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圣母院晨祷的钟声将他从出神中惊醒。他自己也不知道方才是缘何陷入沉思的,而这似乎并不重要。他从自己方才呆坐着的红皮扶手椅里站起身来,轻轻拉开厚厚的天鹅绒后窗帘,让清早明媚的晨光毫无阻碍地如流水般从宽敞的落地窗泻进屋内,照亮了他身后名贵厚重的橡木书桌,花样繁缛奢华的波斯地毯,镶着漂亮嵌板纤尘不染的天花板,以及四面墙上挂着的名贵油画和肖像。他有些慵懒地伸了下懒腰,享受般地任阳光倾泻在他那年轻俊朗的脸和头顶有些凌乱的红褐色头发上,一边眺望着窗外修剪平整的绿油油的花园草坪和白色大理石喷泉。喷泉石栏上用花体字'H'纹饰的家徽清晰可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惬意的咕哝,又回身坐到了方才起身的靠椅里。

"大人,您的报纸和咖啡。"一个年轻女仆一手托着银托盘,一只手推开书房厚厚的桃花心木门说道。"放在桌子上吧。"他向桌子挥了挥手,女仆依言毕恭毕敬地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随后将光洁如象牙的瓷杯与盏托摆好,斟满一杯浓浓的热咖啡,按照他日常的喜好加上白砂糖和牛奶用银匙轻轻搅拌着。他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拿起那份报纸,用桌上的象牙裁纸刀熟练地将它裁开,翡翠色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题头的日期:

1789年6月13日。

他匆匆扫过占了整个第一栏的关于国王意图继续征税的冗长报道,看着看着微微皱起了眉头,当看到最后几段尖刻暗讽的评论之后不禁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丢开报纸,伸手接过女仆刚刚调好的咖啡递到嘴边,吹去热气之后轻轻抿了一口,醇厚的香气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闭上了眼睛。

而他还没来及喝上第二口,却被一阵远远的骚动声打断了。女仆进门后并没有关闭房门,此时从门外走廊远远地传来了一个小女孩不满而带着哭腔的尖声叫嚷,而内容却因为距离而模糊不清。他竖起耳朵又听了听,随后放下了咖啡,"是谁又惹维奥莱特不开心了?"他开口问道,向身边的女仆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是。。。小姐刚到饭厅,是因为几天后的生日宴会的事情。。。"他扬了扬眉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厨师请示小姐要吃什么样的生日蛋糕,而今天小姐不知道因为什么突发奇想,一定要吃上周在博泽克侯爵家野餐会上的那种带野树莓果酱的奶油蛋糕,厨子表示为难,小姐就有些不开心。。。""哦哦,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孔雀绿色镶金边丝绸晨服的领口,"这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理,是我有点把她惯坏了。。。"他嘴里嘟哝着走向门口,"通知厨房现在可以开早饭了。"

他一进饭厅就看见他的小维奥莱特正气鼓鼓地坐在大餐桌旁她专属的雕花小餐椅里,粉嘟嘟的小脸涨得通红,长长的睫毛下跟他一样的翡翠色的大眼睛里强忍着泪珠,正撅着小嘴生闷气,让他看了既心疼又感到好笑。她身边的两个的男仆束手无策地悻悻站着,看见他进门顿时松了口气。"早安我的小夜莺,"他语调轻快地招呼道,正在赌气的小人抬头望见是他,布满阴云的小脸顿时就放了晴。"哥哥!"她欢快地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向他跑去,后者顺势蹲下身来接住了扑过来的娇小身躯。"我听说你又耍小脾气了?"他举起她转了几个圈之后又把她放回到她的小椅子中问道,"。。。明明是他们先欺负我,不给我做我想吃的生日蛋糕的。。。"维奥莱特的小嘴又撅了起来。"你马上就要7岁了,我的小维奥莱特。。。"他抬手轻抚着小女孩那浓密的红褐色鬈发说道,"不能再像这样一有不开心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耍小性子,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就是了,何必一定要难为索尔森太太。。。"维奥莱特听罢一声不吭,依旧噘着嘴把头靠到他的怀里。

"你是想吃上次在博泽克家里野餐吃的蛋糕么?"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问道,"是的!"小姑娘顿时来了精神,"哥哥你还记着么?就是那只淋上野树莓酱的大蛋糕,真的是好好吃呀!我吃了一块还想吃,还是海瑟姐姐又给我切了一大块。。。""噗。。。你还知道你是个小馋猫。。。"他不禁莞尔,宠溺地伸手轻轻捏了捏她那肉嘟嘟的小脸。"索尔森太太上次又没有去,她当然不会知道你到底想吃什么样的蛋糕了,这样吧,我派人去博泽克家,请上次做那只蛋糕的厨师再给你做一只更大的蛋糕给你过生日,好不好?""太好了!太好了!"小姑娘闻言兴奋地叫了起来,开心地拍着手,"还是哥哥你最好!"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一丝微笑不由自主地从他脸上漾开。"好啦好啦,现在该吃饭了我的小维奥莱特,乖乖地听话,"他把她放回到餐椅上,回头向身边的男仆低声嘱咐了几句,后者鞠了一躬便出门去了。

等到早餐临近尾声的时候男仆回来了。"怎么样?"他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问道。"老爷,侯爵小姐说上次野餐会的蛋糕不是他们府上的厨子烤的。。。"看见维奥莱特小姐的小脸骤然晴转多云他连忙补上了一句。"那天他们府上的甜品师身体不舒服,所以他们是买的巴士底狱广场西侧一家面包房的蛋糕。侯爵小姐说店主的姓氏记不太清楚了,如果维奥莱特小姐喜欢吃的话,她可以再命人找那家去做。""巴士底狱西。。。"他沉吟道。。。随即向男仆挥了挥手。"去告诉博泽克侯爵小姐我很感谢她,不用她费心了。"看见自己的妹妹小脸又挂不住他连忙安慰道,"别难过我的小馋猫,我今天正好要出门去凡尔赛宫觐见陛下,到时候路过那家店让他们给你做就是了。""真的?"小姑娘立马又有了笑脸。"当然是真的了,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他不禁莞尔,要想哄一个小孩子开心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那你到时候告诉他们要多放些野树莓酱!""好好好我的小馋猫,我记着了。"他嘴里应着站起身来。"不过你可要在家乖乖地听家庭教师的话不许再胡闹了。""我一直很乖的!"维奥莱特有些不满地撅起了小嘴。"那我出门的时候可要继续这么乖下去哦。"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随后吩咐身边侍奉的女仆,"告诉戈博准备好马车,我换好衣服就动身。"

当男仆给他换好觐见国王用的礼服,坐进用家徽纹饰的华贵的四轮马车里时,他才总算是有了一段难得的独处时间。他把头向后仰靠在柔软的黑色天鹅绒靠垫上,轻轻叹了口气。这趟旅途他本不想前往,但是有了他对他心爱的小维奥莱特的承诺,此次出行总算不是他原想的那样徒劳而无趣。

此次国王的召见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不用去都知道这肯定与今早报纸上说的征税有关。尽管他平时总是谨小慎微地置身于政治之外,但是这种大事难免也要找到他的头上。没办法,谁叫他是法兰西王国统治阶级最尊贵的一员,身份显赫的诺曼底公爵,希卡普•哈道克公爵阁下呢?由于父母的早逝,年仅25岁的他年级轻轻就接管了诺曼底公爵的爵位和财产,还有抚养他唯一的妹妹维奥莱特•哈道克公爵小姐的责任。已故的史图依克•哈道克公爵曾是法兰西舰队的总指挥,贵族院的头面人物,也是路易十六国王陛下最倚仗的左膀右臂。而希卡普作为他的长子和继承人,也得到了法兰西王室的特别恩宠。遗憾的是老哈道克公爵夫妇的其他孩子都不幸夭折,直到最后公爵夫人沃尔卡在生完维奥莱特之后不幸去世,而老公爵也在不久之后在悲痛中追随爱妻而去。万幸的是维奥莱特最后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并在哥哥无微不至的呵护下渐渐长大。自从父母离世之后,维奥莱特就成了希卡普世上仅存的亲人,也成了他认为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他疼爱的人,因此他对妹妹的溺爱便可以理解了。他简直不能忍心拒绝她的任何一个要求,哪怕这个要求是多么荒诞不经他也会尽全力去满足。小维奥莱特简直就是他和她的母亲沃尔卡的翻版,对亡母的思念和对妹妹的宠爱使他简直不能忍受看到她哪怕有丝毫的不快乐。

尽管出身贵族,但希卡普•哈道克公爵阁下却和上流社会的那些纸醉金迷的花花公子迥然不同。受过最良好教育的他对科学和艺术抱有浓厚的兴趣,在贵族社交圈子中也只喜欢出入各种文学与科学沙龙,而不是穷奢极欲的舞会与宴会。为人谦和,彬彬有礼,而又求知欲旺盛的他深得当时最博学的学者诸如拉瓦锡,拉格朗日,拉普拉斯的欣赏与提携。而最令和他身份地位相同的上流社会不解的是,拥有可观财产和身份的他却日常需求很简单,从不在赛马场上一掷千金,从不在和他同龄的贵族小姐们身上挥金如土,何况相貌英俊地位显赫如他至今还尚未婚娶,而他本人似乎也并不操心这事。恰恰相反,他倒是对他所认识的生活窘困的平民学者与学生慷慨解囊,并和他们一起平起平坐谈论科学与艺术而一点都不摆架子。与其他贵族不同,对于那些广大不像他这么幸运的平民阶层,天性善良的他总是抱着一颗同情与悲悯之心。作为贵族院的一员,而且是国王路易十六的亲信,他眼看着统治阶级加在第三阶层身上的税收越来越繁重,各种盘剥也愈演愈烈,他对此既深感厌恶,又有些无可奈何。和那些精神麻木只知道享乐的老爷们不同,天性聪颖的他已经开始敏锐的感觉到一股潜在的汹涌暗流正在歌舞升平的巴黎下涌动,对此他深感不安,又一时没有对策。毕竟,像他这样的"另类"贵族,尽管身份显赫深受尊敬,但是还是很少会有人把他这个年轻人的警告当回事。

戛然而止的马蹄声,将他从思绪中拖了回来。透过马车窗户他瞥见了巴士底狱的高高城墙与塔楼。"老爷,我们到了巴士底狱广场。"车夫一边拉开车门放下台阶一边说道,"不知道这是不是您吩咐要停一下的这家面包房。。。?"他拿马鞭像旁边一指,希卡普顺着他望去,只见一爿门面很小的铺子,在两边琳琅满目的商铺之中显得并不起眼,只有一块面包形的招牌显示了这是一家面包房。"贺芙森。。。"他努力辨识着上面晦暗的字迹道。"应该是这里了,我进去一下就出来。"

"老爷,有什么事情我替您进去吧,这里看起来。。。"车夫有点犹豫地搔了搔下巴,"不像是您这种身份应该进的地方。""不必,"希卡普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这是你家维奥莱特小姐吩咐的大事,我还是亲自去的好。""那老爷留下神,我在这等您回来。"车夫立即会意。整个哈道克公爵府上下都知道自家老爷是有多宠他们的公爵小姐,便也不再多言。

希卡普公爵阁下用手杖轻轻顶开这家店铺的门走了进去,立即被铺面而来的一阵热气和新烤面包的香气裹住。一串通报来客的铃铛响立刻引起了柜台前一对衣着寒酸中年夫妇的注意。男人生的身材结实,头顶已经秃了,正在戴着手套用夹子把面包坯塞进炉膛。女人戴着头巾,身上沾满了面粉,正在一头的案板上揉面。看见来人华贵的服饰夫妇两人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女人屈膝行礼,男人把帽子摘了下来紧张地捏在手里,毕恭毕敬地向这个显贵的主顾鞠躬。

"请问是贺芙森先生么?"希卡普尽量平和地微笑着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是的老爷,费恩•贺芙森为您效劳,不知老爷您是。。。?"那男人又鞠了一躬说道。"我是希卡普•哈道克公爵。。。"此言一出希卡普便感到一阵后悔,因为这在巴黎如雷贯耳的名字让眼前这对受宠若惊的夫妇更是感到诚惶诚恐俯首帖耳,这让他心里一阵心酸。"我此次来是想问问上星期在博泽克侯爵家的野餐会上面的蛋糕是不是你们的杰作?就是那个带野树莓果酱的奶油蛋糕。"他尽快简明地说明了来意。

看见夫妇两人面面相觑的神情他心里不由得一紧。如果不是这家的话,他又去哪里找他的小维奥莱特说的那种蛋糕?一想到她那含泪的翡翠色大眼睛他的心就要碎了。半天费恩•贺芙森才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实在是抱歉,爵爷,小的不记得做过什么带树莓酱的蛋糕。。。您还是另请高明吧。。。"他那一脸惋惜的神情显然是心疼那从手里飞走的横财。听了这句话希卡普心里一凉,连最后的一丝希冀都烟消云散。"抱歉打搅了,"他有些沮丧地说道,转身向门口走去。

而他还没有摸到门把手,就听见身后那个女人的一声喊叫,"您留步,爵爷,请您留步!"他回过头去,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那个激动的满面红光的女人,"贺芙森夫人,您。。。""我刚刚想起来,给博泽克爵爷家的蛋糕是我的侄女做的。"听到这句话希卡普的心里又燃起一丝喜悦的火焰。"那太好了,"他转身走回到他们面前,"那可否请她再为我做一只一样的蛋糕呢?"

"当然可以,爵爷,听凭您的吩咐,我这就喊她来。"那女人说着掀开了通往后厨的门帘,"亚丝翠!亚丝翠!快出来,现在有活要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