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面躺倒在单薄的床面上。白色的烟草雾在天花板上飘浮,如同没有实体的幽灵,在没有点起灯烛的房间里,自上而下地注视着一切,缓缓下沉又如落幕。
它有着跟头横枕着我赤裸胸口的男人一模一样的味道,呛人眩晕,却带着熟悉心安的感觉,从他的口鼻中呼出,从他指尖明灭的烟头里缓缓上升。
我手指缓缓地拨着胸前男人的头发,试图让它们缠上我的手指。"为什么愿意和我做?"
他的发丝又短又硬的,摩擦着刺激着我的乳房,跟他执拗性子一个样子。
"这是什么话?"他顿了顿,又吸了口烟,这才开口:"女人都送上门口了难不成我还往外推么?"
我向来喜欢他的嗓音,不算太低,结尾处带着被烟熏过的沙哑。正经时,让人觉得可靠。而不正经时,就是难以言喻的性感。
比如现在。
但是我不是小姑娘的年龄,可不买他的帐。
"你如果是来着不拒的花花公子,我就不会问这句话了…"
我感觉到他在我的胸上哼笑了一下,随即他的手臂舒展,将烟头按灭在了烟灰缸中,然后调整了姿势,犬齿在我的乳尖上暧昧地轻咬一口。
"这样追究因果的架势,倒是跟刑警一样。"
他堵我的话的意思很明显了。我刚才就想过,一次可不够满足他的。
我能感觉得到他试图隐藏的那些细微秘密。
刚开始的伴着急切还有试探的生疏,询问了好几次我感觉如何,动作冒失,又不得要领。不过,这样的事本来就凭感觉…"他不断地从经验中学习,这个过程中,一直隐藏在他身体的本能也渐渐复苏了…"如同尝鲜的孩童般地迅速投入,带着与生俱来的专注以及控制欲,仿佛我是他叼在口中任意玩弄的猎物。
那不是经常接触性爱的人所有的举动,和我对他的推测一样。
认知和教育让他鄙夷泄欲这样的事情。自律也使他从未将享乐视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被过去束缚着,寻找自我的途中,亦从未将情爱当作自己存在价值的一个元素。
我想,他在自己无数的经历中,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刻意忽略掉了男女之情的存在。那毕竟,在我们这样的人眼里,向来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
可是为什么现在愿意和我?愿意和他向来不喜的"佣军集团"的头头牵扯上这样的关系?
他的手臂滑进了我的腿间,用力向上抬起,露出了那个隐秘又黏糊糊的入口。爱液混合着他上一轮射入的种子,从那个微微开启的小口缓缓流出。
他不知道刚才完事后应该用纸或者手帕擦拭。不过这让他这回进入得无比顺利。
我从来不记得我的身体是如此敏感。在他简单的直接的动作下轻易被弄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这就更加证明我对他的喜爱吧?
他笔直的脊椎,每一块起伏的肌肉,吻着我的带着烟草味的唇舌,甚至侵犯着我的炙热的肉块。那些实感是如此强烈,一点点刻在我的身上和记忆里。
对我来说,这是片刻欢愉。像是从前不知未来时的单纯无忧虑的快乐,当时漫长,实则转瞬即逝的快感。
我想,这就是我和他不同的地方之一。我从未拒绝过放纵,我想做的事情,立马就会去做。就像是这一夜,突兀却又顺其自然地水到渠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他的身下,依旧含着他已经疲软的分身,轻轻喘气。
他的胳膊随意一动,伸向了枕边。当我以为他又要去拿烟时,我听见他的手指敲击到硬壳书的闷声。
"这是什么?"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天赋》?"随即轻笑响起,"睡前故事?"
书是关于流亡柏林的沙俄贵族关于童年故国的回忆。它从我随身的包里散出。他没有摸到里面的其他东西:防身用的枪,只剩下一小截的口红。
我挣扎着直起身,按住了他抚摸这那本书皮的手,仿佛那只手握住的是我私密之处。
"…去日本访学时被要求留在海关,没想到离开日本的时候回到了我的手上。是失而复得的东西。"
"我只希望自己比纳博科夫更有吸引力。"他抽回了手,捋了捋我的发丝。
"你不一样,狡啮先生…"我将头靠进他的颈窝。
墙上裂着的镜子反射出的巡逻灯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随着光线的游移我看清了镜子里的我们。自己情欲未退且充实的脸。男人结实的后背。
"他漂亮的身形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如同一个白色的幽灵。"
我的脑中突然想浮现出了这一句话。随即又记起那不是我第一次把他和杰克·伦敦所描写的大狗联想在一起。
镜子的光亮,好似射灯照射下酒杯柜台上破碎的酒杯,闪烁着记忆的光片,其中也映射着他。
那是空气稀薄的高原,夜里的风如同裹挟着无数刀刃。就算是在停战区内,生活也是不易的。
乘着等待一批由仅通的公路运送来的药品和装备,我们在这里已经休整了一段时间,平日就给这里的居民提供一些医疗援助,比起进入战乱区后的提心吊胆兵荒马乱要闲暇不少。
那日在我们常去的酒吧里,我就看见他。更准确的描述是玻璃碎片中他的身影:将地头蛇小混混一下子摔了出去。
我不太懂搏斗的门道。可是周围的人群喧嚣叫嚷,自动环绕成了圆形,这个小小的酒吧就这样被挤压进了某种扭曲的时空,带进了远古的决斗场。
火把高燃,热火朝天。
我能感受得到他附着着衣服的肌肉迸发出的力量感。不仅仅是力量,仔细观察之下,他的头脑四肢互相补充互相平衡,以至于迸发出一种令人炫目的生命力。
我的身后跟着的阿列克谢发出了轻微的赞叹声音。那个不知名的男人身上如同燃烧着的火焰一般点燃全场的气质已经感染了我的朋友,好像他也随时会脱去外套撸起袖子加入这场搏斗中。
那是男性天性中嗜血好斗的一面。但是我并不是被这些拳拳到肉血液飞溅的刺激所吸引的。
现在回忆起来,我想可能是从一开始我就感受到了来源于他一种矛盾感。
那时的他正处在生命最活跃的时刻,专注于对手,早已经将生命抛诸脑后。单纯体会这种忘我的欢愉,以自身生命为燃料燃起熊熊火光,进入战场便该痛下杀手。
可那不是他,他留下了怜悯和余地,仿佛带着一丝软弱,就如同从他肩头纱布旧伤下渗出的血液。
但是软弱又怎么会是用来形容他的词语呢?
打动男人的是力量的强大,打动女人的是怜悯的软弱,打动人类的是好奇心以及在对方身上找到的某种灵感的碎片:或许是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或许那是自己所期望成为的样子,总之,很轻易地成为了自己思绪的载体。
那时的我就是这样心境,瞬间浮想联翩:月色下奔跑的大狗———"他具有忠诚与献身的精神,也具有野性与狡猾的一面。"
肉搏在小混混一瘸一拐相互搀扶地逃跑后落幕。围观的人们重新开始自顾自地交谈活动。
男人晃了晃,重新坐到了酒吧的椅子上,叫了一杯酒。那时候我听出了他熟悉的口音。
"这么重的伤需要的不是酒了吧?"在不知几个过去向他致意的人离开后,我坐到了他的旁边。
他骤然回头,目光对上了我的。
我向他笑了笑。满意地看到他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的表情,那双眼睛习惯性地迅速将我们几人打量了一番。
"在这里听见日语真是难得呢。"他说,"你们不是日本人吧?"
我的五官虽然更加偏向蒙古利亚人种。可是身后的阿列克谢和叶琳娜他们却完全是高加索人长相。
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安娜斯塔西娅,塔西娅。"向他介绍了我的朋友们,"我是我们中间稍微能说上话的。"
"狡啮慎也。"
我微微一愣。仿佛勾起了一点点不太确定,又微不足道的回忆。
这样的表情,应该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的语气中带着疏离,"佣兵?"
我苦笑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你呢?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我问他。
他晃了晃手中酒杯,里面液体荡漾。
"或许突兀,若是你有空闲的话…"我没有理会他的有所保留。"狡啮先生,是这样的,我们在等待一批货物,过几天就要去取来。我想,我的队伍应该会用得上你这样的人物。"我单刀直入。
他喝了一口酒,依旧不置可否说话。
"这样的伤,用得到一些专业的治疗。"我利诱道。
"多谢,我自己还有些物资。"他说。
"你看,"我没放弃,顺势捻起吧台上的酒瓶碎片,"不知道酒吧老板要因为打架损失多少呢…"
身后的叶琳娜听出了我的意思,她从自己的包中翻出了一卷纸币,放在了吧台上。
酒吧老板伸手想要去拿却被阿列克谢的目光给逼退。
我向酒吧老板笑了笑,反手拍了拍阿列克谢的手臂。
老板这才够着了那些钞票。
狡啮慎也抿起了嘴唇。"虽然是同行,但我还是喜欢单独行动。"
"不想和佣兵集团扯上关系么?狡啮慎也。"我读出了他的意思。"不过,我们也不能算是佣兵吧。"我叹了口气,想了想,最后开口:"那些物资是给难民们的医药已经搭建临时诊所用的东西。说起来…我们应该算是医务人员吧。"
这场对话以他接受我的邀请告终。
我更加理解了他是怎么样的人,而且这与我对他最初的印象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人类各种有意识无意识的行为像镜子一般反应出他的认知他的性格他的内心想法。
对我这样突然靠上来的陌生人的疏离和自我是表象,是独自在这样的乱世中生存的盔甲。
抬手放过曾经攻击他最后失去反抗能力的敌人,是他加诸在身上的原则。
对酒吧老板的怜悯和对难民的责任感,是他的与生俱来的内核。
我对这样的人有天然的好感。还有,我想知道,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出现?
叶琳娜来告诉我已经帮狡啮慎也在我们的营地安排了住宿时,正好看着我盯着电脑似笑非笑。
我问她:"狡啮慎也这个名字,你有印象么?"
她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的从前拷贝下来却从未来得及整理的资料。
"我听杂贺教授的课可没有殿下仔细。"
她有所保留,我却没有在意。"社会心理学科的毕业论文,说实话我也没有仔细去看过。"我承认。不过现在这篇论文却是链接我和狡啮慎也的桥梁。
叶琳娜不赞同地摇摇头:"人是会变的。更何况,殿下是对现在的狡啮慎也感兴趣,而不是从前的狡啮慎也。"
我被她道破了心思,无奈地揉头发。"有这么明显么?"
"不过…殿下,他不是我们的一员,而且对我们没什么好感,不应该太信任他。"叶琳娜说。
我顿了顿,"你和阿列克谢讨论过他么?"
"我们负责在营地找个地方住,自然会提起他。"
"信任和好奇完全是两码事。"我告诉她。
叶琳娜看了我一会儿,"他确实是有才华的,我刚才去打听了一番,SEAUn的事情也有他参与。"
"我心里有数。亲爱的,你不用担心。"
什么有数?我怎么可能有数。
我擅长观察别人,将他们的言行举止放在某个模型里分析试图理解他们的意图。可是对于我自己的心里汹涌突如其来感情,却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般无知。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就如同意外捕获到了一只小狼狗,虽然受伤了,但是他是那么有趣漂亮。他在我的笼子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他,和他待在一起,即使周围的朋友告诉我,他并不是家犬,而是独狼。
一心扑在了他身上的我,说自己心中有数,这可能么?
我独自一个人去了他的帐篷。一进去便看见他赤裸饱满胸肌,煤油灯的照射切出分明的阴影。
他倒是丝毫不避讳我,正在艰难地用左手比划,准备处理右肩上的伤口。
我做这医护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面对身处痛苦的病患不可能有什么想法。队里旧公国的男人们虽然敬我,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可避免地会袒露身体。这些事情我都习惯了。
可是骤然见到狡啮慎也这个样子,我却感觉到了一丝丝无措。
至于原因,全在我自己身上。
我做好了准备,装作完全没有企图对他毫无兴趣。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当发现所有掩饰都是苍白无力,惺惺作态,我便陷入了这种尴尬且无力的情绪。同时又暗自佩服自己的眼光真不错。
"我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看来他们已经把处理伤口的东西给你了,我来帮你吧。"我急急地开口,掩饰自己的情绪。
"多谢。"他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了,表情和态度比在酒吧时柔和了不少。
我带上了手套接过了他手中的医用棉时,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
伤口很长,应该是刀伤。自右肩到胸口。因为处理不当,已经发炎。
"早就应该缝合了…"我熟练地用蒸馏水清洗一下他的伤口,低声埋怨道:"你当初要是真拒绝了我们,不知道从哪里能搞到这些医疗用品…"我补充了一句:"方圆一百公里,只有我们有抗生素。"
"还是真是得救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舒展身体,方便我的动作。
我给他注射了麻醉剂,准备开始缝合前的消毒,回过头来时,却看见他摸出了一根烟。他在点燃前,抬头看了一眼我,"你不介意吧?"
"我不建议。"我无奈,"但是,麻醉剂计量不够,缝合时会有疼痛感,抽烟可以让你放松的话…"
我的话音未落,他已经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烟雾,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向我示意可以操作了。
我探过身体,对着光源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没有阴影的角度,小心翼翼地捏着针,慢慢地缝合他的皮肉。那时我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一来,缝合本来就需要细心。二来,我考虑他对痛觉的接受度,放慢速度以免他下意识躲避和乱动。
但是我应该是多虑了。他身体没有动,只是肌肉有些颤抖。时不时地抬手吸烟,扭过头去吐出烟雾,我还是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发丝。
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难免走神了。
就在过来前,我像是脑子出问题了一般不受控制地对着镜子薄薄地涂了一点口红,然后又瞬间反应过来,用手背疯狂擦去。
我想我现在的嘴唇还是有点肿的,仔细看一定能看得出来。于是我的头低得更下去了,觉得自己得赶紧找点话说。
这个时候他倒是先开口了。他在意的并不是我的态度和我那时发红的嘴唇。
"你们是旧哈巴罗夫克斯公国的人吧?"
我的那些无厘头的小心思瞬间被打断。
"这都注意到了么?"
我微微直起身,这才想起来阿列克谢喜欢把公国的黑熊徽章涂在车上,和象征着治疗医术的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放在一起。
"现在不过是流亡难民罢了。"我自嘲道,想了想,又抬眼瞄了他一眼。"说起来,跟你是同类。你是做了什么坏事才从日本被扔出来的么?"
他哼哼地笑了起来,牵动了肌肉。我不得不停下手。
"我就不可能是被排出执行什么任务么?"
我摇摇头:"我认识的外务省特派员可不少。"
他瞳孔的移动并没有逃过的眼睛,不过是仅仅是一瞬间,他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回了我的身上。"我听说过哈巴罗夫克斯公国曾经派过访学使馆去日本。"
"很了解嘛。"我随口附和。
"公…"他顿了顿,"认识的人曾经处理过相关事物。"
他说起了我过去的事情,然后发现和他自己过去的事情有所交集。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恍若未闻,继续手中的工作。
我们在相互推断对方的过去,心里已有一些答案,却心照不宣。
其实,我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是单纯不希望被对方一眼看透。而对方则明显地有所保留,毕竟他在面对我们这群突然示好的陌生人,还是显得势单力薄。
"他们在唱什么?"他忽然问道。
我这才注意到了帐外篝火旁传来的阵阵悠扬浑厚的歌声。那是旧公国的人们围在一起时总是会唱的歌。
"啊,那是公国的老歌…故乡姑娘等待永远也回不去的情人,过去的日子像匣子中的蝴蝶标本,是已经无法复生的美丽…"我给他翻译了几句,顿时停了下来,连忙掩饰一般地笑道:"好像有点怪怪的,日语翻译过来不太押韵。"
接下来的那几句是姑娘的独白,在这样的气氛下暧昧了:"你的离开带着我不被知晓的爱意。当你想起故乡时,我的爱意是哈巴罗夫克斯消融进土地的积雪。"
最后在线头的收尾处仔细打了个结,我从他胸口抬起来头来。
"狡啮先生,你有点发烧。"隔着手套我也能感觉到掌下肉体的热度。"烟还是暂时不要抽了,我给你注射抗生素,好好睡一觉。"我柔声细语。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办法把心思放在狡啮慎也身上。
跟我自己那些少女心思风月情事比起来,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或许我是孩童心思,将男女之事当作与休闲玩乐无异的存在。又或许我成熟到了某种程度,可以完全将工作和自己的心事切割开了,让两者独立存在。更加有可能的是…这一切都源于我自小受到的教育。公国的利益是高于自我的存在。
可是…公国已经不在了。
因为医疗站的病患突然增多,许多是战乱区逃来的流民,甚至有不少同我们一样流亡海外的旧公国国民。自故国四分五裂后,他们就一直穷困潦倒流落他乡。应该是得到了消息前来这里寻求帮助。这同时也说明了战乱区的问题日益严重。
跟其他流亡者相比之下,我幸运很多。即使故国不在,依旧活得不差。
那段时间,狡啮慎也也临时诊所在帮忙。我时常能看见他与平民比划着对话的场景。
我在帐篷支柱旁,越过人群看着他,心里有一些猜测:人类对自己熟悉的事物有着天然的好感和亲近。狡啮慎也是不是就是处于这样的状态?
这明显不同于他对待我的态度。
他对待我,或者说是我们,是有所戒备的。
我很理解他。
我手中有旧公国的精锐残部,有物资,有金钱。如果我愿意,武装割据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是我们却是提供医疗援助和介入调停其他武装势力的存在。
这是我为旧公国的国民们选的路。
一个星期后,接近黎明破晓时分。
启明星高悬,天空的颜色已经变得不那么厚重,深蓝色的天幕仿佛正在被水晕开。
我们已经顺利接下了物资。车队在还算是平坦的山路上行驶。
不时的颠簸,已经让我昏昏欲睡。一个来回接近十个小时,高度的紧张让我十分疲惫。
"已经快要到基地了,殿下可以稍微安心。"身边正开着车的阿列克谢开口。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状态不佳。
我摇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过来。"你怎么样?我们交换开一段吧。"
"没关系。"阿列克谢笑了笑。他在驾驶座里裹着厚厚的大衣,就像一只大熊。
"日本人怎么样了?"他瞄了一眼后视镜,问道。
我回过头去,张望了一下,他半个小时前跟武装车的人交换了位置,正骑着摩托车,行驶在我们货车的后翼位置,仿佛自由欢快飞奔的猎犬。
这辆摩托还是装备了专门应对高原装备的电动发动机,不会像一般的柴油发动机在氧气稀薄的高原上慢如蜗牛,爬行吃力。想必他对我的越野摩托非常满意。
"恢复得很快,适应得挺好。这回任务也帮了不少忙。"我靠回了座椅上简短地说。
"我跟他讲过几句,他说这回任务一结束就会离开。"
我的心往下一沉。仿佛掩饰一般,我伸手去拿车门边的水瓶,拧开了瓶盖。
阿列克谢侧头飞速看了我一眼。
"那么殿下什么打算?"他忽然问我。
"不是说好了么…我们去斋浦尔,那里的几个国王需要调停,到时候还需要靠你。"
我随口回答着,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山隘口。过了那里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基地了。
我的答案并没有让他满意。他看着远方的路面和山隘,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塔西娅。"
"怎么了?"
"投奔过来的的旧公国的人越来越多,老人孩子都有。总不可能带着他们东奔西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这样严肃的问题很明显不适合现在在车上讨论。
我既不想在此时谈论,可这样重要事情也不能敷衍他,只能简短地说明了我的想法:"我会和这里的议长们谈谈这个问题。让不适合跋涉的人居住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阿列克谢却不想放过我,他显得有些焦虑,一心追问:"他们留在这里就是外人。遇到了事情能依靠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公国已经不存在了。"我打断了他,"从我签下放弃所有继承权文书那一刻,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我们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外人。同样的,我们也可以属于任何国家。"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这样旧公国的人在别人地盘上建立永久基地,这才是会给国人带来灾祸,永无宁日。"
他抿起嘴没有说话。引擎的轰轰声在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如果你不赞同我们现在无国界医生的生活方式,我也没办法勉强你。"我缓和了声音,无奈地告诉他。"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我们这一群旧公国的幽灵,缅怀过去,迟早会被过去吞噬…我不能看着你们变成这样。"
旁边的大熊的神色变得古怪。他握着方向盘,似乎没有听进我的话,又似乎有所震动,显得心事重重:"'真正的天堂是已经失去了的天堂'…"
《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句子。
我皱眉,那一瞬间想要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视线便被窗外狡啮甚也吸引了。
"快看!"我拍了拍阿列克谢的大腿。
在我专注于车内对话时,狡啮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超到了我们的前面,现在却又减速下来,拉开了挡风面巾似乎在向我们大喊什么。
山隘口的阴影泻下,遮蔽了本就还未开启的天幕之光,给我的心中遮上了一层不祥的预感。
阿列克谢粗暴地拍了拍车内的无线电设备,那里发出嘶嘶的信号干扰声。"该死的,这玩意儿早就该…"
他的声音未落,意外就发生了。
在一阵尖厉的破空声中,我们面前10米的无人车被击中,发出爆炸的巨响。瞬间车骸翻滚着,连同可怕震动的冲力,如同巨浪向我们拍来。
阿列克谢猛打方向盘。我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的身体,因为扭转的巨大的惯性,咔咔地如同生锈的铰链,失重的感觉让五脏六腑仿佛都不在应该在的位置,天旋地转,只感觉脑浆仿佛都要被震散,顿时嗡声一片…
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寂静无声,我似乎能看到时间流逝时的光华…
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北国的林间高耸的树木下投射下来的斑驳陆离的光斑,落到叶片上,苔藓的地面,如雨点一般"哒哒"地响着,带着某种节奏和规律地从远方传来。
我努力睁开了眼睛,晨曦中人影模糊…那是父亲吧?我伸手去够他的衣角,只够到了一朵枯萎的花朵,瞬间如雪花般融化。
我想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他挺拔的身体徒步在夏日的山林中,猎枪拨开了层层叶片,猎犬的吠声,脚下柔软的泥土,应枪声倒下的眼神温和的棕色麋鹿的脖颈里流出的温暖的液体散发出血腥的气息。
生命流逝的声音变得清晰,如同的簌簌落叶,如同花的源源盛开。平和,渐渐地归于虚无缥缈。
机械冰冷尖锐的摩擦声却在划破了这一刻凝滞,父亲的身体迅速扁塌了下去,风化剥蚀,变得轻飘飘的衣物下露出机械的骨骼,权杖变成了死神的镰刀,黑洞洞狰狞的枪口对准了我…
无数子弹向我飞来,击碎了已经裂开的玻璃,仿佛穿越了我的意识,脖颈处剧痛无比,我的身体却无法动弹…
"…喂!塔西娅!" 人声传来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溺水般的我吃力地发出回应的声音。矫健的猎犬与无机质的杀手厮杀着,他奋力将匕首插进了将向我扫射的无人机的某个链接部,直到那个无生命的物体发出了诡异的惨叫,变成了一块废铁。
我看着胜利者向我走来,手解开了我的束缚。可是我喘不上气来,鼻腔里全是血液。
那个声音…
"狡啮慎也…"
我长了长张口,努力念出了他的名字…
意识在消失,眩晕感重新袭来… 在他的灰蓝色瞳孔里,映出了我满脸血迹的样子,仿佛笼罩着死神的黑翼。
我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恐惧让我难以承受。"好痛…"
"别害怕。我会救你的…"他开口,说出了我的母语。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
他没有食言。
根据叶琳娜的汇报,我们这一队奇迹般地突围,等到大部队接应上我们去追回物资,可是到了地点才发现,除了被一些路过的难民顺手牵羊以外,物资都还在。
清点战场,发现了山隘口的两具尸体。那是被击毙的武装分子。
我坐的车的挡风玻璃本是防弹的。扛下了一波无人机的扫射,但也因为翻车出现了断裂,削弱了强度,最后还是碎了。
我运气好,受的伤不致命,因为撞击有轻微脑震荡,后来发现左手手臂脱臼。阿列克谢除了脑震荡以外,锁骨断裂还需要修养。其他队员也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狡啮慎也只有擦伤。"叶琳娜告诉我。"殿下认为这是为什么?"她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问得蹊跷。
我本是放松地躺在床上,顿时捂着头从椅子上直起了身子。
"什么意思?"
"大家有疑惑。为什么秘密任务会被伏击?从前取货都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他一来就出事了?"
"这件事是冲我来的。"我说。"而且他不是杀手。"
"我知道。他对西比拉系统无好感,所以这应该跟推崇西比拉系统的新政府也无关。"叶琳娜回答。"不过,反正他要走,我们有一个说法这样也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暴怒起来。
身体的疲惫,精神的紧张,遇袭的恐惧,受伤的痛楚,一齐向我袭来,挫败和无力感让我情绪变得失控。
我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有人要杀我。不是为劫财的流寇,不会是哈巴罗夫克斯的新政府,更不是狡啮慎也…那还会是谁?
我忽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感到了一阵窒息。痛觉从肺部蔓延几乎将我撕扯开来。
我想动动手脚,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抬手,吊着我胳膊的纱布,仿佛是束缚着我的铁丝,让我变成任人摆布的人偶。我捂着脖子上的伤口,狂笑起来。
"黑暗在蔓延,挽歌撕裂天边。毁灭的车轮旋转,无知的我却置若罔闻",我是多么可笑。
叶琳娜看着我,抿起了嘴唇,别开了脸,似乎因为我的反应而不忍。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慢平复下来。我必须得冷静下来,我必须站起来。
"我得写一封邮件…还有那几个新招募的佣兵,让他们替换我的守卫…不!"我的大脑在飞速转动,"阿列克谢,让他住到我的旁边。其他都先别动。"
"殿下…"叶琳娜拉住了我的手,试图让我平静下来,"他会照办的,他爱你,他是不会背叛你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闭了闭眼。"狡啮慎也呢?"我问她。
"我来之前给了他报酬和一些物资,让他离开了。"
那是半个小时前的事情了。
他从未告知我他下一步的打算。现在这个世道,佣兵到哪里都不愁工作。
我看着叶琳娜,她也坦诚地回望着我。眼前这个平日冷如冰爽没有表情的女人的棕色的眸子中露出温柔的神色。
我觉得鼻子一酸,将额头埋进了她的手掌中,她很自然地将我揽在了怀中,用身上的温度温暖我,轻轻揉着我的头发。
我问她:"他有说什么么?"
"他说谢谢殿下的收留。"
我却没来得及说谢谢。要不是他,我或许已经没命了。只是生不逢时的旖旎,就如同晚开的夏花,瞬间就会凋零。我心里很清楚,独狼不适合群居,也从来是和风月无缘。更何况,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他再待在这里。
走了也好。
"这次的事情是流寇做的。"我告诉叶琳娜。或者说,我这么命令她。
我是真的想断掉自己对狡啮慎也的感觉。我想起自己在看向他时,心中涌出了的无数如同颤动着美丽的双翅的蝴蝶般的灵感。
在我所经历过的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日子里,见过的身手好的,有智慧的,我报以好感的男人不可能只是他一个。我像收集邮票将和他们相处的点滴收集起来。
或许从世俗的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做法和态度有物化他人的嫌疑,是对人类所追求的真挚情感的亵渎。
可是,对我来说在这世间远比这些情感更重要的事情。
就像是土地之于斯嘉丽,唯一值得我去牺牲和奋斗的只有我的同胞。我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的范围内,那些集邮的回忆是我唯一能够允许自己能拥有的东西。
若是那天狡啮慎也没有回来,那他也只会是在邮票匣里缓缓积灰的一员。但是在我的心底深处,我总感觉他不会。
在我从不安的夜梦中惊醒,听见响动迅速摸枪准备自卫时,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月光下,他的枪口对着我,摘掉了自己的头盔。
我震惊,却又是意料之中,精神紧张之下笑出了声音。
我缓缓地放下了枪。
"我想你应该是对我的玩具满意的吧。"
我认出了他手中的自带热成像仪和夜视仪的头盔,手枪,机械护臂,以及战术靴都是出自我队里的东西。而且是最顶尖的那一批,能将单兵作战能力提升到极致。
我想那是他走之前叶琳娜帮忙整理出来送给他的。然后他用在了渗透进我的队伍里,突破我的安保。这多么具有讽刺意义。
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叶琳娜是在预测他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故意送给他这些的?
"你的装备确实很好。这让人怀疑这些东西的来源。"
"那不是你真正在意的事情吧,狡啮先生。"
我摸到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身上,从放置着睡袋的石板床上蹭了下来,光着脚走到了陈放着酒瓶的医疗推车边,那里是我前半夜没有喝完的酒。
我单手吃力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恐怕不能为你服务了。请自便…" 我指着推车里其他的酒。
他的眼睛随着我手上的动作转动了一下,随即又回到了我的脸上,并没有开口。
"照理说,我应该询问你为什么要回来。但是又发现自己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晃了晃酒杯。"我想你等会儿会问我一些问题。如果答案让你满意,你则会把枪口对准我的敌人。反之,你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那么,你准备好答案了么?"他开口,声音冷淡低哑。
"人类有两个老师,恐惧和痛苦。"我笑了一下。"二者,我都正在体会。"我轻抿了一口甘涩的红酒。"火箭弹和无人机的扫射…不管是谁做的,你害怕我从此投入武力的怀抱,认为武力才是唯一值得信任的力量。"
"现在这样的世道,你的武力足以支撑你横行。"
"你不用这样激我。"我抿嘴。" 我知道这些天你一直在观察我,观察我们,就像我在试图理解你一样…你不信任我们,认为我们另有所图。我们的团队是畸形的。明明是因为血脉相连的民族主义主导而凝聚起来的团体,为什么却做着完全违背于自身存在的行为?"
我向他靠近了一步,他看着我的眼睛,眼中露出探究的神色。
"经验和书本知识让你有无数的模型可以客观分析一个人:成长背景,所处的环境,看问题的以及处理问题的方式等等…归纳总结得出结论,这样的方式和西比拉系统又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全能的系统也是有缺陷的。"他承认,却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枪。
"所以你想要我来解释你看到的这个矛盾。"我苦笑了一下。"可我想说的是,人是复杂的。我的身份让我无法脱离自己的立场。可是,我的存在不仅仅只有我的立场。"
"你的意思是,作为旧公国的精神象征,你的选择的做法背弃了你作为旧公国人的立场?"
"你看…你这些日子在我的队里没有白待。" 我扬起眉,几乎要给他鼓掌。"不过,并不完全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我思考了一下。" 一个人如果离开城邦,他或为圣人,或为野兽。我的初衷依然是将我的国民放在第一位。所以,我不能否认自己的行为本质是有民族主义的存在。"
"什么意思?"
"你不妨思考一下。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早已经远离家乡数万里。如果在这里武装割据你觉得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们作为侵略者,可能靠着武器资源撑过一时…然后呢?"
我顿了顿,缓了口气。可这里的空气和哈巴罗夫克斯除了寒冷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我不想我的同胞在新土地上生活在对邻国的恐惧中,从此依赖武力越走越远,之后会如何?杀光这片土地上其他的居民?或者被其他的居民杀掉?我签下放弃继承权的文书,是为了带着旧公国国民逃离纷争的泥潭,而不是进入一个新的泥潭。"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刺杀你。"他抬起了枪口,退膛的"咔嚓"一声。"你对现在的旧公国来说,已经成为了复国的阻碍。"
"看来你也想清楚这个了。"我有些欣慰。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所以你刚才根本不害怕我开枪。"他缓缓地开口。"因为不管你的立场如何,如果你消失了,局势会变得更加动荡。所以你认定我不会那么做。"
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缓缓地靠近了他,那是毫无戒备时才会做的事情,仿佛从来没有将他手中的枪视作威胁。
他应该是在注意到我违反常理的动作,看出来了这一点。
不…应该比那还早。
他猜到了这次事件的真相是什么,也知道我在其中的作用。那他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的脑中一乱,一时间失去了方向。有一个念头缓缓地浮现,随着我看他的眼神,在他准备收起枪时的那一片刻的沉默之间。
"你把我从车里拉出来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身份,在意过我的立场?"我随手放下了酒杯。
那时我已经靠他很近了,鼻尖是他身上的烟味,一伸手就能触及到他的身体。
他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发问愣了愣,那双清亮的眸子不再是刚才那种冷淡,取而代之的是…平和。不甚温暖,对我来说却是足够了。
"不…你没有想过。"我看着他的眼睛,不想漏过他的任何一个神情,"那种情况下还会思考这样的问题…绝不会是你。"
他的神色没有起伏,只是淡淡了说了一句。"你并不了解我。"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光着的因冷风而微微颤抖,汗毛竖立的腿上,随即又挪开了目光。
"你应该回到睡袋里。"他说。
我却站着没有动。在他正要转身离开时,我拉住了他。
或许是酒劲,或许是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在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我已经上前垫脚亲吻他的嘴唇。
他吃惊之下,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我的腰,将我推开,后退了一步,躲避我的亲吻。
我却并没有放弃,直到他的后背贴上了残破的修整后勉强用来栖身的建筑物残破的墙体,退无可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是在赌。
我在赌他对我的感觉。这样的做法是极为自私的,也是不顾身份的。我将自己的意识强加在了他的身上,可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害怕什么?"我抬眼看他,五指按住他的前胸,那是我给他缝合过伤口的地方。
"…"
"担心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还是说…"我咬唇,"你从来没有对我有分毫的感觉?"
他依然沉默。
"若是如此,你就此离开…当作你从未回来过…我的队伍和我的生死与你毫无瓜葛。"
我强行撂下这样的狠话,迫使自己微微从他身上抽身了一小段距离,让他可以离开我的控制。
那是我欲拒还迎。那更是我维护自己的自尊,做作地在给他最后一个机会选择:如果他真的离开了,也是在我的要求之下。
可是事情出奇意料地顺利,和我期望的一样,他没挪动半步,而是静静地看着我。
阴影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那根刻着他名字的铭牌在我的掌心下渐渐变得温暖。
当我再次缓缓靠近他,吻住他的嘴唇时,他放弃了所有抵抗。动摇是他背后墙面慢慢扩大的裂痕。
腿缠上了他的腿,我将整个身贴上了他,如同胜利者一般掠夺他身体的温度,一一摸到了他的大衣下绑着固定装备的尼龙带子的链接处,试图将它们解开。可我的单手却并不灵活,很快动作就变成了急躁的拉扯。
这样的行为并不从容,甚至可以说是想担心眼前猎物逃跑时的那种急切。我胡乱甩掉了自己的大衣,仿佛担心要是弄不开这些乱七八糟的绳索,对方会转身离开。
这一切都毫无情趣可言,带着某种看不见的压力,强迫地让我做出那些动作。
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摸索着抓住了我哆哆嗦嗦的手,另一只手则捏着我脖颈,迫使我抬头,直视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然后,他得出了结论。
"是你在害怕。"
那一瞬间,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
这句话不知为何突然让我触动,几乎击溃了我所有的伪装。
是的,我确实害怕。我是在强装镇定。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完全遵循达尔文主义的地方。可我根本不是这样麻木冷血一切都靠算计衡量活着的人。
那一瞬间,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秒钟,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得知政变那一刻,震惊不知前路为何的自己。
决定接受训练成为无国界医生时,教官问的第一句话:"你愿意遗体运回家乡,还是就地掩埋。"
在那辆翻倒变形的车里,烧焦的气味,疼痛感,还有死神擦肩而过的黑色的羽翼。
我没有家乡可以回,我注定会被埋在远离家乡数万里的地方。
可是狡啮慎也却不一样,我嫉妒他。他有我没有的一切:母国,还有自由。可他却和我一样在这片被枪林弹雨摧残过的土地上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我想,这个才是我现在不顾一切,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有他的真正的原因。我对他的欣赏和爱慕早就变了味,剩下的是空洞。
我变得非常痛苦,甚至连手臂上的疼痛都不明显了。
"你说过,你会帮助我的。"我口中喃喃,抓着他的衣角,仿佛对方是镇痛吗啡。
"我会的。塔西娅…这不是我们现在该谈的问题。"月光下,我抬头看他。或许是光线问题,他的五官变得柔和起来。"我对你来说是用来逃避现实的东西么?"
我愣了一下,缓缓恢复了镇静,"不…不全是…不应该是!"我抬头看向了他,直视他的目光,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向我讨要更纯粹的东西。那东西超越了金钱利益,能与和理想职责齐名。用这个,换取他所拥有的两把枪,手上的,和腿间的。
可是,我…
给不了,给不起。
那时的我觉得非常无力,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精力。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放开了他的身体。
"抱歉…"我苦笑了一下。"可能是喝太多酒了…"
片刻沉默后,他站直了身体。"我想你的色相一定一直很健康吧?"
我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他言之所谓,只是单纯地不带任何思考地看着他。
"你把不需要衡量和需要衡量的东西统统在心里过了遍,然后得出了一个自以为理智的结论,又出于自律做出一个自我满足的高尚的决定。这些足以平衡你因无法满足的本能的欲望而产生的失落感。简直是精密的机器,以及理想主义笨蛋的集合体。"
"我必须这样,不然…"我下意识地反驳。
"你觉得我的眼睛是两个窟窿,看不出你的心思?"
"我的心思…"我的脸开始发烫。那小节口红还躺在我的包里。"任何一样东西,你渴望拥有它,它就盛开。一旦你拥有它,它就凋谢。"我喃喃。
"我的书… 你还真是过目不忘。"他听出了句子的出处,变得咬牙切齿,"你难道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么?还是说对我没有信心,不相信我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他不依不饶地质问。我知道他寡言,我知道他的能力,却从没有想过他会这般咄咄逼人。
在我踌躇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已经扣住了我的下巴,强势地不理智地吻住了我的嘴唇。
我睁大了眼睛。
这明明是我想要的…可这突如其来,却让我无比震惊。
"狡啮先生…"我只来得及在他口中念出他的名字。他便将我整个人横抱了起来,走向了简陋的石床。
那里很乱。我的电脑,我的小小的太阳能板,对讲机乱七八糟地摊在床上。我们胡乱地将那些碍事的东西推开。迫不及待,却不再是刚才那样患得患失。
当我重新试图解开他身上那些装备带时,我不是一个人。
他牵着我的手指,帮助我。那些滑扣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拉开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小小的爆裂声。
那些价值连城的装备落在了地上,他露出他没有武装的身体:月光下的,没有敌意的漂亮的猎犬。宽阔的肩膀,从来没有过疏于锻炼的肌肉。视觉上就能让人感受到无比的生机和活力。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了,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口干。因为我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是出于最原始的欲望,升华于最值得赞美的情感。我没有觉得任何羞耻,单纯为将与这样的躯体结合而感到无比期待和渴望。
从互相轻吻身体开始,他的嘴唇炽热无比,让我本来裸露在外冰冷颤抖的皮肤敏感得汗毛竖立。他含住我的乳尖吮吸时微微的疼痛感让我酸痒难忍。
他撩拨起了一切,却又无法安抚我的欲望。当我试图抚摸他的粗大处,他却闷吭着微微抬臀躲避。我隐约好像知道了事情的原因。
他在这方面的经验也许并不足。仅仅是依靠自己的本能,在我的身体上寻求欢愉。
那一刻,我明显地感觉到了心境有了变化。那是我天性中母性的一面。泛滥的怜爱之情在肌肤相亲时变得无法忽视。
我不知道第一个带给他男女之间欢愉的人是谁,我想他可能并没有那么买账,否则也不会表现得如此生涩。
于是我使出了自己浑身解数去取悦他。用那些最下流的,脸红耳热的却最能激起原始欲望的东西。
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作为欢愉的引导者更让人感到兴奋。"真正的天堂是失去的天堂,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尚未踏入的世界"。或许,我作为现在,成不了天堂。可是我是吸引力的承载,投射了无数他尚未探究的处女地。
我在他的喘息间,用嘴唇亲吻他下体的那根匕首,一点点吞下。看着他从难以置信地抗拒,又无法拒绝我地拉住我的头发,到后面,丝毫不留情面地用那把怒涨锋利的匕首贯穿了我。
或许男人在这方面都学得很快,他敏锐地找到了我身上隐藏的敏感处,用手指揉搓轻弹时,却用吻堵住了我的呻吟,夺走了我呼吸,让我窒息,就像是靠着本能驱使的兽,仿佛经历了长时间的饥饿,终于得以饱食。
第一次后些许休息,很快又是第二次。我恢复的些许理智又很快地卷入了激烈和混乱不堪之中。"凡属严重错误都有一个共同的性质:那就是没有克制感情的冲动。"可是他绝对不是我的错误!
寒冷的空气,带着温度的体液,泠冽的烟味…仿佛一个巨大的茧,将一切的观感都变得集中。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应该做些什么。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时,却如同念出了某个咒语,将时间滴答的皮尺倒回,回到某一个刻度上。那里记录着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并不是消亡,而是以记忆为手绘制的明信片…
密斯·凡·德罗式的极简主义的房屋,掩映在林间绿树中,那时是上个世纪的风格,在西比拉系统下如同世外桃源。
"你提出问题的确值得思考…切入点不同答案也是不同的。"目光睿智教授起身开始在自己乱七八糟叠放的书堆中翻找着,"关于西比拉系统能给人们带来幸福。或许有个人你可以和他聊一下。"他递上了一张名片。
"Ko-kogami Shin-a?"我念出了名片上的罗马音。
"Shinya,狡啮慎也,"教授纠正了一下我。"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不过,想要见他可能不太容易。需要提出申请,而且你的身份…"他喝了一口咖啡。"这样,我把他的一些论文发送给你,你可以看看。说不定日后有缘能够见面呢。"
"谢谢你,杂贺老师。"
我颔首,将名片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从此就如同名片的主人一般,被封印在了记忆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