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曾经有两个好朋友爱上了同一位姑娘,他们都想娶她为妻,最终姑娘嫁给了其中一个。落选的那位绅士立下一纸契约,愿将其家族大量财产作为礼物赠予那对新人,唯一的交换条件便是他们家的女儿。
多年过去,他也另找了心仪的对象结婚成家,迁居英格兰;而他少年时代迷恋的女性,毕生所出却仅有一子。三个人的故事看似要画上不完整的休止符,直至某天,自觉时日无多的夫人,将17岁的孙女唤到了床边……
(一)
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离家的船像一片枯叶,在墨蓝的海面摇摇晃晃。凭栏而望,她出神细数船尾翻起的白色浪花,向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光告别。抿了一口侍者递上的花茶,芳香的热气温暖了冷风中发颤的毛孔,她浅浅一笑:"这儿的天气不是很好。"越是接近目的地,笼罩天空的浓云越是阴郁不散,随风飘来的湿冷白雾融进几乎及地的头纱,祖母若是能看见,定会笑她是个不修边幅的新娘。
「奈尔家欠他们一个女儿。」为她弥留之际的心愿,为已跨越半个世纪的诺言,母亲在登船口亲手为她披上婚纱,父亲的赠礼则是祖母托付的一枚婚戒,日后一旦交换便是两个家族的相融。然而,祖父母的挚友因不堪国内浪潮的纷扰,早在几十年前便举家远走,随着一代人的消亡而渐无音讯。近期提起的这门亲事,商议也仅在书信间,没有画像、也没有来自他人的描述,将收下戒指的人对她而言是一个迷、远在大海的彼岸。唯一留给她的信息不过三点,父亲孩提时代的好友,住在伦敦的摄影师,还有他的名字——约瑟夫。
远方飘来隐约的嘈杂声,暧昧的雾气被无数高大的黑影割裂,吃水线浮起的白沫愈发浅淡,不知何时,伦敦港已然到了眼前。岸上熙熙攘攘,各式着装的人操着不同语言在带着淡淡腥臭的海岸穿梭,她好奇地打量这座陌生的都市,右手下意识地握紧挂在胸前的戒指——不知在这人群中,等待她的是哪一位呢?"小姐,请吧。"指尖拈着裙摆,她踏上岸边架起的通道,因是一等舱专用,在这拥挤的码头竟有分闹中取静的意味。脚步同心跳一般忐忑不安,胸口剧烈的搏动压得她几乎没法呼吸,终于踏上地面时脑中已一片眩晕。茫然无措地盯住脚下潮湿的路面,原来她还不够勇敢,她以为她会四处张望着寻他。
"奈尔小姐?"多温柔的声音,低沉平静得像是从冰谷下的湖水中捞出来。她脊背一颤,视野扫过的是做工考究的天鹅绒外套,战战巍巍地与他对上视线,她像只被发现躲在草丛里的小动物,双眸掩饰不住地闪着惊慌、身子却僵直着无法行动:"Monsieur…"他、他到底该怎么形容呢?按父亲的说法,他约莫是五十岁的年纪,可他脸上不带半点皱纹,皮肤光洁得犹如少年。然而,自左眼蔓延开的裂痕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原本英俊的容貌,毫无血色的面容与死水般灰暗的眼睛,使得他比真实的年龄更加苍老——或者说,是可怕吧?
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一直盯着他看,她立刻断开目光的连结,再度把双眸聚焦到水平线下:"抱歉……"面对她的失态,他只轻声笑着。"是我失礼了。"单脚后撤半步,缓缓欠身,朝她伸出的手上戴着丝质的白手套,"有什么话路上再聊吧,时间已不早了,今天还得先赶到教堂去。"教堂,听到这个词语她面颊一热,先前心底浮起的恐惧被少女的羞涩冲得烟消云散。是了,她是穿着婚纱来到这里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将会是——
「我的丈夫。」
约瑟夫安排码头的工人将行礼搬上车先行送往府邸,自己则同薇拉乘另一辆马车驶离市区。一路上两人相对而坐,城郊小道上的石子颠簸着车厢,她透过玻璃盯着外头不断倒退的景色,攥紧了手里的方巾。"您的眉眼很像您的父亲。"听他这么说她愣了一下,甚至没有注意到这是他为了让她放松故意找的话题:"可…您上一次见到我父亲,应该是……"
"将近四十年前。"他点了点头,"我也以为自己不记得了,可刚刚看你从甲板上走下来,就莫名觉得像。"他温柔地眯着眼睛,似乎是在追忆过去,她想她从中看出了笑意。可是,这温和中有一丝违和感,薇拉清楚地感觉到,面前这个人与她生来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但具体是哪里,她说不出。比起初见时对容貌的恐慌,此刻她更多的是对他的好奇,他模糊的不同点,正着魔似的吸引着她。
地板逐渐倾斜,车夫驾车驶上小丘,她朝外头望去,远处山顶一座孤零零的教堂,在蓝灰色的天幕下白的刺眼。"这里,一直都是阴天吗?"没想到才离家没几天,她就已开始想念故乡的阳光。"伦敦的天脾气不好,总是泪涟涟的,远比不上普罗旺斯。"他话中带着几分调皮,"不过据我所知,你父亲结婚时就已经搬到巴黎了。我们儿时生活的地方,也许你并未见过。"听到这话她来了兴趣,无论是父亲或是祖母,口中的过去充满了无尽的美好和欢笑。每当他们和她讲起那时的趣事,薇拉总以为他们是活在伊甸园。"祖母带我去过一次,但那是我记事以前。普罗旺斯,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没想到的是他的回答:"普罗旺斯就像你,无尽的鲜花、晨露和阳光,你身上带着它的味道。"华丽的辞藻带着伤情,她不解地望向他黯沉的双眸,忽觉他专注的眼神令她不舒服,一时难以解释的羞怯不适时地转成了愠怒。"请不要戏弄我。"她正色道,语气中的强硬令自己都惊讶。"抱歉…我并非有意这么做。若是有一天你亲眼见到它,大概会懂为何我这么说吧。"车厢的静止化解了两人的尴尬,车夫为他们打开车门,他利索地跳下去,回身将手递过来,"来吧,奈尔小姐,一会儿走过前面这段路,我就不能再这么叫你了。"
鸽群在空中作游戏的回旋,是山丘上的小教堂仅剩的声响。两人并排走在红色地毯,两旁的长椅并无来宾就座,他解释自己在这异国他乡并无亲友,因此只办一场秘密的婚礼。红毯尽头的神父手捧圣经,温柔地对他们微笑;礼堂的钟声响彻四方,阴沉的天空仿佛也因此落下几缕阳光。头晕目眩,她感觉周身是浮在圣洁的光辉里,这个场景她期许已久。"没关系,上帝会见证我们的誓言。"
"你相信上帝吗?"他笑着问她,话中难言的苦涩埋藏在旅途的终结。"你难道不期望幸福?"她反问,放开两人挽起的手。转身面向对方,他本想说什么,在望进她眼睛的一瞬顿了顿,到嘴边的话语又改变了:"…也许我已得到。"神父庄严地宣读下,二人窃窃的低语消融而亡。
"新娘,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愿意。"为着家族的约定。
"新郎,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愿意。"为着父亲的夙愿。
"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夫妻。"两个家族的婚戒戴上对方后人的无名指,交换代价的是一个永恒的誓约。"现在,你可以吻新娘了。"轻轻掀起她的面纱,饱经世事的他没想到自己的指尖竟会抖。"我可以吻你吗?"他轻声问她,眼看少女踌躇的慌乱向着成熟点点褪去,徒留颊上蔷薇色的红。她仰起脸,一双清澈的眸子坚定地望着他的,随后她平和地关上眼帘。于是他附身,用温凉的唇瓣去触她的,两人贴合的一瞬,交融的也许不只是灵魂。他从她的唇间尝到了青春,尝到生命的狂欢;而她感受到的,却是他的空洞——为什么约瑟夫和旁人不一样呢?距离上的贴近、他的气味给了她答案。气息是一个人无法涂改的名片,父母亲族的温柔关爱是茶水的氤氲,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是腐朽的花冠。同为贵族出身,从约瑟夫身上她嗅不到骄奢的繁华。他是个打破的香水瓶,美妙的香气早已从裂缝中消散,残缺的美丽外表不过一座空虚的躯壳。然而,真正优秀的香料不会瞬间散去,他身上还留着某种后调,沉着、妖冶,纯粹得竟令人沉迷。
"呵……"漫长的轻吻,结束时他好笑地发觉她仍沉浸其中,便使坏地上前补了一个。如果说第一个是对结婚誓言的践行,那这个吻只是单纯出于心底的怜爱。她惊讶地睁开眼睛,两人互望了片刻便一齐笑了:
"约瑟夫……"
"薇拉,我的新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