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黄昏,城市落了场小雨,乌云散后,夜风微妙而温暖的流动着,间或拂来花的清香。滋润香甜的空气令人躁动,有点痒痒的,似乎想打喷嚏,又或者是身体的某部分被融化了,有什么东西要撑开皮肤、长出来似的…或许是翅膀一类的?
莫名想到这里,广轻轻笑出声,立刻用手中摊开的《春雪》挡住嘴巴,不过,浅浅的笑声还是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出一点回音,渐渐的才消失,就像水龙头被拧紧了、水滴也是细成一缕才悄然不见的一样。
仲春的夜空挂着一轮明晃晃的白月亮。巷子里安静的躺着几处浅水洼,因为车辆久久不曾经过的缘故,还保持着完好的形貌,如镜子一样沉默地反映着头顶的宇宙和周围人家的几点橙色灯火。路过的橘猫凑近水洼舔了几口止渴,迈开步子往前走了走,突然弓起身子,跳上矮墙,钻进小野家院子内的樱花树,窸窸窣窣的一阵响,踩落一片繁花,便不见了踪影。
广拂去落进书本的樱花瓣,从刚才分神的地方继续往下读—
"清显在烦恼地思索着,自己如何才能潜入聪子的内心深处去?聪子似乎不让清显再把自己的脸端详下去,而主动凑上去同他吻在一起了。清显拥抱着聪子腰部的手指尖感到温暖。他想象自己正置身于百花腐烂的温室里,伸着鼻子嗅着这种气味,就这样窒息,该有多么好…"
街灯温柔地拥抱倚着单车捧书默读的少年,灯光落满面容,像矿物颜料以轻柔的手法被揉碎了洒上画纸,他的眉眼、口鼻间显现出细腻柔和的阴影,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浮动。
"二人的口唇离开之后,聪子满头的黑发便紧紧地伏在身穿制服的清显胸前。清显沉浸在发油的香气之中,不禁感到一阵迷惘,同时他又望到幕布那一面的樱花略带银色,恍惚觉得那蕴含着忧悒之情的发香,和黄昏樱花的气息浑然成为一体了…"
他情不自禁的指尖用力、将书页握的更紧。此时院内门铃响了,一群女孩子俏语娇谑,拎着画具书包,熙熙攘攘的从画室涌出来。他忙合上书,向内探头,寻找恋人的身影,待人散尽了,仍是没有。他抬眼看天色,白澄澄的月亮已经升上中天,居高临下,像她恶作剧的眼神、笑嘻嘻的脸。
广能理解这种情形。零二沉迷绘画的热情,和他沉迷阅读的热情是同等的。况且洋子老师非常喜爱她的热情和天分,愿意付出额外的时间指导她习作,是难得的好事。只是,她沉浸于艺术世界时,难免偶尔会忘记艺术世界的门外,还有个等待她归来的男孩子。
她倒从没主动提过要他接送课外班,更不会对他说"等我"。不过,做这些事情,早已作为"男友的义务",自动融入思维方式,成为他的行动指南,就像蜜蜂天生会酿蜜、蜘蛛天生会结网。
叹了一口气,他定定神,继续往后读,同时思考书中主人公的困境。他念小学时就读过《春雪》,不过,对他而言,其中晦涩的程度,似乎比《丰饶之海》系列的其他三部作品为甚,尽管在一般读者看来,《春雪》才是其中最通俗易懂的。
他曾把这个系列推荐给五郎,并向他咨询看法。五郎看了没几章,辄说,"广是不会把自己代入男女主角这种人设的。"
"何出此言?"
"这两个主角啊,特别是男主,都有典型的自我中心倾向。这样的人,想要封闭自己的内心、凭主观臆断推测别人的行动,是再正常不过的;而你呢,是典型的利他人格,恐怕很难理解自以为是之人的内心世界吧?可是三岛偏偏擅长写这种人。"
不论如何,书中固执傲气的清显和美丽自负的聪子,依然给小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还有两位孤独者之间的禁断恋情。初次读完二十七章,也就是描写他们初次做爱的章节,即使合上书本,那些沾染着蜂蜜一样的甜美优雅又禁忌的句子,就像水池深处的气泡一样,嘟噜嘟噜不停冒到眼前—"封闭得严严实实的世界,如同方糖丢入了红茶,无限甘美的融化了。"这比喻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深刻,以至于每次和零二接吻、爱抚彼此的肢体、乃至做更亲密的事情,他总是忍不住用"宛如方糖般融化"来形容彼时的悸动。
"达令真色气❤~"
"—诶!"
零二捧着一枝新折的樱花,笑嘻嘻的凭空出现在面前。他慌忙合上书本—仿佛这样就能隐藏方才的绮梦和脸颊上的红潮。
"真是的,零二,不要突然吓我啊。"出于掩饰羞耻心的本能,他眨眨眼睛。零二偏头打量,突然倾身靠近,一大片粉色往前轻轻搔着他的脸。
她伸出残留着金色颜料的食指和中指,划过他眉眼前的空气,指尖似有若无的碰触他浓密的眼睫,引发轻微的颤抖。
"怎么了?"他没有闪躲,愣愣的看着她。
"没什么。"她似乎有点失落,又轻轻一笑,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蝴蝶。"
他注意到她手中的花枝,"这是—?"
"嘿嘿,洋子老师让我自己拣一枝,带回家插瓶。"她凑近花枝,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递到广面前,"达令也吸一吸吧!"
广照做,并评价,"不香。"
零二一笑,"我也这么觉得。达令,让你久等啦,我们快回家吧,我好像有点想吃你上次做的那个拉面诶。"
"是吗?那路过便利店,提醒我买点笋干。"他收好书包,把单车往外推了一点,零二遂侧身坐在他身后,背着画具,一手捧花,一手揽着他的腰,把侧脸贴在他的制服背后,晃着头,蹭来蹭去。
洋子的画室距离他们同居的公寓不远,骑车约莫一刻钟。路上,零二问,"呐,达令,《莎乐美》,你听说吗?"
"啊,听说过。怎么了?"
"我突然有点羡慕她呢。"
她低声暧昧的笑,分不清语义中的真心假意,"能够把爱人的头颅割下来、占为己有的勇气。"
零二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他的心跳判断他在笑,"我也觉得,莎乐美的决心很难得呢。"
"达令有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呢?"
"你指的什么?"
"假如我不爱你了,你会被单恋折磨到发狂,最终割下我的头、日夜亲吻我冰冷的嘴唇吗?"
"嗯…不好说呢。"他想了想,"如果你喜欢了别人,那便罢了;倘若没有喜欢的人,却不肯喜欢我…这种情况,我大概无法忍受吧。"
"真的吗?"零二晃起双腿,探身亲吻遮盖住他脖颈的发尾,"好开心!"
"其实…"
路口信号灯变红,广减速、停下车子,小声说,"有时候,我也希望你能…不,没什么。"
他突然闷闷的,只是扭头盯着她看。零二嘿嘿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他们都把对方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视彼此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无论广或零二,都注定无法像莎乐美或松枝清显,挣脱理智的束缚、以爱人的泪或血为美酒,在欲望的清泉中起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