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看她一眼,他便一败涂地
Draco当然曾以为未来会是另一副模样。拜托,说到底他也是个马尔福,这点毋庸置疑。正如天蓝草靛一般自然,他的家庭天生高贵无上。他的血管里流动着最纯正的巫师之血,他会成为家族的荣耀。是的,如同他的父亲和每一代马尔福子嗣一样,他会依次成为魁地奇队长、级长,和霍格沃茨最优秀的毕业生。他的人生一直构建在这些无可动摇的基石之上,他曾笃定地活在这必然成真的框架之内,直到某一天…它不再是必然。
马尔福。两面三刀,自私自利,恶毒残忍。
他生来便是马尔福。
威森加摩的首席魔法师正洪亮地朗读着他的罪名。这位男巫目光灼灼,必要伸张正义的坚定信念在他眼中燃烧。在Draco看来这场审判毫无意义。那道丑陋又残酷,代表着对那位主人恒久信仰与忠诚的标记仍牢牢咬在他的胳膊上。他承诺给他们无上的荣耀。而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同一个最普通、最低下的人那般跪倒在地,带着无尽的痛苦,然后死去。他并没有死如一位真正的王。
Draco曾在牢房里听过守卫的纷纷议论,各种似是而非的信息在他们唇耳间流通。嫌疑犯被释放,无辜者被处死—嘿,他们唯一的罪行就是运气太差。魔法部正逐一对他曾经所有的追随者进行审判,而Draco还没有天真到相信这判决真如他们坚称的那般公正。
吸气。
呼气。
"…受标记的食死徒…德拉科·卢修斯·马尔福,马尔福家族的继承人…有罪…意图谋杀…使用夺魂咒…受害者卡瑟琳·安·贝尔…"
这声音做戏一般,刺耳、冷漠又无情地列举他的所有罪名与曾经的彷徨。它喋喋不休地在他的耳道里嗡嗡作响。Draco没有留心听,他不需要更多的提醒。他的所作所为—或者说,是无所作为—早就在夜夜拷问他的灵魂。今天踏入威森加摩的审判庭之前,他已经在阿兹卡班荒芜的牢房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年。独属于深牢的寒气逐日侵蚀他的意识,除了水声和他作伴,他只能与脑中不断回旋的记忆斡旋。过往的生活早就在日日的重复中变得模糊起来。
胜者选择在战后驱逐牢里的摄魂怪是个小小的善举。但即便如此,他的灵魂仍在狱中隐隐作痛,每一个转角的阴影都仿佛是从他心中逃窜而出的鬼魅。牢房潮湿窒人,在晴日里它令人作呕,其他大多数日子里则根本难以忍受。现实生活残忍可怖,他永远清洗不净身上的污垢;而窗外尖叫呼啸的风声又让他根本无法入睡。待月色替代了日光,他就在黑暗中辗转,期盼入眠,期盼远离醒来该面对的现实。
他的罪行至少会让他在那个地方再呆上十年。他打了个战栗。但话又说回来,在阿兹卡班呆上十年或许还不那么糟糕—如果守卫们的闲聊确有其事,那么在几个礼拜前进行的审判中,他的父亲被剥夺了魔杖。卢修斯·马尔福,没有魔法,被判处过着和普通麻瓜一样的生活…这番场景奇怪到几乎变得可笑起来。他想知道父亲是不是更宁愿待在阿兹卡班。但他无法做出选择。这个岛屿笼罩在无边无尽的痛苦和悲伤的阴霾之中。他也知道父亲绝不会让母亲沦落到此番境地。
他的母亲。
在最开始,傲罗把他拖走之前,她的审判就已经结束了。当时的法庭相对私密,Draco对此心存感激。他无法想象让她深处同样的情境。波特选择为她辩护,她的左臂光洁无暇,这就够了。波特声称如果没有纳西莎·马尔福,他早就死了,这句话一锤定音。至少Draco可以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他的母亲都拥有黄金男孩的证词。
也许他该为此感谢波特呢。
吸气。
呼气。
他现在正在审判庭中央,犹如派对上的特别节目,被塞入一个华美的铁笼供人观赏。令人发呕的做法。审判不过是魔法部炫耀尾羽的另一种形式—它象征着权力的复位,昭示着未来的繁荣;所以他们收买媒体,宣扬信息,喋喋不休地叫唤着伸张正义,让战争在人民心中仍如昨日般清晰。自从他走入审判庭,四周相机的闪光灯就没停过。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他有如困兽般地全身缚满铁锁钢链,他仍孓然独立在审讯笼正中,一副无谓凝视的傲意。他昂着头,就好像脚踝上并没有铐锁,铁链并没有深陷入他的手臂,他的脖颈没有因为重压而感到窒息。
食死徒审判被大肆报道。他宁死也不会让他们看到自己崩溃的一面,即使大多数人都想亲眼见证他在火刑下痛哭。
说到底他还是个马尔福。外表的光鲜是一切的基础。
他现在很难记起过去为什么会以自己的姓氏为豪。它给他带来的只有痛苦。当初的骄傲最后是为了什么?为了像现在这样,把他的名字列在某一长串选错了阵营的人里?在他接受标记之前,他就知道这是个必败的队伍。但他又是个十足的懦夫,即使被烧死,也只能低头顺从。
吸气。
他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上,集中注意力于首席魔法师。
呼气。
Draco步步筑起了脑中的高墙。他开始整理思绪,重新归类记忆,这能力几乎成为了他的本性,他再也无法想象失去它会是什么样子。他如教导那样地闭上眼,在脑中临摹那个房间。他看到那扇上着锁的双开门,它坚不可摧,令人生畏。他轻轻伸出手,沉重的大门认出了他,缓缓向两侧打开。他感到一阵熟悉的舒适,进入了昏暗拥挤的房间。这里面排列着无数高耸的架子,几乎触及天穹,连Draco都看不见尽头。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思虑着那些满是灰尘、锁得紧紧的盒子。每个盒子都是独一无二的,贴着精心制作的标签。他急转向左,没入一个下垂架子旁的阴影中。这个架子他很熟悉。他使用它的频率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吸气。
Draco抓住脑海中肆虐的思想风暴,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构,装入盒中,锁在原处。明天的《预言家日报》已经有足够的谈资了,不需要再一张他看起来神经错乱的照片火上浇油。
呼气。
"…下毒…罗纳德·韦斯莱险些丧命…球场上疑似犯规…决斗中有意伤害哈利·詹姆斯·波特…威胁…大量目击者…不当行为…"
波特和韦斯莱。他是不是永远无法摆脱他们?就连现在,在他自己的审判里,他们又从天而降,对他冷嘲热讽。波特和韦斯莱,完美的双生子,从不主动出击,从不伤害他人。他们知道那年波特的咒语几乎把他撕成了碎片吗?他不知道答案。就算他们知道,他们可能也不在乎。
感觉从未有人在乎过。
他拾起神锋无影带来的痛苦,把它塞进一个盒子里。这个盒子还满当当地装着桃金娘,旋转闪烁的黑烟,他当时的无助,他咚咚的心跳,他发誓不会流下的眼泪。他的恐惧。直到它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他把它推到一边。
今天的房间有点乱,但考虑到审判事关重大,这也并不出奇。Draco走到另一旁,翻找出一团狼藉,贝拉姨妈咯咯的笑声还萦绕在其中。一场他亲自主持的狂欢。他一点点从其中分解出残忍的威胁,细碎的耳语,他如纸张般尖利脆弱的声音。Draco把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塞回他们该在的位置。这过程艰难痛苦,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不想面对另一种可能发生的结果。
吸气。
呼气。
"…消失柜…引入狼人和食死徒核心成员…阿不思·邓布利多之死…大量频繁地使用钻心咒…"
他从未如此感激血液中翻腾躁动的大脑封闭术,他只有借此才能保持某种程度的控制—控制他的理智。如果没有它,他将陷入他不配感受到的,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
Draco环视了一下审判庭,惊讶地发现陪审团中有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正看着他。一些在晚会上和他一起跳舞的女人,一些和他握过手的男人,一些他曾站在父亲身侧礼貌致意的人。熟人让他燃起了一丝希望。尽管这种情况下的乐观愚蠢无比,但他控制不了如蓓蕾绽放般的本能。
他们家族的人际关系一直很好。有些事永远都一样,比如贪婪和欲望。多年来他已经认识到了没有什么东西是金钱无法购买的。有许多面孔他从孩提时代便熟知了。他们真的会谴责他吗?
可能他活该如此。
吸气。
呼气。
"…霍格沃茨之战…数名目击者…加入父亲的阵营…接受…"
一直到波特把他拉上扫帚时他仍能感到火焰的低吟舔舐着他的皮肤。他能听到尖叫声,闻到万物烧焦燃尽的味道。他的噩梦里充斥着满肺的烟雾和如蜡般融化的躯体。Draco也失去了朋友和家人,但他们的生命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他们的肉体上打着同样的烙印。公众不需要考虑他们的处境。他们都应该被烧死。
他记得自己在大战中四处寻找潘西,带她去找能用门钥匙的地方。空气中咒语碰撞的声响胶着在一起。潘西总是那么大胆,傲慢,眼高于顶,他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没能认出来。她正匍匐在地上,衣衫褴褛,筋疲力尽。他还记得她抓着他,用力得几乎要留下淤青,就好像她害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他还记得在拐角处找到了高大黑黝的布莱斯,后者拖着面目呆滞的达芙妮,血液正从她脸上滴落。应该是离神咒或是某个恶咒。她看到Draco拉着阿斯托利亚时大松了口气。他拍了拍布莱斯的背,把应急门钥匙递给他,对他问询的眼神只摇了摇头。他看着他们消失。
他还记得特雷茜抓着他袍子时满眼的恐惧。"求你救救我,Draco。"鲜血从她头上的伤口中喷涌而出,他迅速将她拉入一个凹室,试图治愈它。他难以把这个颤抖的女孩和他曾认识的傲慢女王结合在一起。她曾只是个他同行男伴身后的影子。
这些事在此刻显得无比遥远。
他记得自己给克拉布和高尔施了铁甲咒。他们想帮低年级学生逃跑。他最忠诚的朋友,尽管他说了无数次,他们仍自愿与他共存到最后一刻。他们没受标记,本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但他们还是留下了。
于是文森特·克拉布死了。因为他。
吸气。
呼气。
"…有请被告辩护人,哈利·詹姆斯·波特…"
他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什么?
波特稳步走入审判庭,扫了他一眼。Draco辨认不出他的表情,他希望那不是怜悯。哦,完美的波特,都不能让他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不是他的计划。为他的母亲辩护是一回事,出席他的审判完全是另一桩。这愚蠢的英雄情结。他欠波特的已经够多了,实在无意于多加一项。他看着波特走上台前,正在他对面,扬着头。波特会说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一直剑拔弩张。波特清了清嗓子,揉了揉头发。
"我是哈利·波特。我今天来为德拉科·马尔福出庭作证。"
"很好,波特先生,请说吧。"
"我知道德拉科·马尔福无意杀害邓布利多—我当时在场。"
Draco眨了眨眼,慢慢理解这句意外的信息。波特那天晚上也在塔楼里。
好吧,他当然在了。
他记忆里的那个夜晚含糊不清。他只记得一连串朦胧的事情—那位苍老教授眼里的顺从。低声承诺能保护他时语音舒缓的节奏。他说他能撑起保护伞,给他一个变卦的机会。Draco曾一夜未眠睁眼至天明,想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到那一刻。如果凤凰社真的能拯救他的家人—拯救他。
"马尔福不会动手的,我看到他放下了魔杖。他—"
"波特先生—这些事威森加摩已经知道了,法庭审视过你的记忆。你还有其他什么事要说吗?"
波特看起来局促不安—他抓挠着手指,环顾四周。也就只有波特能毫无准备地出席法庭的听证会了。他不是波特的头号粉丝,但那些老巫婆个个都该跪在地上吻他的脚。他为他们赢得了一场战争。为每一个人。
—一场他们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应该参加的战争。他们不过是上一代战争遗留下的步兵,为父辈的罪孽血债血还—这似乎不太公平。而波特还在其中笨手笨脚地忙着其他事,某些和他母亲及家庭的重要性有关的东西,Draco根本无法理解。
"我们被捕那天,马尔福没有指认我们。他肯定知道我们是谁,但他没有开口。如果不是他,整场战争的结局可能就不一样了。"
"确实,我同意你的看法,波特先生,也许邓布利多还和我们坐在一起呢。"
Draco胸中涌起过的微弱希望渐渐破灭了,他的身体僵硬起来。他不该抱有希望的。是时候接受他的命运了。如果他运气好,可能母亲还能偶尔来探探监。
吸气。
呼气。
"…有请德拉科·卢修斯·马尔福的下一位辩护人,赫敏·简·格兰杰起立…"
他僵住了。他的思绪戛然而止。萨拉查,为什么总是她?
她昂首阔步走进法庭,就好像全世界都欠她什么似的。
赫敏·格兰杰。
魔法世界的,该死的,闪耀的黄金女孩。
她走上前取代了波特的位置。她现在正在他面前;她看起来与过去截然不同,却又那般如出一辙。
格兰杰总会让他叹为观止。
他最后一次见到她已是好几个月前,大战之后。他站在毫发无伤的父母身边,而她立在大礼堂正中央,四面是断墙残垣,她紧握魔杖。她的衣服被战火撕扯得乱七八糟,但她的头仍然高昂着,发丝在风中飞舞。
她让人望而却步。她的美貌惊心动魄。
她是不可侵犯的。她是禁令。她光芒四射,对他步步紧逼。
他紧锁眉头看着她。
她开始对威森加摩说起话来。她姿态优雅,沉着冷静,吐字清晰,看起来与波特正正相反,她似乎事先计划并练习过想要说的话。Draco仔细观察着她是否有任何犹豫的迹象。有人强迫她出庭吗?是他父亲在幕后操纵的吗?
几乎没有别的解释了。他给不出任何她支持他的理由。
她为什么在这?
"马尔福一家在战争尾声时已经全部失去了魔杖。他们早就不再是黑魔王的忠诚信徒,你们不能把战争的重担压在一个还未成年的巫师身上。"
她不肯看他一眼。
吸气。
呼气。
"我相信德拉科·马尔福只是碰巧身处不幸。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只能做出一个不可能的选择。我知道马尔福的行为是为了保护他最亲近的人。"
她从未看过他一眼。
吸气。
呼气。
"您跟马尔福先生的关系有熟悉到知道他真实动机的地步吗?"
抓住你的把柄了吧,格兰杰。
他们过往的交情不过是对彼此的恶意讥讽和打击报复。这一残酷的事实切中要害。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不肯看他?
"德拉科·马尔福与我在童年时期确实有许多不快。但我必须对诸位强调,少年恶霸与嗜血食死徒完全是两个概念。德拉科·马尔福不是个杀人犯。"
他的杖尖没有迸出过阿瓦达索命并不意味着他不是个恶魔。她留在他家地板上的尖叫和逐渐嘶哑的声音仍清晰地萦绕在他的记忆中。它们现在包围式地潜入他的大脑皮层,吞没了属于审判庭的现实。他们都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格兰杰,她的勇气;Draco,他的懦弱。
他闭上眼,看见贝拉姨妈正弯着腰,把歪歪扭扭的字母生生刻在她的手臂上。他无力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中颤抖。
极度的害怕让他无法拯救她;深重的恐惧让他无法拯救自己。
他只死死站在原地,看着她的鲜血滴落在地板上。鲜艳的赤色。她抑制不住地在痛苦的尖叫中祈求酷刑的停止,Draco一直盯着斑斑血迹。在一尘不染的白色大理石上,它的猩红显得无比刺目。
正确答案是哪一个,贝拉姨妈?是她的血没你说的那么脏,还是我的血和她一样脏?
吸气。
呼气。
他竭尽全力将这段记忆推到了他能找到的最黑暗的角落。他只能在之后花上好几个小时清空头脑,重新冥想,但她低哑的尖叫声从未真正离开过。它们犹如清晰的丧钟,在深不见指的噩梦中,如幽灵鬼魅般悄声回响。
"我和哈利、罗恩被抓时,马尔福没有指认我们。我知道哈利已经提过这件事,但它还是很重要。德拉科·马尔福不可能认不出我们,但他选择了救下我们。"
她就是这么看他的?某种意义上的英雄?Draco唯一试图拯救的人就是他自己—而他甚至连那都做不到。可怜虫。
木槌敲击石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慢慢地睁开眼。
"…威森加摩将休会讨论格兰杰小姐和波特先生自愿提供的新证词。…"
格兰杰在匆匆地踏出审判庭时瞥了他一眼。她的头发和往常一样蓬乱,几乎如她的眼神一般不驯。
他们只四目相对了小小的霎那,而再无须多加一刻,他脑中所有的墙壁与方盒竞相坍塌。无论他将多么暴烈地否认—在现实生活中面对她,他总是那么软弱无力。
吸气。
只需看她一眼,德拉科·马尔福便一败涂地。
呼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