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镇是安静的。殖民者们逐渐在这里建成了社区,百家灯火萤火虫般亮着,偶尔几声犬吠,仿佛来自辽远的天边。夕阳在地平线淬成透明的蓝色玻璃,烟雾若有若无,伴着歌声轻轻漂在萧瑟秋风里。
没有人看见这只敏捷的四足动物从谁家的屋檐下一闪而过,或者说狼的行踪本就是人难以捉摸的东西。它轻巧地在房顶间飞跃,不知何处停留,今夜所有家中养狗的人家都会发现他们的狗维持着怪异的警戒,它们往往护在主人家的婴儿床前,任凭主人怎么赶也不离开。然而这只流浪的狼似乎无意入侵襁褓,它显然目标明确,草丛中的脚步不疾不徐,也并不理会慌不择路奔逃的猎物。它最终在本镇说得上最华丽的房屋外停下,秋风正从原野上来,掠过它金色的双耳。它只在这风中站了半刻,就到坡下的乱石里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舒舒服服躺下了。
这间宅第属于一个法国贵族后裔,据说他是为了"收集艺术素材"来到新大陆,可也有人说他是被自己的老婆赶到这儿来的,因为他从未收到过来自欧洲的信件,而且他从不提及自己的家室。艰苦劳作的新大陆不需要艺术家,可是这法国佬在兼营收购金子,他钱袋里的金色可不只是来源于画布上的黄颜料。他的房子一直等到北极星明亮的时候才熄灭灯烛,落叶窸窣,又一个寂静的夜晚。
午夜时分,那法国佬的房子有了些微动静。
窗帘微动,从窗户里跳出另一只四足动物,它奔跑的模样已将它从看门狗队列里移除,那是只有原野上的狼群里才找得到的身影,矫健而迅猛。乱石堆里,那只不请自来者从假寐中睁开它蓝莹莹的眼睛,时机算得精细,恰巧在夜奔者跃过石块那一刻将它撞倒在地,它们滚到一起,不知谁的肩胛骨被尖利的石头划破,血液的气味在两只荒原猎食者之间弥漫,它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远古的、名为"野性"的东西。
"久违了,马修。"不请自来者开口道,"我以为你闻到气味会第一时间来找我。"
"你还是这样,阿尔弗。但你知道我会来找你的,"夜奔者语气无奈,"你都能摸到这个地方来。"
"我不应该到这里来,不应该找到你,对吗?你愿意就这样再消失十几年,直到那个老家伙把死去的你的毛皮挂到他地下的肮脏收藏室里?"
"没有,我只是…"
阿尔弗雷德不想听那些苍白的辩解,群狼遥远的嗥叫回荡在林间,他向他久别重逢的胞兄扑去,对方奋力挣扎,毛发下的皮肤在利齿的围攻下轻易破裂。狼对气味极度敏锐,他从生下来就记得他同胞兄弟的气味,它们连同母亲的味道、各种猎物的气息、水和阳光的气味一起刻在它的大脑里,即使它的生命消散,这些关于气味的记忆将会在一代代北美灰狼的基因序列里扎根排布,碱基对构成的血脉永远在原野上流淌。现在马修·威廉姆斯的气味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可闻,阿尔弗雷德追着这味道翻越了万水千山,今天气味的主人终于活生生出现在它面前。多年以前,当它还是一头小狼的时候,马修还在它的身边,母亲还没有中弹而死,它们还生活在遥远的那片森林草原,阳光远比北境温暖,也没有经久不化的雪。它们第一次独立狩猎,阿尔弗雷德一无所获,在森林里欢快地跑了好几圈,马修逮到一只小灰兔。可是它们再也没找到母亲,只有硝烟和碎裂血肉的气息在林草上空盘旋,这气味同那个猎人的味道都刻在了阿尔弗雷德的记忆里,因此等它有能力离开草原时,他首先在一个也是秋天的夜晚闯进了猎人的家里,咬死了他的狗,咬断了他的脖子。
只有疼痛能带来真实,有那么多次机会,阿尔弗雷德可以像它清算猎人那样咬断马修的脖子,可它只是牙齿上沾满了黄色和白色的毛。比起宣泄它似乎更像是在贪婪地吮吸,皮肉也好血液也好,让追寻几千个日夜的气息将它浸个四体通透。"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阿尔弗雷德的獠牙钳住马修的前肢,在骨骼断裂之前被挣脱,这头远方的生灵恼怒地呜号,"你的腿就该被咬断,一个欧洲老头和三条腿的狗,哈哈!"
"我很抱歉,阿尔弗,这都是我的错…你能不能放过波诺弗瓦先生?"多年以来被艺术家豢养的野狼骨子里仍记得它在草原上习得的搏斗技巧,即使它们已经被爱磨平了棱角,已经不愿回想嗜血的厮杀是什么模样。马修更像是护卫者,守在乱石前不让阿尔弗雷德向前一步,为此不惜遍体鳞伤。阿尔弗雷德觉得很讽刺,阔别多年,当它称呼马修为"狗"的时候,已经收不到任何抗议的撕咬了。它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这一切,这熟悉又陌生的兄弟,这殖民者的市镇,还有这睡梦香甜的老波诺弗瓦。你将自己屈就为趴在壁炉边膝盖旁承欢的家犬,你在被那双拿老不死的画笔的手抚摸头顶的时候,能否想起曾经自由驰骋的尊严?
"放过?"阿尔弗雷德嗤笑,"听着好像我抓获了和我妻子安娜偷情的鲍勃,结果安娜告诉我都是她的错,请我不要惩处鲍勃。多么好笑啊,是不是,马蒂?"
马修没有回答,就在此刻出乎意料的触碰带来异常的神经冲动,从第一节脊椎到尾骨末梢,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警铃大作,试图解析侵入者的意图。"阿尔弗,你…"撕扯啃咬不过是蜻蜓点水,当殊死争斗变成野蛮的交颈,吞噬变成兽吻相缠,真正的骤雨狂风才拉开帷幕。这吻来得诡异而危险,马修的大脑一片空白,长期的养尊处优削弱了察觉危险先兆的能力,或是阿尔弗雷德在长途跋涉中学会了施谋用智,狼的眼睛永远藏在原野苍苍的烟雾之后。狡猾的狼子有别出心裁的野心,它将一场兄弟重逢的大戏唱成了手足相煎,如今台上演员摇身一变,又成了鱼水交欢。阿尔弗雷德的目的不难揣测,甚至明晃晃悬在马修眼前,它从一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嘲讽和侮辱,践踏它作为狼的品格,粉碎它作为雄性灰狼的尊严。
生殖器官本不该进入那条甬道,可是疯狼能做出任何事,理智离它的距离就像文明和荒野。谁都感受不到一丝快感,剧痛同时折磨着这对正犯下滔天罪行的双生子,出于痛苦的呜咽与呻吟只会被难眠的人当作秋天有狼在发情。阿尔弗雷德压在它后背,腹部和四肢被石块碾得疼痛难忍,可是阿尔弗雷德在呜咽,其凄悲比马修更甚。
"你爱他。我从你的眼睛里就知道了,你跟他走的时候,我没有看到畏惧或臣服,我看到你爱他。"阿尔弗雷德说,"你是因为爱他才离开我的,为此你不惜成为一条狗…"
多年以前,画家在写生的时候遇见了两只受伤的小狼。他没有举起猎枪,而是放下画笔,向它们伸出双手,金发飞扬,像那天的晨曦一样美丽。他养了它们整整一个冬天直到画作完成,到冬天快结束的时候,其中一只小狼就这样离开它已然愈伤的同伴,踏着薄雪,跟在了画家身后,就此别离。阿尔弗雷德的眼睛是透明的蓝,蓝色里藏了深深一层那个冬天他目送马修离开的寒意。
"…在你的好主人的别墅后院里,和你的双生兄弟媾和,和一头过路的野狼偷情,就在他的面前,你说,他在卧室看得到你吗?"
这是侮辱。可是马修需要忍受,否则这个疯子会破开波诺弗瓦家的窗户,咬断他的脖子,就像折断一根秋天的枯枝。这是赎罪。它告诉自己,你跟他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要经受这些,这是你的因果,也是阿尔弗雷德的因果。…
"我恨你,我很嫉妒,我想把他一口咬死…但是我不能,因为你会痛苦。直到现在,你担心的还是法国人的生命会不会被我威胁…你从来只会想到他,我却总是会想到你,这公平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马修疼痛难忍,只能在被折磨得七零八落的语汇里找到一句最无用的,一遍又一遍念出来,仿佛这样就能消除他兄弟的怒火,而除了爱以外的一切都对它毫无作用。
…
今夜所有嗅觉灵敏的生物都噤若寒蝉,太阳照常升起,人们只会以为小镇里的血迹是黄鼠狼的杰作。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很少听到他的小狼嗥叫,而从这天起,镇上每个人都听得到深沉寒冷的长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