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生者独奏曲
Summary:第一个吻把幽灵变成了常人。第二个吻把孩子变成了女人。两个吻,一枚戒指,回头一瞥,生活因此改变。歌剧院之外的世界里,两个人都在与自己斗争。
CHAPTER 1
在说"我爱你"之前,你必须先知道我是谁。—艾恩·兰德
第一章. 未曾到达
巴黎在下雨。柏油马路在灯光下显出银色,似乎整个夜晚经地面反射后仍继续向下延伸,延伸到传来世俗音乐的咖啡厅里,马车上,餐馆和俱乐部边,剧院里,还有人的身上。人来人往。人们在雨棚和屋檐底下避雨,在光线昏暗的门厅抽烟,挤进拥挤的沙龙。这就是巴黎—一场永不停歇的派对,一次充满喧嚣,光辉,香槟和苦艾酒的愉快堕落。
在皮勒迪大街灯火辉煌的屋宇之间有一段暗淡的空隙。这里歌剧院曾经耸立,而现在只留下空旷寂静的残骸,烟和灰在它湿透的外墙上留下痕迹。火灾才刚过去一周,这个地方却似乎已经荒废许久。窗户被封上木条,歌唱家们不见踪影,所有的观众都转向其他剧院。巴黎的流言蜚语总是转瞬即逝,人们对歌剧院传说的兴趣甚至在大火被扑灭之前就已消失。《唐璜》的歇斯底里在第二天早上就成了街坊闲谈,而一周之后已经索然无味。歌剧院外面支起了几个售货亭,白天小贩们站在那里叫卖旧的布景和那盏臭名昭著的吊灯的碎片,自然那些碎片从来不属于歌剧院(先生,只卖十生丁!)。只有最天真的英国和美国游客才会买这些东西。明白事理的巴黎人早已把这片有碍观瞻的废墟视为眼中钉,而大火则是陈年旧事了。
"生活总会继续。"一位衣着得体的先生对站在他身边的年轻女人说。
雨里,他们两个人手挽手站在歌剧院前,既没有穿斗篷也没有撑伞。坐在马车里匆匆经过的路人不时朝他们投去好奇的一瞥。年轻人慢慢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一个星期以前我以为世界即将终结。但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或许除了这个…"他指了指眼前晦暗的建筑。
"是啊。"女孩凝视着眼前的场景,咬了咬嘴唇,"和以前一样。它只不过给里外换了换…现在黑暗的东西在外面了。"
她藏起了眼里的担忧,朝她的同伴歉意地笑了笑:"我们别站在雨里了。我向梅格保证过我会小心对待这条裙子的。"
"哦!"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喊出声,"当然,你冷了—原谅我。我们不应该到这儿来的。乔治!"这句是冲站在他们身后的马车夫喊的,后者迅速拉开车门。"请送黛耶小姐回家。"
"是,先生。"
年轻人伸出一只手帮助女孩踏进马车。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以免沾到污泥,他蹙起眉毛。"梅格的裙子…哦,克里斯汀。只要你开口,我会给你买一千条新裙子。"
女孩扬起一边的嘴角,苦笑了一下:"然后洁莉夫人就会为我这样的举动感到羞愧,命令我把它们都还回去。我们还没有结婚呢,拉乌尔。"
"别提醒我。"他坐在女孩身边,沮丧地说,"我们的"秘密订婚",即使是在这一切之后…"
"不再是秘密了。"她摘掉手套,把手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浸湿的深色卷发从她的发夹里散落出来。
乔治—一个安静的大块头—用几乎难以置信的轻柔动作帮他们关上了门。不一会儿,马车在一阵温和的颠簸中启程,歌剧院的废墟随之消失在灯光里。
"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克里斯汀。这对我们都好。我们重新开始,远离这些废墟,远离巴黎,远离这里的所有幽灵。我们在海边买一座房子,就像以前那座一样。你会找回笑容。你和我,我们就能真正自由了。"
克里斯汀抬起头,对上了他严肃祈求的眼睛。
"我不这么认为。现在已经太迟了…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只有孩子是自由的。但是,或许—我们会快乐的?"
拉乌尔紧紧抱住她,把脸埋在她潮湿的头发里。他们就这么相拥,像多年前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在暴风雨来临时做的那样。
"告诉我我们会快乐的,克里斯汀。"
"哦,我们会快乐的,拉乌尔。会非常快乐。"
拉乌尔感觉到她握了握自己的手臂。他亲吻她,尝到了盐和雨水的味道。他拥抱着这个从孩提是就爱上的女孩—这个让他感到陌生的女人。在那一会里,他觉得自己最终还是救了她。但在脑海里,他仍然能看见那些危险的记忆:她在另一个男人阴暗的乐声里合上眼睛;在她温暖的吻里,他会回想起一种他只见过一次但永远无法忘怀的情感,夹杂着渴求,绝望和痛苦的激情。
"我爱你!"他低语,无助地把她拉向自己,"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等到终于分开后,他们无言地坐了很久,感受到马车移动带来的颠簸。
窗外传来马蹄和车轮的辚辚声,巴黎交通和寻欢作乐的人群的杂音。一扇门打开,接着又关上,音乐声从门缝里溢出。雨已经停了,只有树叶上残留的水滴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浇湿马车的窗户。
"我们快要到了。"拉乌尔朝窗外看了看,随口说。
克里斯汀转向她,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苦笑。她的嘴唇仍旧因为他们的吻微微肿起。拉乌尔觉得在这种忧伤和自嘲背后,有某种让人心碎的东西在蓬勃生长。
"是啊,"她说,"生活总会继续。"
面包店的玻璃橱窗骄傲地展示着精美的面包卷,法式长棍和其他美食,而店堂里则盈满新鲜面包和热巧克力的甜香。面包店里装饰着路易十五时代的金框家具,厚重的镜子和水晶饰物。从前,它似乎是歌剧院落在街对面的倒影,吸引着饥饿的客人和更饥肠辘辘的芭蕾姑娘们。
而现在,歌剧院的落寞赶走了常客和芭蕾演员,面包店像是一个孩子被突然遗弃,还来不及换下身上的金银华服。
"生意太差了,洁莉夫人,简直糟透了。"一头白发,衣着整洁的店主安托因先生抱怨道,"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你知道,把歌剧院修好得花上他们好几个月—好几个月啊!在这段时间里,我把东西卖给谁去?瞧瞧今天,星期五,却一个人影都没有。连那些瘦巴巴的芭蕾丫头都不溜出来买巧克力了…"
他陡然停下,窘迫地朝那位不苟言笑的芭蕾指导员看了一眼。
"那真是—咳。这里,好了,让我们看看。半条面包,和平常一样。"
他把面包仔细地用纸裹好,从大理石柜台上推给洁莉夫人。"就这些了吗?"
洁莉夫人把面包放进拎袋里其他东西上面。"是的,安托因先生,谢谢您。"
"好的,夫人。一共是二十生丁。直接记在您的账上,是吗?"
"好的。还有…"她顿了顿,"我很抱歉,但能不能麻烦您你结算一下我的账目,然后把账单寄到这个地址?"她把一张纸放在柜台上。
"您也要搬走了?可别连您也离开啊,洁莉夫人…"
"我很抱歉给您的生计带来更多压力,安托因先生。但是我在歌剧院里的房间…"她匆匆向后望了一下,似乎想要确定歌剧院真的被毁了。那幢建筑黯淡无光的影子仍旧静立在夜色里,它的轮廓被雨点勾勒在绘有丘比特图案的玻璃前窗上。"我担心您是对的。把歌剧院修好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我不得不找一份新的工作。"
安托因先生摘下眼镜,疲倦地揉了揉鼻梁。"是的,当然了。对不起。这对您来说一定也不容易,洁莉夫人。"
"是的,不容易,先生。对我们来说都不容易。"
安托因先生把写有地址的纸小心地折起来,放进口袋。接着他朝洁莉夫人快活地笑了笑,拍了下桌面。"好啦!既然这样,我得给年轻的玛格丽特一点告别礼物。我想我这儿有她喜欢的东西…它们在哪儿呢…带杏仁片的…"
他忙着在一个展柜的架子上搜寻。
"说真的,先生。"洁莉夫人试着争辩,"没有这个必要,梅格不能…"
"胡说,我一定得送。哈!找到了。"
他举起一个糕点托盘,之前他往里面摆了一打蓬松的杏仁卷。他困惑地看着托盘:里面只剩下三个杏仁卷了。
"但我一个都没卖出去…我不明白。我把它们放在这儿,然后您进来了,但是现在…刚才这里还有十二个呢!"
洁莉夫人嘴角抽动。"大概是有个幽灵吧。"
"一个饿坏了的幽灵,看上去。"安托因先生冲着托盘困惑地皱了皱眉,叹息道,"大概本来就只有三个吧。我老了,开始忘事了。"
他忽视了洁莉夫人的反对,迅速把杏仁卷裹在纸里递给她。推辞一会后,她最终接过包裹,放进了拎袋里。
"谢谢您。等我回到歌剧院之后一定还来您这儿。"
"我很期待那一天,夫人。那么,再会了。"他友善地朝着窗外的城市点了点头,"祝您好运。"
"您也是,安托因先生。"她微笑,"希望您一切都好。"
整个晚上都在下雨。歌剧院后面,台面的残骸变成了一堆湿透的焦木,融化的颜料让精心绘制的布景变成了黏糊糊的纸浆。湿木炭的酸臭从灰烬上升起。
这一切固然蕴含着某种神圣的象征。埃里克讽刺地想到,一边徒劳地试图寻找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来吃他偷来的面包。最终,他挤进了被烟灰熏黑的墙壁和一摞布景之间。杏仁卷是新鲜的,大把的杏仁嵌在雪白的面包上。他把面包掰开,饥饿地咬了下去,最后,他干脆把整个卷塞进了嘴里。饥饿已经把他那些剧院里的繁文缛节磨得一点不剩了。太棒了,先生。他鄙夷地祝贺自己。你现在可以在成就列表里加上"小偷"这一项了。如果没有那么饿,他一定会大笑出声。
而和难以忍受的雨天相比,饥饿还算是温和的。完全不受他控制的雨滴坚持不懈地折磨着他。在地下的时候,水是听命于他的;现在,他对雨水毫无办法,他对一切都毫无办法。雨水带着难以置信的亲密态度从他脸上蜿蜒流下,爱抚着他畸形的一边脸上的所有凸起和凹陷。没法回去了…刚开始,他还捂住自己的脸,试图藏起来,试图钻回歌剧院下面塌陷的地道里去。整整两天里,他除了和雨水以及自己过不去外什么都没干。第三天,饥饿强迫他清醒过来。无法否认的,最终,埃里克筋疲力尽地妥协了。人生中第一次,他仰头望向天空,像小提琴的弦那样因为紧张颤抖。他第一次允许雨水自由地探索他脸颊损毁的轮廓,像克里斯汀轻柔的手指那样爱抚他的双颊,哄劝他张开嘴巴。
从那之后,他偷过面包,偷过肉,想尽办法生存下去。
是啊,他吃完面包后想,这个又冷又湿的可悲夜晚固然蕴含着某种神圣的象征。陈旧无用的布景正在融化,颜色像失血一样流进排污沟。这里有几个支架,少了一条腿的道具桌子,带签名的乐谱,半顶假发。这里还有一个歌剧院过去的幽灵,现在只是一个只有一半脸的饥肠辘辘的人。
又或者,如果克里斯汀是对的,一个只有一半灵魂的人…
绝望再一次充斥了他。埃里克恶毒地拥抱了绝望,把自己献祭给痛苦。他重复着克里斯汀的名字—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克里斯汀—想起她被拉向地下时,脸上的同情和厌恶。向下,他总是在拉她向下。在他的紧握下,她的手臂像易碎的瓷器。他以为这是她软弱的证据,但事实却全非如此。哦,克里斯汀…"不是因为你的脸。"她说,直直地看着他。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他。"不是你的脸。是你的灵魂。"
她是怎么做到的?她透过他畸形的脸,看到了他思维中的致命错误,那个占据了他身心的角色:歌剧院幽灵…而且,不知怎的,在他疯狂的边缘,克里斯汀找到了他灵魂的残片,并且把那些可悲的尖锐碎片重新拼凑成一个可怖的整体,送还回来。他低头看向手掌。在灯光下,那枚戒指仍在那里,在这一切污秽间熠熠闪光。
克里斯汀把他变成了一个人。
上帝诅咒她。
他想恨她,想打碎那些她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歌剧院的幽灵会轻而易举地杀死她和她的爱人!但是…但是在她把手放在他畸形的脸上时,她已经赤手空拳杀死了幽灵。
我不是天使,不是魔鬼,也不是幽灵。我是埃里克!
他拱起肩膀,看着那枚该死的戒指。他咬紧牙关,前后摇晃,无声地颤抖。他恨他自己,恨她,诅咒她,爱她…克里斯汀…
传来一阵声响,接着他突然从头到脚被水浇透。埃里克猛地抬起头,倒抽一口气,一时间没了方向。
"停!"路上一个声音大吼,"停下,该死的!"
在他面前很近的地方,一辆公共马车的车轮划过路面,车夫费了一番力气终于把马停了下来,气愤的争执声传来。埃里克试图站起来,但他的膝盖因为寒冷而僵硬;他的背对着墙,无处可逃。徒劳的愤怒抓住了他。这么多躲避人群的日夜,最后却被发现落魄地站在烧毁的布景中间,手无寸铁,被从他的歌剧院里赶了出来,而且连一个面具也没有!他不想死。起码不想这样死。不要毫无尊严地死去。
让他吃惊的是,他只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穿过街道迅速向他靠近。一个女人的脚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