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02
江家在市中心,闹中取静的小独栋,后面还有个小院,种了梅花与橘子,用青花瓷养了两缸碗莲。冬天的时候,残荷开败,缸里的水结了冰,小时候魏无羡总喜欢和江澄一起拿石头砸开薄冰,去摸水底下的鹅卵石。
事后两个小东西都冻的手指通红,被江厌离拉去泡温水,再被虞紫鸢一通臭骂。
魏无羡开门进屋,打开灯,熟悉的低柔暖光瞬间荡开,溢满整间屋子。家里还是四年前的样子,一点没变,他却忽然感觉恍如隔世了。江澄把他推到一边,冷冰冰道:"冷死了,你究竟进不进屋?"
魏无羡一个愣神,江澄已经把鞋子脱在一边,反手关上门,自顾自往走廊深处走。他像一只猫梭巡在自己孤独的王国,光线在他消瘦柔韧的身体上拖出又深又长的影子。
江厌离在外面和金子轩过节,江枫眠在巴黎出差,家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
而在今天之前的四年,这里只有江澄,伶仃一人。
魏无羡愣了一愣,心头忽然就软了,片刻前的怒火在这柔软昏暗的光中平静无声地消散,如同灶上烧的热汤,一揭开盖子,扑面而来都是湿润乳白的水汽,带着绵甜的家的味道。
思念与怀念疯狂地滋长,却又同时令他感到近乡情怯的无所适从。他四处碰碰看看,看厨房里的盘碗和冰箱,擦了擦茶几上摆着的木质相框,拿起柜子上的陶瓷小鸟,江枫眠的青瓷茶杯,还有江澄随手放在那里的钥匙串,上面扣着一只傻头傻脑的小斑点狗。
钥匙扣是魏婴初二春游的时候给江澄买的,13块5,没几个钱,纯粹是顺手买来逗江澄玩的。江澄从小就喜欢狗,可惜魏婴怕得要死。为了魏无羡他的三只小狗被送走,气得江澄哭闹了好一阵,但最终还是仗义地担负起了帮魏婴赶狗的职责。江澄拿到这只钥匙扣的第一天,就十分嫌弃它丑,但嫌弃了那么多年,居然还好好地挂在他的钥匙上,上面的贴画都磨掉了一半,愈加傻里傻气。
他总是那么恋旧,魏无羡忽然想叹气。
他把那串钥匙握在手里,就着昏黄的落地灯细细打量,却忽然听见靠近的脚步。江澄解了衣服开完空调,终于出来,魏婴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钥匙在他的手里发出一串丁零当啷的清脆声响。"还留着这个呢?"他问,而江澄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还给我。"江澄冷着脸,伸手就来夺,魏无羡眼疾手快地握在手里举高了,二人一阵挣扎抢夺,简直像小学生那样绕来绕去,前胸后背地贴在一起。江澄一个转身,于是他们就几乎胸膛相贴,四腿交错,四目相对,定定地对视。江澄够不到钥匙,又被卡在沙发边上,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眼尾都被激得微红起来:"魏无羡,还给我。"
"不给,"魏无羡高高挑起半边的眉毛,"本来就是我送你的,我拿回来玩玩也是天经地义嘛,你说是不是?"
"…"
魏无羡终于褪去笑意,凑近了,轻轻开口,仿佛在温柔地顺毛:"江澄,你好好说话,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还给你,好不好?"
江澄看着他,似乎是被气得狠了,半晌都没答话。他眼神凌厉,眼尾却微微洇红,几乎叫人生出一丝委屈的错觉,冷冰冰地开口:"谁说这是你送的了?关你这个四年不回家的人什么事?"
魏无羡卸了气,十分委屈:"喂喂,讲讲道理,你不也四年没有联系我?"
"我怎么知道你的联系方式!"
"你不知道姐姐一直在和我联系?"魏无羡一挑眉,目光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少来"。
"…"江澄道,"那你也不来问我的联系方式?!"
魏婴又气又冤枉:"那还不是因为你一张死人脸,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了吗?是,我他妈对不住江叔叔,对不住虞阿姨,对不住你—我没胆子惹你生气,我躲还不行吗!"
江澄也很生气:"魏无羡你有没有脑子!!!我他妈又没拉黑你,你躲个屁躲!!!"
"…啊?"魏无羡愣住,"不是—那我怎么打不通你的电话?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
"…"江澄把头扭到一边,目光低回游离在虚空里,"我那两个月没开手机。"
魏无羡闻言一怔,知道他说的是虞紫鸢去世之后的两个月,内心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他喉头上下一动,问:"你没开手机….干什么去了?"
"抽烟,工作,喝酒,工作,抽烟,喝酒。"江澄说,"照顾我爸,还有打架。"
"…"
江澄自幼要强,不肯给家里丢脸,凡事都要争个第一,魏无羡干过的这些事,他是从来不肯的。若是放在以前,魏婴绝不会相信江澄会有如此颓废放纵的日子。可是父亲重病,母亲去世,那时的江澄,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他除了熬着牙硬撑着,又能怎么办呢?
魏无羡默然许久,道:"对不起。"
"你别。"江澄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移开视线,恨恨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容易消气吗?"
"没事,用不着消气,反正我该。"魏婴凑近上去眨了眨眼,眸中忽然绽出吟吟的笑意,"再说,我会害怕你生气?大不了你什么时候消气,我什么时候再这串钥匙扣还你,你说呢,我的好师弟?"
这话一边卖乖,一边又十分无赖,江澄被那句"好师弟"激得炸毛,踹了他一脚:"我去你妈的魏无羡!把东西还我!"
"好好好,给你,什么都给你。"魏无羡笑着把钥匙放进他的掌心,握着江澄的手合拢他的十指,还顺势亲了一亲他白皙的内侧手腕。
这一下又轻又柔软,如羽毛一般轻佻风流。
江澄整个人都僵住,猛然想要挣脱,魏无羡却卡着他的手腕不放,好整以暇地一挑眉毛,目光狡黠又直白:"哟,这会儿知道难受了?可是江澄,别人想对你做的,比这过分百倍—你一个直男跑去gaybar,究竟怎么想的啊?"
"…要不是找你,你以为我会去?"
"不是—江澄你是不是傻,你想找我,上课的时候来不就行了?我记得校园论坛上还有人传我的全套课表呢。"
"你还有脸说?"江澄冷笑,"开学到现在,你去上过几节课?"
"…"魏无羡装傻,"反正不点名嘛。"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翘课去哪儿了?"江澄却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的没有拆穿,只是轻哼了一声,"起开。"
魏无羡频繁翘课,当然是去了江枫眠那儿帮忙干活去了。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江总身边出现一个帅到冒泡的新人助手,形影不离,干活又得力,要是这样江少爷还不知道,这几年的小江总也是白当了。
江澄暗中观察了大半年,发现魏无羡宁愿蹲在学校门口的超市里吃泡面,都不跟江枫眠回家,气得愈加牙根痒痒。结果魏无羡吃完泡面拍拍手,又跑去云深泡吧,一路上还跟男男女女笑着打招呼,飞吻跟批发似的不要钱。
外面是平安夜的彩灯与圣诞树的亮闪闪的装饰,江澄坐在咖啡厅里独自工作到一半,看见魏无羡和聂怀桑勾肩搭背进了酒吧,心态崩得一塌糊涂。他原本还在犹豫要怎么完成姐姐的嘱托,把钥匙给这个讨厌鬼,结果这下倒好—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云深,酒精上头,什么都抛在脑后。
去你妈的gaybar,去你妈的性向。
有什么不敢的?他只想把魏无羡绑架回家。
当然了,这些所有的想法,江澄一丁点都不打算让魏无羡知道。好在这个死基佬确确实实地跟着自己回来了—哼,算他还有点良心。江澄打开冰箱,拎出两瓶啤酒,冰凉的玻璃与水珠贴在手心,他却竟然感到久违的安宁与平静。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麦芽与酒精的香气顺着冰凉的液体流入喉管,终于令江澄平复下些许血液里的激动的热度。喝下一口之后犹不满足,他甩掉了身上的白色粗针羊绒衫,露出里面轻薄的深紫衬衫。
空调太热了。他头也不抬地向魏无羡抛出另一瓶啤酒,却不是询问的意思:"喝不喝?"
魏无羡一把接住玻璃瓶,啧了一声,一屁股陷进沙发里:"江澄你倒是给个开瓶器啊!"
魏无羡永远不会拒绝喝酒。
江澄随手一个旧开瓶器抛了过去,唇边终于露出一点飞扬的笑意。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喝酒,默契地一碰玻璃瓶,正如过去一样,什么都不曾改变。
魏无羡同他说开了,这会儿又回到阔别四年的家里,整个人放松得恨不得滩在沙发里。在异国他乡漂泊了四年,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如此的温暖与安宁。他懒洋洋地勾着江澄的肩,喝了一口酒,道:"不过说真的,江澄,以后你别去gaybar了。"
江澄甚至懒得把他的手抖下肩头,闻言斜了他一眼:"你能去,我就不能去?"
"不是—你一个直男去那里图什么嘛。"魏婴道,"而且圈子里乱的很,你今天露了个面,不知道多少人得往你身上缠。"
"我会怕这个?"
"人言可畏着呢,"魏无羡懒洋洋地笑了,"再说了,酒吧那种地方,要是真被人盯上,指不定有人能搞出什么手段,下药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江澄险些喷酒:"你被人下过药?"
魏无羡乐了:"那哪儿能啊?要下也是我给别人下啊!"
"…你还有本事说,我们家的脸都快被你败完了!"
"哎呀师妹,这不是还有你嘛—离经叛道归我,洁身自好归你。话说回来,你直得跟个棒槌似的,我就算了,可千万别去撩别的弯的啊—撩出火来,我可帮不了你。"
"我为什么要去撩gay?"江澄一脸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魏无羡心想,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还贼迟钝,不自觉地撩了人都不知道。但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才能不被打,因此只得语重心长地诚恳道:"那是因为你傻。"
"你妹!"
"过奖过奖,本人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师妹。"
"魏无羡你是不是想死?"
"有本事你倒是来杀啊?"
江澄十分不服气,狠狠灌了口酒:"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说我直的像棒槌?我的品味真的那么有问题吗!"
魏无羡思考了一下妃妃茉莉小爱的名字,决定诚恳地点头:"你在取名字上的品味,真的不能更直了。"
"…你对妃妃茉莉和小爱有什么意见?信不信我现在就把它们抱回家?"
"不不不没意见!江澄你别冲动!!!!!!"
"…"
"而且你想啊,我要是知道你不是直的,我早就…"早就什么呢?魏无羡说到这里,忽然自己停住了。
江澄问:"你早就什么?"
"没什么,"魏无羡仰头喝酒,"也许我早就向你爸你妈检举揭发,让你和我一起跪键盘了?"
江澄踹了他一脚。魏无羡躲开,伸出一脚回踹。
喜欢上一个直男,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好事,而江澄是他最好的、唯一的兄弟。
他清清楚楚,所以不必再提。
江澄生的一张好皮相,有一双祸水的眼睛,眉峰一挑,便能勾魂夺魄。魏无羡从小就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帅,但又时常看着江澄,感觉到微妙的挫败—魏无羡时至今日也记得十五岁那个朦胧的春梦,梦中人面目不清,却独独有一双清亮的杏眼。
他醒过来,摸到裤子里的粘腻,咂摸回味起昨夜的绮梦,忽然觉得好像男人也没什么不可以?
魏无羡生性没心没肺,根本没把性向太当回事,最先出柜的对象便是江澄。他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江澄都会站在自己这边,因而出柜这等大事,也被他信口拈来,像家常便方一般随口就出—只不过,江澄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
江澄丢下一句"让我静静",夺门而去,三天之后才又跟他搭话。那时他的目光和神情都十分难以形容,难以形容得令魏无羡感到了本能的恐慌—好在他最终还是想通了,把魏无羡约到篮球场上打了场球,血虐了一番之后,宣布不许魏婴再把任何事情瞒着他。
魏无羡一看就知道这人消气了,笑逐颜开地去勾他的肩膀:"好好好,您说的都对,您高兴就好—所以我们能去吃饭了吗?饿死了,食堂都要关门了。"
"起开,一身汗。"江澄十分唾弃,一把把书包背上肩膀,"能不能有点出息?食堂关门就关门,谁稀罕,到外面吃就是了。"
"呃,说起这个…"
"…你零花钱不会又用完了吧?"江澄几乎昏过去,"你都拿去干什么了?!"
"其实这个月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是帮隔壁班的绵绵参谋她们班的游园会活动…顺便帮忙买了点装饰材料什么的?"
江澄难以置信:"你他妈不是喜欢男的吗?还去招惹别的班的小姑娘做什么?!"
魏无羡眼神无辜:"爱美之心不分男女,我是说我喜欢男的,可是我没说我只喜欢男的啊。"
"….魏无羡,你他妈,我真是—"江澄气得说不出话,掉头就走。
魏无羡习以为常,滴溜起书包,跟在怒气冲冲的江澄后面远远地喊:"哎,等等我啊江澄,咱们晚饭吃什么,是吃门口的烤冷面,还是去吃酸辣粉啊!"
"吃你个头的酸辣粉!我要吃烧烤!"
魏无羡心想,感谢江澄直成棒槌的心肠。
有他这样的兄弟,任何人都不该奢求更多。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四年里的分分秒秒,他见过太多美的丑的,纯情的妖艳的,魏无羡在哪里都如鱼得水,哪怕是在美利坚的土地上。然而他仍旧本能地寻找那样一双杏眼,在每一个枕边人的身上寻觅同一个人的影子—或许是他追求的只有那唯一的欢愉,或许是他仍旧渴望归宿。
可无论是谁,都不如那一夜绮梦。
江澄是他最好的兄弟,是他早已下定决心,要扶持一生的人。魏无羡从没想过江澄身边的那一个位子,却也没打算把自己的位子拱手让人—让江澄去gaybar?那可真是羊入虎口,害人害己。
江澄在感情上太单纯,读不懂魏婴的占有欲,也读不懂他自己。
那么这样就刚好。
魏无羡喝着冰啤酒,吹着热空调,借着酒精自我放纵:"总之,江澄啊,酒吧那个地方充满了想419的人,没有这个需求,你还是不要去了。"
江澄看了他一眼,挑衅似的笑了:"419怎么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419不怎么,只不过,"魏无羡满不在乎,随便喝了口酒,"你知道安全措施应该怎么做吗?男的和男的之间?"
"…还有安全措施?怎么做?"
魏婴喷酒:"天哪,师弟你终于长大了!可是你又不跟男的419,我跟你科普这个干嘛?"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魏无羡笑了,好整以暇地看着江澄的眼睛,言语逗弄:"你会么?我能在酒吧和一个陌生人接吻,和一个陌生人上床,江澄,你敢么?你连和女的一夜情都不会吧?"
江澄盯着他,忽然笑了一下。这一弯唇角里带着一丝嘲讽,却灼然明亮得有如忽然绽开的紫色花火。
然后他抓住魏无羡的领口,一把低头吻了上去。魏无羡蓦然睁大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受到江澄无法抗拒的力道,大得几乎让他们牙齿生疼地磕碰在一起,嘴唇间的柔软气息带着酒气的辛辣,有如一朵怦然炸开的烟花。
太生涩了。魏无羡后知后觉地想,江澄的业务也太不熟练了吧?
他尚未回神,江澄却已经放开了他,慢慢挑起半边锋利又飞扬的眉峰:"谁说我不敢?"
他站起身来,想要功成身退,却被魏无羡拉住手臂拖回来,一把推进沙发里用力地深吻。江澄猝不及防地挣扎,却被人制住下身,又吮住唇舌,亲到浑身发软,近乎窒息。
"这才叫接吻。"魏无羡喘息着地放开他,俯视着江澄,眼睛亮得几乎发狠,"另外,我说过了,不要随便撩一个弯的,你究竟听没听见?"
"可你不是别人。"江澄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短促地笑了起来,眼眸雪亮清澈有如刀锋,横冲直撞地割碎魏婴的理智与灵魂。他问:"魏无羡,你敢和陌生人上床—你敢和我上床吗?"
魏无羡咬住牙。
他没有说话,只是第二次凶狠地吻住他,皮带搭扣打开的声音是他唯一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