待客人的就是夜店的表演和昭然置于吧台上的酒水了。

约翰在街头做了下深呼吸,他还不习惯人来人往的街道,而且还是陌生的城市。大概两三个月以来,他都不曾踏出自己的房子。今天早先在火车站被接到兄长家,维拉德·霍布斯本人却不在,稍晚打了一通电话到客厅那台响得叫人心脏不适电话机上,叫他晚上到一间夜总会来,因为维拉德还要在那里拜会一个友人。家嫂正好在同一条街上和朋友有约,司机就把他放在了这里,对着眼花缭乱的招牌寻找一个叫"欧罗巴"的夜总会。

那间夜总会其实相当阔气,阻碍约翰的只是来往的人潮而已。当他终于推开大门,惬意而欢快的爵士乐配合舞者闪光的裙摆让他几乎立刻头疼了起来,侍者前来招呼,他摆手,喧闹的环境下他不想和人说话。他四处环视,忽然发现霍布斯就坐在舞池边的圆桌旁,夜总会的经理正站在他身边,因为什么笑着。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从霍布斯对面的椅子上站起身,没有支手杖的那只手和霍布斯握了握,便朝这边走过来。经理跟在那人身后伸出手臂为他清道,但那全无必要,因为人们都识相地主动避开,有礼地问候着。男人背对着舞台,约翰只能在他侧脸时看到高挺鼻梁上架着的一副眼镜。待到他走进门厅的灯光,和里瑟对上视线时,双方都愣了一下,然后约翰移开视线,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大门打开时约翰回过了头,男人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但他侧过上身时,约翰已经收回了目光。

除非真有这么巧的事。

"你可以打招呼或者直接让你哥代为介绍,而不是盯着别人的背影看。"冷冷的声音。

约翰的眼球几乎要自然地翻向上眼睑,但他克制住了。"嗨,维拉德。"他坐了下来。

维拉德·霍布斯穿着一套无可挑剔的黑色西服,简洁的款式和他毫不逊于弟弟的高大身材十分匹配,花色的领带不是唯一的心思,缀着钻石的怀表链闪着刺眼的光。"那是哈罗德·芬纳斯,至少两位国会议员的好友,本县司库,推选近两任市长的人。"霍布斯在桌上晃了晃红酒杯,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你那样盯着他,比什么都能证明你是个外来者。"

哈罗德。约翰对上了这个名字。难怪和那个人那么像。"芬纳斯?"他问。

"嗯,是有点奇怪,但这的确是他们的姓。我有跟你说过他弟弟本杰明么?"

我知道他。约翰在心里道,然后说:"没有。他是谁?"

"吕贝扎地下世界的国王。"

"噢。"这让他有点惊讶。

"不是一帮一派的老板,吕贝扎这地方有点奇怪,遍地蛇鼠,但偏能听一个人的—他。"

"所以—"

"大体来说,他们兄弟掌握这个城市。"霍布斯推开酒杯,"当然,在许多实业家和政客的协助下。"

就像我,约翰在心里帮他补充。

"你明天上午去见他,哈罗德·芬纳斯。"

约翰偏过头怀疑地看他:"你是在说—"

"是的,出于我们的友谊,他会给你一份工作。我不会说你可以随便选,但可供选择的将不止一种。"维拉德在胸前插起十指,"这么多年来我们终于再次一起生活,我希望一切都尽善尽美。唯一的请求,乔尼,不要当警察。"

约翰聆听着,压下因最后一句话冒起的火气。"谢谢你关心,维拉德。"

"你从军我们没法避免—"

约翰一言不发。

"复员后回到华盛顿,好吧,这选择本身也不错—"霍布斯说,"但在发生所有事之后,在杰西卡和—"

约翰腾地站了起来。

"坐下。"霍布斯冷下脸,约翰却缓缓俯下身,直到他们的脸几乎要凑到一起。他低声道:"你要敢再提我老婆的名字一遍,霍布斯。"

他哥哥黑了面孔,但语气缓和了:"放松,约翰。"

等他坐下了,霍布斯道:"我无法理解。"

"你也不需要。"约翰淡淡地说,"多谢你,维拉德。"

他哥哥看着他,坐直身拉了拉前襟,怀表链摆出五彩炫光。"好吧,明天上午,把你的想法告诉芬纳斯。"他喝完那杯酒站起身,"回家。"

早起不适合阿尔曼酒店。

或许门童和侍者已经穿梭在走廊里,女侍者和司机也不再调笑,但茶餐厅人迹寥寥,前台的铃声也静默着,值夜的前台伸了个懒腰,精神饱满的同事在帷幕后大谈报纸新闻,没有来顶班的迹象。

本杰明·芬纳斯就是在这时进来的。

他并不像霍布斯暗示的那样矜持尊贵,快步走上酒店门前的台阶,他就像小厮或报童那样轻巧随便。他的灰领结歪到了一边,难得抹了发油的头发已经挣脱束缚炸了起来,敞着的西服外套里是褶皱的衬衫。本杰明对自己的衣衫不整毫不在意,轻盈着步子,随意地用名字称呼打招呼的侍者。

"早,本。"

没有人用姓氏称呼本杰明,姓氏、称号或者头衔。事实上,"本"这个词比任何已知的称呼都要通行。

当然,整个七楼唯一的管家除外。

"本杰明先生,"对哈罗德·芬纳斯的印象将从这位管家开始,"请进,您来得很早。"

弗兰克·施瓦茨,严谨拘束的态度胜过一万件黑色燕尾服,用近乎完美的姿态接过手里的帽子,"芬纳斯先生已经醒来了,这会儿在洗漱。"

"谢谢,弗兰奇。他今天怎么样?"

"睡到了近七点,让我准备的是绿茶,所以我想这意味着'甚好'。"

"很好,谢谢你。"

管家礼貌地颌首,转身走向厨房。

走进卧室时本杰明带上了身后的门,寝具还散乱着,但窗户已经打开,送进一阵晨鸟的鸣啭。

"我不想现在吃早餐,施瓦茨先生。"这声音因浴室的结构变得更加明亮,除去语气的区别,它和本杰明的声音宛如发自一人。没有得到回应,哈罗德道:"是你,本?"

"胃口不好?"本杰明踱到浴室门口。哈罗德看到他,重新在镜子前修起了自己的鬓角:"'欧罗巴'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回来才吃的。"

"谁约你的?连饭都不备好。"

"彼得·巴恩斯、克莱沃·韦德和市长马佛伊·盖茨,最后在下面见了维拉德·霍布斯。"哈罗德用干毛巾拂了拂毛碴,把剃刀洗净放回台架上,"工会要求减少工时,但是没有人能承担得起因此增加的成本,中西部的铁公鸡都等着看呢。罢工或者市场份额被侵吞,他们都不能接受。但让警察甚至军队来镇压罢工…也太理想化了。"

这件事最近已提了许多次,碰头和探听风声也好几轮了。看来寡头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但这个解决方案可真不如人意。"就算你同意,洛克也绝不会答应的。这群白日做梦的混账,连几个工人都管不住。"本杰明抱起手臂,"霍布斯也在那?他丈人已经耐不住性子,要插手钢铁行业了吗?"

"不,他是因为别的事。"哈罗德戴上眼镜,那副方框眼镜和鬓角一起,构成了方正严肃的面孔,"你呢?熬了个通宵?"

"一笔六十万的订单,"本杰明痴迷地看着这张面孔,在对方挑眉时得意地笑了起来,"对方可是阿诺德·罗斯坦,你是不是该夸我?"

"我们的报价可不比纽约低。"哈罗德走近他。

"我赔了五万多才拿到的,在牌桌上。"

兄长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这可真是厉害。"对于称为"大脑"的罗斯坦来说,赢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他能在牌桌上被讨好,本杰明或许还要比他高出一筹。"难道你出千了?"

"在千王面前么?没有。"本杰明的脸色略沉了些,尴尬的偏过头走出浴室前的狭小空间,"我们阻止了他三次,最后他空手上阵,赢了我五万。"他耸耸肩,"他很得意,于是签下了单子。"

"宝刀不老啊,阿诺德。"哈罗德叹道。本杰明摊摊手,一屁股坐在了床尾的沙发上。"你该去睡一会儿。"他看着对方发灰的面色道。"我不想回去。"本杰明揉揉眼睛道。"谁让你回去了?"哈罗德道,"就在这休息,中午我叫你起来。"

本杰明拉住了他的手,靠在靠背上眯缝着眼看他,用耍赖的语气道:"我想睡你床上。"

"这还没收拾呢。"哈罗德道,一边本杰明就脱了鞋,松开他的手从床尾的沙发爬到床上去了。他只得叹了口气。"你喝酒了?"他抚了抚对方的额头。"几杯而已,"本杰明闭着眼道,"劲儿早就过去了。"哈罗德又抓了抓他的头发,把窗帘半拉上穿衣去了。本杰明没有睡着,听着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背带扣的轻响,然后衣柜被打开,知道哈罗德在选一条领带。

后领被人拉住的时候,哈罗德身体僵了一下。"去睡吧,本。"他说,但是本杰明默默地给他把领子别好,然后把领带从他后颈绕过,熟练地打好了。本杰明的双手落在他肩膀上,他看着镜子,知道本杰明低头看着他的脖子。他假装没有看到,一边把领口扎得更紧了。本杰明垂下手抱住他的腰,倚在他肩头看着镜子里的他。

"哈罗德。"本杰明道,"我希望关于你的一切都是好的。"

哈罗德拢上他的手,轻拍了拍:"我知道。"

本杰明缓缓松了手,哈罗德转过身,拉住他的手臂吻了他。他身上带着赌场浑浊的气息,但哈罗德只吻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味道。本杰明嗅到了他的气息,香皂、泡沫和古龙水的味道,就像雨后的松林一样。"我困了。"松开后本杰明懒洋洋地说。"嗯哼。"哈罗德看着他回到床上,拉上了另半幅窗帘。

"霍布斯找你干什么来着?"本杰明忽然想起这事,口齿不清地问。

"没什么要紧的,"哈罗德道,"睡吧。"

"您想喝什么?红茶,咖啡,或者琥珀苏打?"管家低调地朝小几伸手,上面堂而皇之地放着盛满威士忌的醒酒器。

"黑咖啡就好,谢谢。"约翰说。

施瓦茨颌首离开,约翰得以环视这个房间。本县司库的会客厅整洁大方,整体为沉稳的棕色调,调和一部分胡桃色。两把扶手椅斜对着写字台,上面除文具台灯以外,还有些小摆设。没有相框,地下的垃圾桶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可以还原的纸稿。书桌后是一扇宽大的窗子,开向酒店后院的泳池和树林,百米内没有可见的高地。他转过身,书桌的抽屉都紧合着,左右最靠上的抽屉均有一个锁眼。如果这个处处谨慎的人有什么不能放心的,或许就放在那里面。

他听到了脚步声,从书桌后刚刚走出,对方便走进了房间。"莱利先生,"对方的声音明快而富有感染力,"抱歉让你久等,旅途还顺利吗?"

约翰握了握对方的手,时间稍微长了些,让气氛有些尴尬。"哦,很顺利。"他反应过来并松开手,"我是说,来吕贝扎的路比我想象得要短。"

这面孔是熟悉而陌生的。整洁的茶褐色头发,几近透明的淡蓝色眼珠,中等偏低的个子,然后是因为手杖而不很明显的跛足,近乎纯黑的方形玳瑁框镜架,以及热情到恰当礼节的目光。他如此清楚对方的身份,尽管心里多有意外,还是这样确信着。约翰并不相信霍布斯的那些鬼话,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类似的评判世界的方式,而对于眼前这个人,他从别处得到过非常、非常精炼的描述。精确到即使第一次正式见面,就仿佛已经认识了十多年。

"不少人对这里的位置没有概念,设市也就十几年的时间,经常有人以为我们在弗吉尼亚附近。"哈罗德·芬纳斯道,向窗边斜对的一对座椅伸了伸手,"请坐吧,令兄说你有意在此长住?"

"是的。"他的面孔就在一臂之外,新鲜而生动,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再次令约翰有些恍然。他抓回自己的意识,道:"我需要一份工作。在这之前我是国会警察,如果贵市有类似的空缺,我会非常感激。"

"我收到过卡特警督的推荐信,所以你的确更希望成为警察?令兄似乎更希望你得到一份有影响力的工作,他本人所在的检察院里就有合适的位置。"

"我对法律工作并不擅长,而如果在维拉德手下,就更要拖他后腿了。"约翰扯扯嘴角,"我很难成为一个优秀的助理书记员,但我是个优秀的警察。"

芬纳斯从那副玳瑁框眼镜后打量着他,"霍布斯先生说你个性很强,看来的确如此。"他轻咳了一声,好像自觉有所失言,"约翰·洛克是本市治安官,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他,如果一切顺利,你会在本周上任。不过允许我提醒你,莱利先生,这里和特区不尽相同。"

"也是,还有比特区更龌龊的地方吗?"约翰笑道,对面的芬纳斯不由扬眉,"我能看出,禁酒令在这里并没有什么效果,但这无伤大雅;帮派团体如今遍地都是,吕贝扎也不可能免俗。你说的不同,大概也就这两点吧?"

芬纳斯打量着他,道:"我听说你参加过大战(约翰呼吸一滞),在法国待了近一年。"

"是的。"

"请你延续服从的美德,在这里,悖逆同样代价惨重。"

约翰盯着哈罗德·芬纳斯,对方说得云淡风轻,蓝眼睛投来的目光却并非如此。不满自他心底涌起,不是出于对方的压迫,而是因为芬纳斯的冷漠和自以为是,但他保持了面上的平静。"是,先生。"他这样回道。

芬纳斯站起身。"代我向霍布斯夫妇问好。另外,莱利先生,请允许我为你的妻子表示惋惜。"

最后一句话让约翰蹙了蹙眉,"谢谢你,芬纳斯先生。"他说得言不由衷,"你太用心了。"

本杰明站在走廊上,面对街道的那一侧。他刚沐浴出来,敞着衬衫的领子,夏风恰巧转过这个窗口,吹起米白色纱帘的同时抚弄着他的衣领。他看着宾馆的大门,一个高个子男人刚从那里走出来,穿着很是合体的黑色西装。如果单看衣着和身形人们多半会把他看成维拉德·霍布斯,但一旦他动起来,截然不同的体态便将他和霍布斯轻易地区分开了。那个男人没有留意前庭停放的车辆,一辆黑色汽车低调地从他身侧开来,停在他身边。

本杰明看着这个人上了车,车子重新移动,他移开了目光。这个一向健谈的人沉思的神情往往令人感到陌生,然而这才是他本质流露的样子。严肃,并非出于严肃本意的神情在他脸上驻留,你无法判断这是喜或忧,只能判断他将所有的注意力凝集于彼。

"弗兰克?"他叫道。

管家很快从客厅走了进来,本杰明问:"刚才那个客人是谁?"

"约翰·莱利先生,先生。"

他看到本杰明的双眼微眯起来,好像在笑。"他和霍布斯可真像,"本杰明这么说着,从他身边走过,"肯定有很多傻瓜要这么说。"

弗兰克追随着他转过身,本杰明端起小几上的点心走进卧室,把门在身后关上了。管家从厨房里端出新的盘子,这时书房的门又打开,另一位客人走出来,他主动走过去,哈罗德只是客套地道别,将客人送出门厅将是管家负责的殷勤。

他不得不同意本杰明的话。从相貌判断出的相似是最为浅薄的,而行为、意志乃至矛盾,也没有一项是终极的答案。有些相似显而易见,后尾却远远地分散;有些看似殊途,却走向了同一个归宿。抬手送别访客,他看到有其他的访客顺势起立,但这已经不是合适的时间了。"我很抱歉,先生,今天芬纳斯先生不会再接待客人了。"施瓦茨说,"请回吧。"

"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

甜点盘已经被收起,女主人陪着宾客去客厅了,餐厅里只剩他们两人时,约翰道。

维拉德冷冷地剜他一眼,放下擦拭酒杯的餐巾:"又怎么了?"

"为了让你的新朋友放心,把我的事都告诉了他。"

"我可没那么闲,在给你找肥缺的时候嚼舌头。你以为新置一个警察,人家就一点儿都不在乎你的来历吗?你的事不用我去通报,自会有人告诉他,难受就自己挨着吧,谁让你非要作警察。"

餐桌上一时沉寂,连灯光都好像暗了几分。"过几天我会搬出去,"约翰道,"我在这里,总是不合适。"

"随你吧。"维拉德唇线紧绷,"但你至少明白一点,我这容得下一个鳏夫,是你自己要走。"

"我知道。"约翰站起来,"从来都是我不合适。"

他走到餐厅门口,维拉德道:"铜青苑有一栋公寓,离公园路不远,在赫利名下,他是个好说话的人。明天见过了洛克,让德雷克带你去看看。"

他扭头望过去,维拉德没有回头,只对着灯光举起酒杯,好像在看红酒的成色。暗红的透明液体从高脚杯里投下赤色的光,霍布斯转动着纤细的杯颈,那光就无声地流动起来。约翰终究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你没告诉我你把霍布斯的弟弟给了洛克。他怎么样?一样的洁癖?令人恶心的高傲?恨不得每个句子里都塞上一百个生僻的形容词?"

面对连珠炮似的问题,哈罗德笑了:"我得说,他们除了长相以外没有一点是相同的。"

本杰明感兴趣地哼了一声,盯着他的面孔,"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锋芒毕露,能力和世故的成分都恰到好处,但有很强的个性。我想霍布斯是低估了他,昨天洛克先生见了他—这事儿可真巧,他也叫约翰,和咱们的治安官一个名字,而这两个约翰相谈甚欢。"哈罗德弯起唇角,"洛克不是挑剔的人,但想得到他的认可也不那么容易,可这位约翰·莱利先生明显让他非常满意。"

本杰明笑了一下,然后流露困惑:"莱利?"

"是的,霍布斯说这是这个约翰自己选的姓氏,而且看起来他不愿意多谈这个。他们兄弟俩或许没有我们想的那样亲密。"

"与霍布斯吗?'亲密'是个太难的状态。"本杰明挑挑眉,举杯和他的碰了一下,"所以,一个能干又和霍布斯不太对头的警察,值得干一杯。"

他们各自喝了一剂波本,本杰明道:"这个莱利,他有没有说起自己的经历?"

"多有讳言。他妻子去世了,他们以前在特区生活,那之后他就来了这。再以前,他也是参加过大战的,也是法国,比你晚两个月。"

本杰明沉默下来,他看了桌子一会儿,抬头道:"去世了?"

"是的,六年的婚姻,没有孩子。"

"很可惜。"本杰明说。

他的表情比音调沉重得多,哈罗德注意到了这一点,在他重振精神之前轻唤了他一声,而他摇摇头,感慨道:"难怪他要跑这么远到这里来。旧物伤情啊,哈利。"

他哥哥看着他,"我几乎要以为你要拜托我照顾他了,本。"

"哦,拜托。"本杰明皱眉道,"他也是个霍布斯,犯不着我来兔死狐悲。"

哈罗德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你今晚有空吗?"本杰明忽然问。

"怎么了?"哈罗德还在上一个话题卡着。

"拜托—"本杰明拖长声调,"你知道我的意思。"

如果音调会起舞,这一句一定扭了个百转千回,最后轻飘飘地落下来,羽毛一样在人下巴上搔。

哈罗德怔了一下,然后柔声道:"我有很多时间。"他们在阿尔曼酒店餐厅一张张花团锦簇的餐桌之中,周围是推杯换盏的叮当和对话的嗡盈,乐队正奏着一段慵懒的旋律,来往的侍者都有意留心着这个位置—一直被预留的位置。"我们要等甜点吗?"他问。

"当然不。"

哈罗德笑了,他们同时站起来,领班担心他们对餐饮不满而走来,看到本杰明摆摆手就明白地走开,甜点会过于体贴地送到房里来,而施瓦茨先生一定会更加体贴地把它阻挡于卧室之外。与熟人的寒暄,省却许多空谈,伸进下摆的手,贴向对方的身体,电梯门被拉上时谁也没在意,缓缓上升时拉开了对方的领子,搂了对方的腰,口唇摩擦着彼此,过分熟悉地咬住对方的耳廓。这层的天花板变成上一层的地板, 那昏黄厢体和交叉的双腿消失在天花板的边缘,它会停在7楼,停在外人的视线之外。他们都知道,这个时候芬纳斯先生是不接见客人的。

1920年1月16日,宪法第十八修正案生效了。在这一修正案下,销售、运输、酿造等酒精度高于1.5%饮料的行为都属违法。下设于财政部的禁酒局在早期成为落实这一法律的重要力量,但事实上,国会只授权了1500名探员,也就是说,平均七万名美国公民拥有一位禁酒探员。海军部长约瑟夫·丹尼尔斯曾说酒馆和奴隶制一样死亡了,但真正死亡的不是酒馆,而是金钱和秩序。禁酒令甫一颁布,酒精饮料的价格便扶摇直上,相伴生的是广泛的违法犯罪,民众参与到了私酒酿造的环节中,而购买私酒的公民更是犯罪分子的资助者。而当犯罪成了一件轻易的事时,正义的概念便动摇了。帮派经济野蛮生长,本来就是社交场所的酒馆,也成为了犯罪分子和政客选民勾结的场所。

这便是约翰及许多人都清楚的事实。警察,是的,但在这个年代,警察更意味着收取贿赂,甚至直接帮黑帮收取保护费。国会警察这份经历或许让哈罗德·芬纳斯认为他有些多余的理想主义,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堕落从来不分场所。吕贝扎并未设置执法机关,因而理论上来说,他只是属于治安官约翰·洛克的一名治安人员。他协助治安,制服那些不守规矩的家伙,偶尔也抓几个小偷劫匪,但事情往往在他赶到之前就解决了。"这家人是在某某某保护下的",这句话会阻止犯罪;"他该还某某某的欠账了",这句话会保证没有人帮受害者报警传信;"你这不长眼的东西",这句话意味着说话的人已经准备好收拾施害者,而在场的人都视此为正当了。于是约翰干得最多的事,就是推开一扇商铺的门,看着顾客因自己的进入而匆忙离去,然后店主用打着颤的手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信封,恐惧并不情愿地将它交给自己。如果有人稍微要求宽限,他就得让他们尝尝厉害,如果对方着实没有现金,就直接拿走值保护费的商品。这难道不是土匪?哦,土匪可不会穿这身板正挺括的制服,更不会一句话不说就能拿到钱—甚至都不需要掏枪,那就太掉价了。

洛克并非一开始就将这工作的重要内容交给他,但几次下来,治安官清楚了他的轻车熟路和道貌岸然,这些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手里。市政厅下拨的资金少得可怜—考虑到税金来源的收入被保护金榨得飞薄—他们的经济来源便倚重于这些塞到手里的现金,或者顺手给予的货物。一瓶走私的苏格兰威士忌转手就是一笔收入,更不用说帮罪犯们打掩护时,这些东西常常是整箱赠予的。下班时他们就去私人小酒馆消遣,外面看起来是平静社区,洛克上去敲敲门,里面的人从门上的小窗口上看一眼,就把他们迎进了低调的酒精乐园。

副治安官年初离职了,洛克还未找到合适的候选,许多工作便变得繁重起来。"或许以后是得让你挑大梁了。"有一次他这样对约翰说。约翰为之讶异,洛克却耸耸肩:"我没在开玩笑。"之后又一个夜晚,洛克说:"你知道,这里没有真正的傻瓜,也没什么人是干净的。副治安官会在我出事的时候顶替,而我,我觉得选哪个角头的亲戚都没意思,本杰明肯定会为这掂量一番,他总得平衡那几个角头的力量。但你就没这个问题了,既然是哈罗德直接给我的,本就不会有什么顾忌。我这是推心置腹的话,莱利,你最好把这个梁扛好了。"

约翰以为他是喝多了,洛克喝酒很容易上脸,看起来就像已经酩酊了。然后治安官道:"你该去和本杰明见一面,我会找个时间,让他看看你。说真的,我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我真不想总是半夜才回去。这活儿本来就不该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做了,"他叹口气,揉了揉灰白的寸头,他看起来精壮结实,却已经快到耳顺之年,夜巡让他心神俱疲,"或许我该像你一样,用苏打水替代苏格兰威士忌,这样我的老脑瓜还能清楚些。我走了,莱利,克拉丽要坐在床头骂我了。"

约翰勾了勾唇角,完全是下意识的,意识到之后它便消失了。有些关系就是涉及到争吵也会令人羡慕,而他甚至拒绝想象这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是谁?"他耳边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远在七年前。

"这是谁?"

休息营里,年长的士兵问约翰。约翰啪地一声合上了项链镜框。

"一个女孩儿。"

"一个女孩儿,我知道这是个女孩儿。"对方从行军床的另一侧移了过来,"你因为她的照片和战友打了一架又罚了三天的苦役,就因为他们把这条项链抢走了。我问的是,她是个什么人。"

约翰不想和他说这个话题,但是他把那串项链拿回来还给他的。"她是个护士,入伍体检的时候遇到的。"

"女朋友?"对方的大眼睛紧锁着他。

"不算。"

"暗恋?"

"莱纳斯。"他警告道。对方笑了,往后坐了几公分:"傻瓜,你该求婚的,多少女孩儿接受了要上战场的英雄,况且你又不丑。"

约翰忍不住勾起唇角,"你呢?结婚了?"

那双蓝眼睛里的笑意散去了,嘴唇上还维持着。"没有。"

"老光棍还好意思说我。"

对方坐起身盯着他:"我们除了婚礼该做的都做了,臭小子,在你只能看着流口水的时候。"

"除了。"约翰强调这个字眼。本杰明翻了翻眼睛,从床上跳了下来。

"嘿,"约翰叫住了他,"后来呢?"

"分开了。"小个子男人在帐前顿了顿,俯身钻了出去。

约翰知道来到这个城市,自己最应该去见的人就是本杰明。他也知道对方必定很早就得知了自己的到来,但是迟迟没有见他。按理来说,本杰明是这个城市里他最无法避免遇到的角色,可这个地下世界的头领始终没有与他相遇,就好像是故意的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们过去的交集,或者,那个交集本身也不再属于他们。如果时间拨回七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在未来主动找到霍布斯、要求对方为自己在陌生的城市找一个落脚之处,而本杰明会把持这个城市的所有地下交易、而这一切恰恰就曾在其兄哈罗德的振策之下,他必定会哈哈大笑,甚至以为对方是在侮辱他。

但现在这都成了现实。本杰明·"莱纳斯"原是一个假名,为了区别于那个在吕贝扎赫赫有名的姓氏芬纳斯。这个家族已经制轭吕贝扎二十多年,而曾经控制这里的另一个大姓魏德默早已分崩离析,最后的主人逃到了迈阿密,他的妻子和儿子则在实质上与他分开,搬去了纽约。洛克正是在二十年前那个要命的节点来到吕贝扎的,彼时的他也想大展宏图,想借着两个家族的大战坐收渔翁之利,最后却还是被卷进其中,选了其中一方,之后一直享受着胜利者的红利。一切都如此清楚,哈罗德和本杰明兄弟俩拿下了吕贝扎这块蛋糕,但出于一些原因,本杰明参加了大战,并在归来后从副手(underboss)升到了首领的位置,而哈罗德重伤并半隐退了。

约翰深觉不愿细思这中间的种种,但他明白为什么本杰明不愿见他。但被动地维持互不相识的假象不符合本杰明的性格,所以他想…本总会坐不住的。

他只是没想到会等这么久。

七月初的一个晚上,他看到了坐在自己家门口、和自己的邻居交谈甚欢的本杰明。暑热未消,本只穿着件浅青色的衬衫,白色背带牵着条米色西裤,有种不得体的随意。他端着邻居家橱柜最高一层的小咖啡杯,周围逸散着意式浓缩浓郁的香气。

约翰跟他打了个招呼,本放下咖啡杯走过来,张开双臂抱了抱他,"你好,我们的好副治安官。"大概是刚和邻居闲谈,他的语调有种意裔的过分热情。约翰礼貌地回抱了他一下,"真让人高兴,本,你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半小时前,维罗尼夫人把我招待得太好了。"他身后的中年妇女和善地一笑,多少带着讨好的成分,"哦,对了,介绍一个人给你,"本退后了一步,墙边一直站在阴影里的男人走了出来,对约翰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理查德·XXX,我多年的好友和顾问。"

约翰和他握了握手,"咱们进去吧,我得请你们喝一杯。"

他拉开了门,理查德在门外坐下,约翰盯着他,本杰明已经踏了进去,好像顾问等在门外是天经地义的一样。约翰迟疑了一下,关上了门。

"副治安官的收入到底有多差,让你住在这种地方?"

本杰明的语气脱去了客套的热情,他在这间斗室里转了一圈,在面西的窗前停了下来,那里能看到远处的铁道。常有货车在深夜从这里经过,轰隆的巨响连带刺眼的灯光,大地的震动会让整个屋子都颤抖起来。

"这么高调地过来,你也没想让我在这里长住吧?"约翰的语气里带着责难。

"我有什么办法?我们还没打开门,她就跑出来不住寒暄,维罗尼先生很快也出来,还有他们的一群孩子,我们差点没拒绝他们马上烤一炉柠檬蛋白派的计划。听说你打了另一边的男主人?"

"他打老婆,声音比火车经过还响。"

本杰明勾起唇角,"很显然这里的居民也很久没有晚上安心地敞开窗子了,我没想到你还有空抓小偷。"

"当然,没有像你一样忙到没空拜访老伙计。"

"约翰。"本在餐桌前用抱怨的语气道,"你明明知道缘由。"

"不,我一头雾水。"约翰在他面前放下杯子,他喝了一口,皱着眉道:"我以为你说了要请我喝一杯的。"

"我实在不是酒精的支持者。"

本杰明放下了水杯,从对面看着他:"它改变了你很多,是不是?"

约翰道:"拜维拉德所赐,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鳏夫了。"

本杰明垂眼摇摇头:"我说的是婚姻。它改变了你许多。"

约翰怔了怔,他没想到本杰明会如此通透。

"所以就是她?"

"是的。"他依然很难说出她的名字。

"怎么发生的?"

他沉默了一刻,有什么压在他胸口,"难产。"

"第几个(孩子)?"

"第一个。"

他看到本杰明喉结动了动,流露出真实的惊讶和歉意。不要说,不要说。约翰心想,好像这祈祷起了效,本杰明的双唇动了动,没有因此致歉。

"我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感受。"本终于说,有种无法尽述己意的无力感。

"谢谢你,这就够了。"约翰道。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现在—滴酒不沾了?"本问。约翰点点头。"这本来是饮酒者的狂欢季。"本杰明笑了,又觉不合适而收了起来。"你呢?"约翰问。"我当然喝。"本杰明回道,又明白他不是问这个,耸耸肩,"你知道得足够多了。我总要回来的。"

"还有人爱吗?"

"有好多。"本杰明粗声粗气地说,然后咯咯笑了。

"那你的—"

"你真的不该住在这里。"本杰明提高声调站起来,"为什么选这种地方?赎罪吗?不怕冒犯你,加诸肉体的惩罚是最虚伪的,"他转身看着约翰,"因为它会让你的内心解脱。"

他是认真的。看着他眼神的约翰意识到继续之前的话题已全无必要,本杰明已经严厉地拒绝了他以及所谓的"过去"—那,特指一段关系。

"肯定有人给你推荐过铜青苑。"本正色道。

"你和维拉德说的?"

"是我好事的哥哥,好在霍布斯这个刀枪不入的因为你还能听进几句话。铜青苑是赫利的房产,他和我从小玩到大,是我遇到过运气最好的人。房租不是你会担心的东西,而且说实在的,你在那里还更方便出警,我确信洛克不会克扣你的福利,几年后你可以把自己住的那一间买下来,那是赫利最喜欢的资产之一,但他绝不会小气到拒绝你。"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实在不愿住到那里去。不过因为你的拜访,我不得不找个别的地方去住了。我不喜欢过分热情的邻居。"

"好吧,吕贝扎有的是好住的地方。既然你说了,我就不再上门叨扰。"小个子男人望向他,"现在,你也知道我来不只是为了叙旧。"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约翰早就明白这一点。

本杰明满意地坐下:"不说起我们的过去。"

约翰从鼻子里笑了声:"我可不会到处宣扬。"

"我说的是所有事,我们从没在大战里见过彼此,从没相遇过。你清楚吗?"

约翰敛去所有的表情,"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

他结婚时给本杰明发去了请柬,邮差回信说根本找不到这个人。

"留给我的是假地址,再也没有和任何战友联系—你根本就不希望本杰明·莱纳斯这个人存在,是不是?"

本杰明盯着他,"完全正确。"

约翰摇摇头,"我不会对那些透露一个字。而你,你根本没有资格说我。你这个懦夫。"

本杰明先是疑惑,随即一笑:"约翰,你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