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38年1月22日,周五,傍晚。
Venice站在学校门口,脚下放着略显沉重的书包。刚刚才挂断的电话上,显示着大伯Tankhun的名字。
本家在象岛有个私人海滩,1月天气渐冷后,Tankhun就带着Arm和Pol收拾包袱去了象岛度假。原本计划前两天回曼谷,谁知道接连的暴雨让轮渡和飞机停摆,象岛也成了孤岛。
Venice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觉得电话里大伯夸张的喊叫声还在自己耳边飘荡。
"我叫人去接你!你回本家!"大伯的高嗓门伴着窗外暴雨砸窗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到Venice的耳朵里。
"我自己回家就行了。"Venice说。
大伯被困在象岛,二伯和Porsche叔因为工作去了外地,三伯和Porchay叔本来就不在家住。这难道让他独自在本家面对Korn先生?
Venice盯着手机屏幕发愣2。今天是22日了,后天就是24日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点开手机叫车。
终年炎热的曼谷终于在1月冷了下来。开在街头的小赌场依旧热热闹闹的,门口站着几个目光凌厉的壮汉不停地巡视着周围。
Venice支付了出租车司机发来的实时账单,双手合十说了句"谢谢"后,便推门下了车。
原本还在上下打量着忽然停驶在分家门口出租车的保镖们,见从车上下来的自家小少爷后,皆是一愣。
保镖迅速上前,接过小少爷手里的书包。"Venice少爷。"
"Nok哥,"一个保镖偏过头对着耳麦说道,"Venice少爷回来了。"
连着几天反常的阴天小雨,让人觉得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湿气。
Venice单薄的校服外面套着一件棒球衫。他拽了拽衣领,一手拎着外带的咖喱餐盒,加快步伐往大宅里面走。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院子里的大餐桌前坐满了分家的人。原本还有些吵闹的庭院,在看见Venice进来后,立刻冷了半分。众人皆站起来纷纷向他问好。
不同于父亲Vegas在年轻时常常在外面以笑脸对人,刚刚上高中的小少爷似乎永远都是一个表情。
他只是冷着脸,点了点头。
"Venice少爷!"Nok的到来打破了院中宁静。
他收到消息后一路从内宅跑了出来,额头上还微微冒着细汗。"怎么忽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打电话让人去接?这样多危险啊。"
"Nok叔。"看到Nok后,那张和分家家主Vegas有五分相似的脸,终于微微扬起了嘴角。
Nok是跟在父亲身边几十年的保镖。从他记事起,Nok叔就一直在照顾他。对他来说,Nok更像是半个亲人。
"今天是周五啊。"Venice说,"学校离家也不是很远,我打车也没什么问题。"
"啊...周五啊..."Nok尴尬地挠了挠头,"我都忙忘了..."
Nok又干笑了两声:"哈哈,最近事情太多了,太多了..."
"我知道马上就24日了。"Venice低头抿了抿嘴,随即抬头看着比他高不了多少的Nok,"那天我会和同学出门,我不会多问的。"
"Venice少爷..."看着懂事的小少爷,Nok不禁一阵心疼。其实他才不过15岁,明明是可以和父母任性撒娇的年纪。
"我原本是要去大伯那里的,"Venice低头看着脚下的小水洼,"但是大伯困在象岛回不来,二伯他们也不在家。"
Nok一时无言。
他从十几岁时就作为保镖跟在还是少爷的Vegas身边,后来一路提拔重用做了分家的首席。再到十多年前本家分家大战后,Kan先生身亡,身为长子的Vegas理所应当地接过了分家的大权。而他,也几乎成了分家的二把手。
他自认这么多年,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处理不好的。公事也好私事也罢,他总能处理得妥妥贴贴。
但唯独只有那么一件事。那件十多年来在分家和本家都不曾被公开提起的事,他从不敢多言一句。
大概是正值用餐的时间,从院子进了大宅后,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我爸在书房吧,那叔叔呢?"Venice问道。既然Nok叔在家,那爸就一定在家。
"Vegas先生在书房。Macau先生去了公司,今天没什么事,应该马上就到家了。"Nok推开楼梯间的窄门,让Venice进去。
上了楼梯后的第二间便是Vegas平常处理工作的书房。
Venice扬了扬手中的外食餐盒。"爸还没吃饭吧,正好我带了他喜欢的南方咖喱。"
看清Venice手中的餐厅袋子后,Nok脚下一顿。"咖喱..."
"Venice少爷!"Nok一把抓住Venice正要敲门的手。
Venice微微皱眉,有些不解。
Nok抿了抿嘴唇:"Vegas先生吩咐了,不让人打扰他,还是,还是不进去的好,"
Venice看了看手中的咖喱,又看了看Nok用力抓着他不放的右手。父亲常常忙于工作,有时候在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连用餐都是佣人送到房间的。这倒不是什么奇事。
"既然这样,我就不进去了。"Venice松手把咖喱餐盒递给了Nok。
呼!肉眼可见Nok松了一口气。
2.
Venice站在卧室的阳台上往外看。庭院里的灯依然亮着,墙下还站着值班的保镖。
晚餐是他和叔叔Macau一起吃的,父亲连书房门都没有踏出一步。
特意绕路买的南方咖喱被佣人放在了Venice和Macau的餐桌上。
Macau一见盘子里的东西,便皱眉厉声问道:"不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吗?怎么把它端上来了?"
站在一旁的佣人吓得低下头。"是..."
"是我买的。"Venice说。
"你买的?"Macau扭头看着自己的侄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Venice不解地指了指咖喱:"我不是说给父亲端过去吗?怎么放这里了?"
佣人看了看Venice,又看了看Macau,最终把头低了下去缄默不语。
Venice觉得奇怪。"怎么了吗?我记得父亲很喜欢这家的南方咖喱啊,不是总是吩咐人去买。"
Macau沉默片刻后,重新看向Venice。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只是...只是晚上吃咖喱对胃不好..."
最终,那份咖喱被原封不动地撤走了。
1月的晚风透着寒意,Venice裹紧身上的外套,身后落地的窗帘被吹得簌簌作响。
他有太多的问题了。
他想知道1月24日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这一天父亲总是独自出门。
他想知道大伯父为什么总在1月24日这天把他接走。
他想知道为什么父亲作为一个平日不吃辣的人,却唯独喜欢南方咖喱。
他想知道为什么是叔叔Macau把他带大的。
他想知道为什么父亲在看着自己的时候,总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他想知道...他想知道,他的母亲到底是谁...
15年了。他已经被瞒了15年了。
哗啦一声,Venice扯开窗帘,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房间。深吸了一口气,Venice敲开了Macau的房门。
"叔叔!"
"还没有睡?"Macau正坐在书桌前签文件,他放下手里的铂金笔,看着站在门口还在调整呼吸的Venice。
Macau歪着头,似是开玩笑地说道:"睡不着,找我谈心事吗?"
"叔叔..."Venice紧紧咬着下唇,"我..."
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看着叔叔Macau:"我母亲到底是谁?"
笑容僵在了Macau的脸上。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想。
半晌,Macau拿出放在抽屉里的香烟和打火机。他看着面前那个只和哥哥有五分相似的少年,反问道:"你记得什么?"
"我..."记得什么?
他记得父亲从来都没有和他提过母亲的事,就连家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提过。
他记得曾经翻遍父亲的书房和卧室,也没有见过一张像是他母亲的相片。
他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佣人曾议论过,说他是父亲年轻时候惹下的风流债,因为他是分家的第一个孩子,才被抱了回来。
他记得Porsche叔和父亲打过一架,嘴里一直说着一个叫"Pete"的人。
他记得小时候大伯有一段时间总是跑到分家和父亲吵架,甚至有一次连枪都掏了出来。他被吓得直哭,最后是尚在上高中的叔叔急忙把他抱走了。
他甚至记得好多年前大伯不知怎么查到了分家的安全屋,带着Arm和Pol去安全屋砸了个稀巴烂,还差点把整个小岛都给烧了。
他记得...是啊,他什么都记得,却唯独想不起来自己的母亲。就好像母亲从未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现过,
Venice看着Macau指尖上的点点星火,犹豫了一下问道:"爸爸他...爱他吗?"
"你觉得,什么算是爱?"
Venice偏过头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Macau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想了想说:"就像二伯和Porsche叔,三伯和Porchay叔一样吧。"
"是啊,就连你都明白什么是爱。"Macau苦笑了一声,"可是哥哥就是不懂。"
指尖的香烟燃尽,Macau重新打开烟盒。
"1月24日,"Venice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是他走的那一天吗?"
Macau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吞吐着烟雾。许久,Venice才听到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嗯。"
3.
Venice是被嘈杂声吵醒的。
他从Macau房间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洗了澡关灯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昏昏沉沉间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却又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惊醒了。
一开始Venice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庭院里的大灯陆续打开,透过卧室的落地窗照了进来,他才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撑着发昏的脑袋翻身下床,光着脚走到阳台上往外看,只见庭院的草坪上站着一个穿着暗灰色衣服的人,四周围着好几个保镖。几个人拉拉扯扯吵吵嚷嚷,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我说了,我要去春蓬!"
...
"他在那等我!"那人喊到。
...
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停机的大脑逐渐清醒,熟悉的叫喊一声声在Venice的耳边炸响。他猛然一惊,忽然意识到那个把分家所有人都吵醒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胡乱地抓起搭在床尾沙发上的睡袍,踩上拖鞋,Venice快步朝门口走去。他一路跑下楼,分家大宅的灯也陆续亮了起来。
"Nok叔!"少年的声音在庭院里响起。
"Venice少爷?"Nok闻声回头。他正站在众人中间,钳制着自己已经跟随了二十年的老板。
"爸..."
看着自己从小都觉得无所不能、难以望其项背的父亲被保镖在大庭广众之下双手反剪牢牢抓住,嘴里还叫着喊着一些他听不懂也听不明白的话。
这样陌生的父亲,让今年不过15岁的Venice慌了。
他知道这两年父亲的精神状况不是很好,脾气也时好时坏,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莫名其妙发火。
正因如此,原本在医学院毕业后掌管分家名下医院的叔叔Macau,才不得已从两年前开始逐步管理分家的核心事务。
而Venice也因为Macau分身乏术,被送到了寄宿学校。
"爸,爸,你到底怎么了?"Venice慌了神,他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干巴巴地叫着父亲。
"没什么,您快回去吧!这里我们就行了。"Nok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能说。他一边担心Vegas会失控,一边担心小少爷会听到什么不该听到了。只能一味地劝Venice赶紧回房间去。
还没等Venice再说些什么,就听见Macau的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我哥又怎么了?"
Venice闻声扭头,只见Macau和他一样,披着松垮的睡袍踩着拖鞋跑了过来。不一样的是,Macau的手里还拎着医药箱。
见到Macau后,Nok明显松了一口气。
Macau把医药箱交给身边的保镖,快步走到哥哥面前。"怎么回事?"
Nok压低声音说道:"Vegas先生非要去春蓬。"
Macau皱眉看着依旧吵着闹着要挣脱钳制的哥哥。
"是我的失误。"Nok低下头,"睡前Vegas先生说他饿了,非要自己煮泡面,我拦不住只能跟着去。谁知道...谁知道晚上的咖喱没有扔掉,是厨房的佣人见晚餐没有动,准备留着吃的,Vegas先生看见了就...就..."
Macau觉得自己的大脑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突地跳。
"哥..."他上前双手抓住Vegas的肩膀,试图让哥哥冷静下来,"你冷静点好吗?春蓬什么都没有了,他不在春蓬了!"
Vegas大力扭动着被Nok反剪的双手,猛地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弟:"What a lot of bullshit!"
"我知道!他在那!"Vegas的双眼因为激动而充血,脖子上的青筋也跳了出来,"他不在我身边!他就一定在外婆那!他还能在哪?!他还能在哪?!"
Vegas喊着:"我说了!我要去春蓬找他!"
Macau绝望地闭上双眼,双手缓缓从Vegas的肩上滑落下来。他累了。15年了,他也真的累了。
砰!Macau扬起拳头,重重打在Vegas的脸上。一瞬间,分家的庭院陷入了寂静,只听见草坪上的虫鸣。
"他死了。"Macau说,"15年前他就死了。你不要再装糊涂去逃避了。"
"他死了!"Macau的声音骤然提高,他上前一步猛地抓住Vegas的衣领,一手指向楼上的卧室,"他已经死了!就是在那里!在你的房间里!"
"他亲手割了自己的颈动脉!"
Macau盯着眼前这个言行无状的分家掌门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哥,你别再逃避了!"
Vegas失了神,他缓缓垂下头,泪珠顺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滚落而下。"Pete...Pete..."
Macau转身从保镖手里的医药箱中拿出镇定剂和注射器。熟练地撬开药剂拔出针管,Macau屏气凝神,把药剂缓缓推入Vegas的手臂。
"带他回去吧。"Macau无力地朝着Nok挥了挥手,"看好他。"
Nok点了点头,背起Vegas朝大宅走去。
"叔叔..."
Macau的额角一跳。他差点忘了,自己的侄子还在这里。
"你刚刚说的...说的...都是真的吗?"
Macau没有说话,他背对着Venice收拾医药箱。
"Pete,Pete,是他吗?"小孩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是吗?"
Macau深深叹了一口气,依旧背对着自己从小带到大的侄子。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知道那是什么表情。
是小Venice被哥哥打后哭着来找他的表情,是小Venice做噩梦后蜷缩在他怀里的表情,是与15年前那个人有五分相似的脸。
他哭着求他,求他把刚出生的孩子带来看一眼。
求他,杀了自己。
"Venice..."
"Venice,"Macau说,"不要怪你母亲,他活得实在太痛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