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一个故事。
你们已经听过我讲的很多故事,有快乐的,悲伤的,我一向很擅长讲故事。
我已经很老了。而今天的故事发生在更早之前,是快乐还是悲伤我没法定义,所以姑且把它称为一个老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几年,大家的日子过得都不太好。那场著名的瘟疫虽然慢慢消退,但阴影仍在,每个人都带着口罩生活。每个人都步履滞重,但日子还是往前。
我那时候大概十几岁吧,我的父母已经离婚很久了。
那时候的人们,还是热衷于结婚离婚的,不像现在,只有极少数人会选择步入婚姻。
我爸妈结婚很早,我看过很多照片、视频,还听过很多故事,那是一段热烈真挚的爱情。可我没有过那样的画面,我记事儿的时候,他们就聚少离多了。我有时跟着爷爷奶奶,有时跟着爸爸,有时跟着妈妈。
他们离婚后,我跟爸爸和爷爷奶奶生活。我不是经常能到我爸, 他总是很忙碌,哦,他是个演员,总是奔波于各种各样的剧组。但他很尽责,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尽可能的陪着我。陪我玩变形金刚,给我读故事,教我打球。
可我总是觉得他很疲惫,有的时候,我会假装玩的很开心,只是想让他也有点精神。
他喜欢抽烟,还有点儿喜欢喝酒,我挺讨厌这点的。
我没有责怪过他们离婚,离婚在那个年代极其平常。像我爸妈这种和平分手的,在和我家境相似的朋友里,算很体面的。我后来翻旧录影,听到我妈说的,婚姻里的爱情,其实在开头的两三年就会燃 烧殆尽而归于平淡,剩下的就是相互包容携手走下去。
很可惜,他们没能走下去。
没有争吵,没有背叛。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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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那么多,其实这不是我要讲的故事。 我要讲的,是另外一个女人的故事。 我是怎么认识她呢? 她是我爸爸的朋友的朋友。
记不清是小代的满月酒还是周岁宴,他爸老代,叫上了我爸,我爸又硬薅上我,说是要介绍我和我未来的好兄弟认识一下。我说我跟一个还在喝奶的小孩做个屁的兄弟。但是没用,我爸一把夺过我的游戏手柄扔在地上,说不去以后别想玩游戏了。
不行,那是最新重置版的仙剑奇侠传,我还没有救到灵儿,所以我得继续玩,所以必须得给小代这个面子。
一进门,就听到岩姨的大嗓门,她一向爱张罗。
"呦,长那么大了,让姨好好看看。哎呀,真是越越好看了,越来越像你爸了,不过细看的话,还是随妈。"话一出口,她便觉失言,尴尬地瞅了一眼我爸,又回头好像看了眼谁。
不过当时的我只想着我的灵儿,生老爸的气,以及忙着装酷,所以我应该是低头没理她,以至于我爸抬手拍我的脑袋。
"问好!别给我丢脸。"
"岩姨好。"
"真乖!"
"你可来了!"说话是小代他爹老代,他笑起来嘴巴两边有一对儿括号,他总爱笑,我挺喜欢他的。
"快去看看你弟弟。"顺着老代指的方向,是他老婆抱着襁褓,襁褓中露出一个婴儿的小脸儿。
"我最讨厌小孩子了..."当然我可没敢说出口,否则我爸又要敲我脑壳。
我老老实实地走过去,一路问好。
"你们...好久没见了吧。"我听老代对我爸说,语气变得不轻松,好像有什么故事。
我远远看着,我爸脸上没有了笑容,更显老了。
"去打个招呼吧..."老代看着的方向坐着一个穿白衬衫的的女人,脸很小,很白,栗色的卷发,披着大围巾,脖子似乎不太舒服,因为她一只手总在不停的揉。
她的真挺好看的,即使我从小到大到叔叔阿姨都个顶个的好看,她也算顶尖。我甚至觉得,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比我更好看。
对了,我天下第一好看,不是自封,微博评的,你们可能已经不知道这个社交平台了,早八百年就倒闭了。但我仍然因为它把我评为 "全世界第一好看的星二代(加粗双横线)(臭屁脸)",并把我的照片在热一挂了一天,而认同这是它活该最后被千刀万剐的命运里唯一说过的公道话。
"好久不见。"那个女人站起来,主动打了招呼,伸出手,等待回应。
我爸头低的很深,呆在原地愣了一下,才慢慢走过去。
"好久不见...",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掌心。
"你们俩都好多年没见了吧。"老代看出尴尬。
"是呢,颁奖礼之后就再没见过了。"那个女人答道。
交谈没有继续,他们只是各自坐下。
我爸把手伸进裤兜去拿烟盒,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不能抽,便只捻出一根在指尖来回搓,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席间热闹,代叔和岩姨都是爽快人,大家聊的很融洽。
云鹏叔和沐宸姨的家小姑娘总爱缠着我,我不耐烦和小孩儿多聊。 不知她从哪句话察觉到我对仙剑游戏好像有点儿兴趣,小声跟我耳语:"你看到那个穿白衣服的阿姨了吗?她演过赵灵儿哦。那个新出的特别漂亮的绿色套装,就是按她做的特典。"
"噗...她?她能演赵灵儿?"我喷出一口果汁,席间突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我。
这至今仍是我人生中最想撤回的情形之一。
我爸掐了一把我的胳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里的愤怒如同涨满 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地要吞没我,我被吓到了。
"哈哈...几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的小孩儿早就不认识我啦。"那个女人笑着解围,声音轻而温柔,像羽毛一样飘过。
怒火被抚平。
我爸眉眼弯弯地看向她,"对不起啊,这孩子随我,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嗯,是随你呢。"她点头,娇俏轻笑,去瞧代叔和岩姨,他们也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都憋不住的吃吃地笑了出来。
我爸揉了揉头发,似乎也恍然知道他们想起的是什么旧事,自嘲的笑了起来。
尴尬消弭,宴席继续。 我是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的,但我很庆幸躲过了一场劫难。
大人们有聊不完的天,我好没意思,在窗边的沙发上呆着,竟然还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正要散场。
那个白衣服的阿姨要先走,他们都出去送她,互相说着惜别的话。 我爸沉默的跟在人群最后面,手又要去掏烟,他又紧张了。 很快,我从窗子里看到他们一群人走到了楼下。
道别再道别,代叔回头看,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做了一个手势招呼 大家回去。一群人便两两三三的又往酒店里走。
只剩下一个人,人群最后的那个人,我爸。 他还是低着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又往裤兜里去捻烟。
白衣阿姨并不惊讶他未随人群离去,她站在那里,歪着头,端详他。
今晚是满月,月色很美。月光透过树荫,漏下一地碎玉。 月光也洒在她脸上。
她的脸皎白如月,眼睛倒影月光,似有盈盈笑意,好像在等待什么。
但她没有等到。 我爸伸出手,向她摇了摇,好像在说再。
她迅速低下了头,脸隐入如瀑的发,有微不可的摇头。毫不犹 豫转身,走进车子,车门关闭。
于是她没有看到,我爸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无力垂下。 车子发动,缓缓行驶。
我爸还是低着头。
片刻,却又似鼓起极大勇气,走在车后面。车速变快,他也越走越快,以至于奔跑起来。我看到他的衬衫被鼓起,像一只摇摇晃晃的风筝。他体力一向不算好,但却好像打定主意要把生命都注入 到这场追逐中,努力地奔跑。
子在十几米远处停下,片刻,车门打开,她下来,看向他,却没有再近一步。
他车子停下,停在原地喘着粗气。直起身,也望向她,却好像刚 才的奔跑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定在原处,也再未往前一步。
月亮在天上,他周身有明亮月光。她在远处,树阴隐隐绰绰,我看不清。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望着,我的眼中,有月光勾勒他的单薄背影, 有风吹动树叶的微微摆动。
他们好像要在这里生根,长成两棵对望的树,便再也不会离开彼此的眼睛。可我又觉得他们越来越远,似有月光化成的小舟载着其中 一个,摇曳远去,再触不可及。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天上的月亮都不愿再等,躲进云里。
我隐约听到车子再次发动的声音,他还呆着那里,仿佛已化为一棵树。
后来的事情,我太困了,再记不清。
我只记得最后抱我回家的怀抱有极重的烟草味,我还记得第二天清晨,我爸倚在床边沉沉睡去,身边全是烟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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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娱乐圈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但我还是去网络上搜索,知道那个漂亮的阿姨是个著名的影星,有出色的作品和奖项。她似乎比我想象还要有名气,只是我一直刻意地屏蔽了娱乐圈的信息。
她的关联搜索里,没有我爸。
我把他们的名字放在一起,搜出一部很久之前的剧。我不爱看电视剧,于是继续往下,翻出一则轶事,大概说的是我爸年轻的时候口无遮拦,为了维护自己女神的角色而诋毁过她。
我恍然大悟,果然是家传。
聂小倩是谁我不知道,她配不配演,我也不在乎,但她就是不许演赵灵儿。
于是我拿起手柄继续去救我的灵儿。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我爸依旧奔忙于他热爱的影视事业,他已经很有些地位了,不用如早年那般天天住在组里。他有更多的时间陪我。他会辅导我的作业,一边挠头一边跟我吵架,直到我要奶奶把他请出去。他会一个人呆在地下室玩四驱车,我不玩那种东西,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这种幼稚的古董玩意儿,但是看他玩也还挺有意思的。有时候我们会一起打球,这是我们在一起做的最爽的事情了。
有时候,我们只是待在客厅里,他画画,我玩游戏。他看到我玩仙剑会露出不屑的神色。我说这可是有几十年历史的经典游戏。我是大侠李逍遥,和我最喜欢的绿衣灵儿并肩战斗,他气的翻白眼,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极为生动的时刻。
有一说一,仙剑比四驱车成熟多了,他有什么好瞧不上我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气的,不是这个。
这是故事的开头,一位演过赵灵儿所以让我不怎么高兴的漂亮阿姨,一个困到几乎没有记忆的大人的聚会,月色中伸出却又落下的手,奔跑的风筝,我爸孤独的背影和满地的烟蒂,一个我们相处的不好不坏但是我很喜欢的假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