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上)

密集的雨滴从阴沉的天空坠落,此时远远未到路灯亮起的时间,被昏暗笼罩的街道只有稀疏的几个人撑伞前行。Armand正是这几个行人中的一个,难得的休息日里,浴室里刚好坏掉的灯泡使得他不得不在雨天当中出来。

没有灯光的道路并不方便看清眼前的事物,买好灯泡的Armand全凭自己对路线的熟悉从超市向家走去。只不过,匆匆经过一个小巷的路口后,Armand停下了脚步,他从小巷中瞄到的一抹身影与他遥远记忆中的一个人重合了起来,他很难相信雨中偶然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他所想的人。内心提醒自己只是产生了错觉的Armand,转身,加快了步伐回到了小巷路口前。

他没有看错,在阴郁的雨天当中,他无心的一瞥没有看错,与他记忆中一样一头银色短发,身穿深蓝外套的青年正垂着头坐在小巷的角落中。

Armand张口想要呼唤银发青年的名字,但是他想起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你没事吧?"Armand弯下腰,倾斜雨伞替青年遮挡住打在他身上的雨水。

银发青年似乎还没有失去意识,他抬起头,一张挂了彩的脸面向Armand,他挤出一个细微的微笑,又因扯动某处的伤口露出吃痛的表情。

"我没事。"虚弱的气音毫无说服力。

"我不认为你没事,你需要去医院。"Armand说着,掏出了手机。

这一举动吓了银发青年一跳,他马上抓住Armand握住手机的手,说:"不,我不要去医院。"

Armand注意到了眼前的人与他回忆中不一样的地方,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你需要帮助,不去医院的话,你打算烂在这里吗?"Armand毫不费劲地挣脱青年的手把手机放回裤袋。

"很感谢你的关心,但是我没事。"如此说着的人由于刚才双臂做出了比较大的动作,脸色又惨白了几分。

无法理解银发青年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帮助,Armand不再打算与坐在地上的人沟通。他直起腰把折骨伞收好随意地塞在装灯泡的塑料袋中,然后再一次弯下腰拉扯起青年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

"你要做什么?"

Armand不理会慌张起来的人,另一条手臂环抱起他的腰,架起无力行走的人往自己家走去。

"我叫Armand,你叫什么?"

"你放我下来。"

"你叫什么?"

"我叫Nero,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放开我。"

没有能力挣脱出现状的Nero只能用没有丝毫威胁性的虚弱语气要求Armand放下他。

"听着,Nero,"Armand反而收紧了手臂,"你不去医院,我只能换一个办法帮你了。"

"帮我?我们才认识了不到五分钟,为什么帮我?"

Armand没有回答Nero,他帮助Nero的理由其实很充足。Nero说得不对,对Armand而言,他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当时他还在服兵役,被派遣红墓市的那一晚他以为他将经历人生中最可怕的恶梦,有着虫子外型的怪物突破他们的火力撕碎他的一个个同伴,仿佛有自我意识的带刺藤蔓没有任何规律地穿透水泥做的桥,朝着任何流淌鲜血的生物攻击。Armand他们的任何攻击都无法对那些恶魔造成伤害,在虫形恶魔展露锋利的双臂朝他扑去时,他以为他的一生即将结束。

可是那一夜的结局是他被拯救了,如今被他拖着回家的Nero以独臂的姿态出现,用他无法理解的高科技义肢和独特的战斗技巧消灭了恶魔。Armand和他幸存的伙伴们为Nero带来的胜利欢呼,那个在恶魔之中游刃有余战斗的人在面对赞赏时,却露出了羞涩窘迫的微笑。

即使相遇的时间很短,Nero却和恶魔一样在Armand心中成为了无法遗忘的记忆,而与恶魔带来的绝望不同的是,Nero是他绝对不能遗忘的救命恩人。

所以当他遇见了一个受伤的救命恩人后,他除了帮助Nero外没有其他选择。

混杂了垃圾臭味与些许血腥味的Nero靠在Armand身上,Armand还未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被尼禄浸湿的厚重外套染湿了一大片,Nero无力的脑袋靠在Armand的颈窝,冰凉的脸庞偶尔蹭到Armand的脖子。Armand如果不是还能听到身边的人有呼吸声,他觉得自己正扛着一具尸体回家。

Armand庆幸自己买好了浴室的灯泡,他换好灯泡,把暂时瘫在他公寓地板上的Nero架到光洁的浴缸中后,他能够在灯光充足的情况下看清Nero。

帮Nero脱掉衣服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没有力气银发男孩话却不少,他口头上强烈地拒绝Armand将他的外套和毛衣扯下随意地扔在地面,又因自己随意乱动拉扯了伤口发出哼哼声,脸色也更加惨白几分。

"手能举起来吗?"Armand不抱希望地问。不管Nero的回答如何,他都打算把Nero身上剩下的那件布满污渍和血迹的白色短袖扒下来。

"不能,"很显然Nero还是不愿意配合Armand,"不过你也不打算听,不是吗?"

"没错。"

掀起粘在Nero皮肤上的白衣,Armand可以看到Nero腹部上随意缠上的纱布上染着颜色早已变暗的血色,其余裸露出来的肌肤上也有大大小小已经结痂的伤痕。

"啧。"Armand不由得咂了一下嘴。

"什么?"Nero对Armand的咂嘴感到不解。

Armand没有回答Nero,他再一次将Nero的衣服抛在一旁,双手开始解开Nero的裤子。

"你给我等等!你在干什么?"Nero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抓住了Armand的手,慌张地往后蹭,可惜浴缸狭小的空间没有给他多少逃开的机会。

"洗澡当然要把全身脱掉吧?"回答Nero的是Armand不解的反问。

"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兴趣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脱光。"

Nero的手仍然紧紧地禁锢Armand的手腕,不知道是因为害羞又或是别的原因,他失去血气的脸上憋出了一点红晕。Armand无奈地摇摇头,想到对Nero来说他只是个陌生人,只好缩回了手。

"你等我一下。"

处理Nero的伤口比起执着于把他的裤子给脱了对Armand来说更为重要,他回到卧室把很少有机会用到的纱布和伤药抱了出来,战场中累积下来的经验第一次在Armand的生活中起到作用,他不需要拆开Nero身上的绷带就能判断出对方受了多重的伤。

于是当他回到浴室见到Nero正手忙脚乱地拉扯自己身上的绷带,还被自己笨拙的举动牵动了伤口而发出惨叫后,Armand克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开始骂人。

"你他妈脑子是被打傻了吗?受了伤不去医院蹲在街头不说,现在还想快点失血过多死掉是吗?"

"我只是想拆掉这讨厌的绷带,我脑子才没坏,我看像你这种把受伤的人抓回家的,才是脑子有病。"

如果要用脾气好和脾气不好来说Armand,好几年都在前线度过的Armand绝对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他可没有耐心面对一个态度差的人,即使那个人是受伤的Nero。

"闭嘴,你这个连自己伤口都不能处理好的臭小子。"

"不会处理又怎么样,你咬我啊。"

把手中的东西重重地放在地上,Armand猛地俯身撑在Nero身旁的与墙壁连接的浴缸边缘上,那个还困在自己绷带中的青年被迫停下手中所有的动作,绷紧了全身瞪住Armand。

"老实说,我是很想咬你。"Armand咬牙切齿地说。

Armand蹬掉拖鞋,跨进了浴缸里坐在Nero身边,轻轻地拿起Nero无法理清的绷带,熟练地剥开缠着Nero身上一圈圈纱布,直到最后一小块已经被血完全浸透与伤口上凝结的血块粘在一起的一截纱布。Armand无法直接把它扯下来,况且看着只要他轻轻触碰一下那片薄薄的纱布,Nero就会扭曲五官的模样,他也不可能提出直接把最后小段纱布扯下的建议。

面对这种情况,Armand并不陌生,他知道应该做什么。

"接下来可能会有点疼。"说着,Armand起身脱下了衣服和裤子,只剩一条四角裤。

"你打算干什么?"Nero警惕地看着他。

"总之不是你想的那些事,"Armand扯下挂在墙壁上的干净毛巾和花洒,"不过你会后悔你没有脱掉裤子。"

话刚说完,Armand就打开了花洒把毛巾沾湿,他没有故意对着Nero喷水,但是浴缸里流动的热水很快流向了Nero。隔着裤子感受到有水在身下流动的Nero很明显感到不舒服,他的脚掌挣扎似地磨蹭了一下浴缸的瓷壁,仍然倔强地不肯脱下裤子。

Armand也不去理会Nero毫无意义的坚持,他再次坐在了Nero身边,将温热的湿毛巾贴近了沾血纱布与伤口之间,血块一下子便化开,纱布得以揭开一点,一部分血水染红了白色的毛巾,还有一部分血水沿着Nero的腹部往下流,将他不愿脱下的裤子又变脏不少。

即使Armand已经控制了力度,不过伤口被挤压,加上纱布缓缓揭开时带给Nero来的疼痛还是使得他咬紧了下唇,Armand能够听到连咬住嘴唇也无法忍住的呜咽声从Nero喉咙发出。Armand猜测Nero握紧的双拳中指甲都能陷进手掌的肉中,他也能看见Nero的十指脚趾全部卷起,久久无法松开。

可是他不会因为Nero觉得疼而停下手中的动作,实际上他帮Nero取下最后一块纱布的时间不长,可是Nero忍痛的表情总让Armand有种他折磨了Nero很久的错觉。

最终,浴室的地上多了一条血红的纱布和一条同样被血染得不成样子的毛巾。Armand终于能开始处理Nero身上的伤口。

"你是医生?还是护士?"

当Armand把Nero身上的血迹都清理干净,让Nero离开浴缸坐在浴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存在的小板凳上时,他听到Nero问他。

Armand摇头,帮Nero擦干了头发和身体,拿起准备好的酒精和伤药给Nero消毒上药时,他才准备好答案:"我只是习惯了这些事情而已。"

"没有人会习惯这种事。"Nero察觉到Armand不希望他问下去,嘟囔了一句便沉默了起来。

Nero比起一开始的紧张,现在已经放松了很多,Armand触碰他的时候不再紧绷身体,只会在感到疼痛时颤抖一下,却没有要逃离的意思,这让Armand效率提高了不少。Nero的伤口虽然不轻,但并没有到必须送去医院的程度,Armand发誓如果Nero的伤势太重,无论Nero怎么反对他都会扛着Nero跑去医院。

"好了,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脱掉你的裤子好好洗洗你的下半身。"替Nero缠上了新的绷带,Armand敲了敲Nero的头,说。

"我…"

"你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脱光,我知道,麻烦死了。"

"哪里麻烦了?你这种会在陌生人面前脱得只剩内裤的人才叫奇怪。"

"是是是,"Armand不耐烦地敷衍Nero,"你自己洗,我先出去,你洗完了叫我。"

然后便是Nero投来的疑惑目光,Armand只能再说一句:"说不要在我面前脱的是你,那你自己洗,还是说你改变主意了?"

"我自己洗!你出去!"

Armand在给Nero包扎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虽然受伤的Nero力气目前还没有他大,但是这个不同于常人的猎魔者其实一直都在缓缓恢复力量,之前还抬不起手的他,现在已经能随着自己的情绪做出了不少了动作,Armand认为他应该有能力自己洗澡。

拿起随手扔在地上的衣服和其他垃圾,把Nero留在浴室,Armand并没有心思去整理脏衣服,他又重新把怀里的衣服随意地扔在早就堆起了不少衣服的一个大篮子里,转身跑去了厨房打开冰箱找找还有什么东西能填饱两个人的肚子。

翻翻找找下,拿出还剩一点的火腿肉以及几个冷藏了好几天的鸡蛋,Armand随意地把一块黄油扔在还没被煤气炉热好的平底锅上,拿木制的铲子不耐烦地反动渐渐融化的黄油,等到平底锅发出滋滋声后,抓起鸡蛋敲了一下桌面,试着学电视里的大厨单手打下完整漂亮的鸡蛋在锅上,然而事实却是锅上躺着蛋黄彻底散开的鸡蛋。Armand努努嘴,用木铲翻搅几下鸡蛋,索性做成了炒蛋。

他对火腿肉的认真程度也不比鸡蛋高多少,把切得厚度不同的几片火腿肉铺在平底锅上后,他已经认为做饭已经到了最后一道工程。

"Ar…Armand!"浴室传来的Nero的喊叫。

还想着要将火腿肉翻个面的Armand只能急忙关掉火,跑去浴室,只见Nero靠着浴缸坐在地板上,湿漉漉的脑袋靠在浴缸边上。Armand的视线往下移,确认到Nero下身裹着浴巾,拥有匀称肌肉的双腿直直地伸长,占据了狭小浴室地板的不少空间。

"怎么了?"Armand看不出Nero有什么异常。

"对不起,我没有力气了,能拉我一下吗?"Nero吃力地抬头,软绵绵地伸手。

Armand马上接住了Nero的手,他有点愧疚地说:"抱歉,该道歉的是我,你还需要帮助,而我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把Nero近身边后,就不难注意到Nero的手肘和膝盖出新添了一点淤青色,Armand想象到Nero曾经尝试过自己站起来可是失败了的样子,后悔起不久前的自己没有强硬留在浴室。

"你帮的已经够多了。"Nero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不去直视Armand。

"不,远远不够。"Armand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他有点害怕Nero听到他这句话,同时又渴望Nero能听到。

他把Nero带到卧室,不顾Nero的推脱硬是把Nero塞到了被窝里,再从衣柜找出一些衣物扔给他,叮嘱他一定要穿上后跑去厨房把继续把才煎好一半的火腿肉翻上一个面。

"不好吃。"

这是套好了Armand睡衣的Nero对Armand的煎蛋火腿做出的评价。

"你不能指望我厨艺有多好。"Armand不在乎地耸肩,坐在床边把自己那份煎蛋火腿清光。

"所以你对谁都是这样吗?"把Armand给他准备的速溶咖啡喝完的Nero心安理得地把整个身体都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了脸看着Armand。

"什么样子?"Armand低头看着Nero。

Nero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遮住了自己的嘴,过了一会儿,又拉开了被子开口:"把受伤的人带回家。"

"不,"Armand否认到,"我是因为你,才把你带回家。"

"因为我?"Nero再一次拉上被子盖住半张脸。

Armand把红墓市的事情告诉了Nero,他把破晓前的断桥上Nero用能够喷射火焰的刀和发射雷电的义肢消灭恶魔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他清楚地记得他呆看着Nero把恶魔玩弄于鼓掌之间,与Nero同行的女子嫌弃地将还没能消化眼前事物的他拉扯出危险领域,他只能捂住伤口在焊上了Devil May Cry霓虹招牌的房车旁,注视一头银发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原来你摘了头盔和护镜就这个样子。"

"你还记得我?"

"我记得你们,不过我不确定你是哪一个。"

一瞬间的兴奋立刻被Nero的诚实浇灭,Armand意识到自己不能期待过多,Nero没有理由记得他。

"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Armand收起盘子和杯子,站起来。

"你睡哪里?"知道自己霸占了公寓里唯一的床,Nero如此问到。

Armand向Nero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说:"这个你不用操心,我家的沙发还是很舒服的。"

"可是..."

"没有可是,对我来说你休息好了才是最重要的。"带有强硬的语气打断Nero的话,Armand单手关上灯离开了卧室。

回到厨房,Armand没有任何要清洁的意思,他把所有用过的餐具一股脑地塞在洗碗池里,转身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跑去了客厅窝在柔软的沙发中。他打开了电视,从没换过的体育频道正播放他错过了大半场的球赛。

他原本是很在意这场球赛的,他想起自己计划着换好灯泡后就能舒服地喝着冰凉的啤酒看球赛。然而Armand尝不到啤酒的味道,看不见电视屏幕中球场的赛况,也听不见解说员激动的实况报道。

Armand打赌自己没看球赛多久就睡着了,因为他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似乎又看见了某个六月的夜晚,有一只恶魔冲向了他,而他又看见了那个本该躺在他床上的银发小子对他露出嘲讽般的笑容。

从来就没有消退的记忆越发清晰,一些想要埋藏的情绪也清楚起来,Armand打算等他醒了,他要告诉Nero他的想法。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