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始稳定地交往。

囿于名人身份,不便外出约会,因此两个人常常窝在家里消磨时光。

她在客厅看书,他便窝在沙发另一画她。我爸一直有这个爱好, 有一阵子我还很有兴致地帮他整理过画稿。

四驱现被搬到客厅中间,我好久都没能打游戏了。他倒是玩得开心,趴在地上看着驰的小,甚至整整一个下午。她我生闷气,泡热可可哄我。热可可撒一点点盐,是她的独家味道。

有时他们会讨论起一部上个世纪的古早动漫,争论着"新兰"或"柯哀"这种我听不懂的词汇。

我们三个人的都喜欢的活动是在影音室看旧电影,看《frozen》,看《2046》。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我喜欢挨着沙发坐在旁边的地毯上。原本是一人一条毯子,荧幕投射的光影中,我看到我爸装作不经意慢慢地挪向她,企图与她分享同一条毯子。她无奈又宠溺地笑着推开他,"孩子在呢..."我爸不甘心地噘嘴,气鼓鼓地挪回原本的位置。

电影结束的时候他们会聊起斯坦尼夫拉夫斯基,那一本没能写完的《演员的自我修养》的第二部,如果可以完成的话,对戏剧表演理论会是怎样惊人的贡献。

前辈建议我报考戏剧专业,我亦有这样的打算,开始搜集一些国外 戏剧学校的资料。因为在生活中太过熟悉,我一向非常抗拒看我爸的作品或者指导建议,所以我会和她讨论作品集的准备和面试问答。

每每看到我与她讨论沙翁选段,我爸就十分有表达欲,急切地想要插嘴。我一听到他的高谈阔论便把头埋进书里,摆出难为情的样子。她笑着揉我的头发,对他摇头。于是他气呼呼地走进厨房准备饭菜,不一会便传来厨具乒乒乓乓的声音,似在控诉不满。她冲我眨了眨眼睛,我们无奈地会心一笑,一会儿的莲藕排汤,怕是又要咸的过头。

《晨安》的修改也在继续。 故事不再是苦涩的单恋,晨虽因身份和认知仍未能理清自己心事, 但亦有情意萌动。安出身底层,从不曾学过女红,虽绣的用心,但帕子上一朵花仍是歪七扭八。晨得了帕子,抱在胸口,忍不住反复摩挲,心里觉得这花可爱极了。日日握在掌心还是不够,便将花裁下,仔细地缝在内衫上。花的针脚粗糙,一动作便摩擦少女的娇嫩雪肤,是微微的痒...

她赞叹我年纪小却很会在细节处写爱。我却知道,并不是我在写, 是"晨"。是"晨"握着我的手,羞涩地写下了这份少女情事。

日子过得快,转眼新年将至,街头街尾灯火通明,商场的背景音乐里,玛利亚凯莉又续期了新一年的养老保险,我们也买了小小的圣诞树放在客厅。

可我又觉得那样的日子过得很慢,慢到可以无限拉,仿佛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一家人。

窗外飘起大雪,我在玻璃上呵出雾气,画出三个小人儿。我们仨, 要一直这么好下去。台北的新年不会落雪,但是,妈妈,请你也一定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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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交往满三个月,她不曾留宿,亦不曾留下私人用品。但会落下一两本未看完的书,摊在那里,告诉我们她一定会回来。

"她什么时候会搬过来?或者,你搬过去?这个假期之后学校要求我们备考生住校,你们不必考虑我。"

"啊?"我爸瞳孔震动。

"老爸,都什么年代了!你们都交往满三个月了。三个月,你知道什么概念吗?够我同学和他第六任女朋友在第八次大雨里争吵亲吻分手啦!"我调侃道。

此刻的他正在整理书柜,听到"分手",动作顿时定住。

"分手"这个词,连听都听不得吗?当代中年人呀,心理真是脆弱。 可我明明在他床头的抽屉里看到了戒指盒。

"那...你这是在给她的书腾地方吗?"我岔开话题。 这男人真是口是心非,表面上对于同居的想法那样震惊,可是身体已经诚实地给她腾出专属的空间了。看来是打算邀她搬过来。 电话铃响,他接起,是工作的事。 "我来吧..."我接过他手中的书,示意他去忙,我来继续整理。

我们家的书很多。我先是搬出我爸珍藏的漫画,又把斯坦尼的专著归类,然后是金庸的全集,其中的《神雕侠侣》是我爸的宝,有金老先生的亲笔签名。虽然因为怕尴尬我几乎没有看过他的任何作 品,但他和我妈的定情作我还是很喜欢。

书缝中不整的露出一张纸的边。 我顺着那书缝打开《神雕侠侣》,第一百零八章《久别重逢》。 一张画静静地躺在这。

画上是一座凉亭,有紫衣女子于亭中翩翩起舞。她身姿曼妙,玉袖生,裙扬,周身有色光晕,仿若凌波仙子,下一秒就要破纸而出。那女子面容只寥寥几笔,而且似因常被摩挲而晕染,可小巧驼峰鼻一下便可辨认。画纸右下是我爸单字的名,以及日期。

那个日期,远在他离婚之前,甚至,在那部戏杀之前。

我拿起画稿,全身不停地颤抖。手中的原著重重摔落,发出巨大声响。

"怎么了?"我爸走进来。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画纸上,也愣住。 他快步走近,欲夺过那幅画。

我转身避开。

"这是什么?!"我抖了抖手中的画纸。

回答我的,是沉默。

我脑海中在一瞬间为他想出千千万万的借口。"只是随手一画""和以 前为其他剧中的色画过的一样""是虚构的人物而已你不要瞎想"。

他却只有沉默。

沉默是什么?沉默是承认,承认作画时的心意并不清白。

"你从那时候就...?"我不敢置信,"那时候你还没有离婚!!"

"那她...?"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立刻打断我。

出口第一句竟是为她辩解?

"在我们全家还一起庆祝生日的时候,你心里就已经爱上别的女人了?!"我已是哭腔。

又是沉默。 "那时候我和你妈的关系就已经..."他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来。

"就已经怎样?!我只问你!你当时有没有离婚!" "没有..."

他怎么能?怎么能在婚内就爱上另一个女人?还要把饱含着对那个女人爱意的画作,放到自己定情作的原著中?

久别重逢?天大的讽刺! 什么久别?与谁重逢?

如果你扮的杨过要寻的根本就是另一位女,那我妈妈算什么?你们当初的爱情算什么?

"无耻!你们都无耻!"

"她不知道!是我要爱她!"他却突然愤怒起来。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筋条条爆出,复杂的眼神里,痛苦、愤怒、无奈不断交织。

他唯一的愤怒就是为她辩驳? 他宁愿承认出轨、宁愿伤害我、都不愿否认爱她? 我的愤怒化成心底的一片仓惶,涌出泪来。

眼前的人似乎不再是我爸,而是一个满身是伤的剑客,每一道伤口都汩汩流血,但却仍不肯放下手中的玄铁重剑,即使是死,也不愿否认他在错误的时间、过早地萌生了爱意,也不愿让她受到半分污蔑。

而这位英勇的剑士,此刻已踏尽我的所有雷区。人怎么可以如此无耻,把出轨说的如同伟大献祭! 我一把撕掉画,又狠踩了几脚地上的书。冲进房间,狠狠摔。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我收藏的录像带、杂志画册上,我把它们都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他们曾有的婚姻,我曾有的生活,是完美的,正因为已经结束,才更要完美到不可挑剔。他们所有的人都不要那段回忆了,妈妈不要了,爸爸也不要了,只有我,只有我认真的收集所有他们爱过的证 据,我刻录他们的采访、贴好标签,我熟记杂志中的每一个问答, 我临摹每一张他画中的妈妈。

在我苦心收集的完美里,从哪一刻,是谁,说了第一个谎?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骗我? 为什么,不能让我一直被骗下去? 为什么?故事里还有她。

我恨极了我爸。

我愤怒地砸手边的每一样东,砸碎一切我的自以为,我的自欺欺人。

然后一切归于沉默,可怕的沉默。

真实的回忆铺天盖地的淹没我。

对不起,我撒谎了。

在那段婚姻中,我从没过通稿中那对浓情蜜意的璧人,我所到的,只有在沉默中一日日消磨的怨侣。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三个人的家一直就是这样可怕的沉默。他们即使在一起,也不会说话。 他在抽烟,她在叹息,而我,在惶恐不安中揣测。揣测这份沉默后的各种原因和可能,于是我开始把心事藏进文字,于是我开始写故事。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妈妈递给爸爸一张纸,说:"签字吧,我受够了。"

回应她的依旧是沉默,他抽出一根烟,欲打火。

妈妈突然却像被点燃一样,抢过烟和火机,连同茶几上的一切用力推开。

"你以为只有你被蹉跎了吗?你以为我不恨你吗!"

没有回答,他的沉默落笔为名字,婚姻结束。我躲在卧室里,嘴巴咬着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

从那时起,我就恨透了他的沉默。而今天,这沉默的另一端,终于变成了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昏沉中醒来,夜色透过窗帘,交缠着我的虚 弱和疲惫。走出卧室,厨房里有响动,是经常照顾我的保姆被叫来,正在准备晚饭。

我询问她关于我爸,她说不知道。

书房已经被整理好,画稿也已不。房间里找不到他,我隐隐生出不安,奔出房子,目之所及是节庆热闹的装点,小区里搭起了高大的圣诞树,闪烁着彩灯让我愈发慌张。他去了哪里?我有不好的预感。

他惯常沉默,可我知道,沉默下是炽热岩浆。

手机响起。

是她!

我接起电话,慌张之间按键都不准。 "喂?小孩..."她鼻音很重,似乎哭过。

"..."我竟说不出半个字。

她报出一个地址。果然,他去找她。幸好,他去找她。

是一个酒吧,却不吵闹,背景是柔和的爵士乐。

我爸趴在吧台上,醉的很厉害,昏沉睡去。

她坐在他身边,我来,缓慢地抽出被他枕在脸下的手臂。睡梦中的他突然皱眉,似有万分不愿。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略略弯腰,平视着我。脸上有清晰泪痕。

"对不起,又让大人的事伤害到你,是我没有处理好。"她伸手温柔握住我的手臂,我没有躲开。

"不,不是你!是他!每次都这样!对每件事都这样!跟我妈妈这 样,跟我也这样!一直逃避!一直不清不楚!他居然..."

我停顿,胸中突然涌出无限惶恐,快要把我淹没。

"你不知道,对吗?他说了,你不知道的...对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在颤抖,如同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的浮木。

她看着我,眼中有泪。

"晨把安的小花缝到内衫上,你说,晨知不知道安的爱?你说,晨爱不爱安?"

她的眼睛如夺目的黑曜石,深深地望向我,这双眼睛,与我梦中那灼灼燃烧的丹凤眼重合,一滴泪落下,让我心惊。

那伤重的剑客因体力不支而微微歪斜,他身后却现出一白衣女子, 手执剑,剑尖直指我的胸口。她的剑寒气逼人,目光却凄凉柔软,她求我,放她的爱人一条生路。

"就算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也要她做我的妻子。" "因为我自己要做过儿的妻子。" 白衣女子轻挑剑尖,我满腔的愤怒瞬间被戳破。

"给我买一杯酒吧..."我瘫坐在椅子上,对她说。 她皱眉,不解地望着我。

"就当是,封口费..."

她眼中涌出泪水,挤出苦涩又释然的笑。

那一天,我最终没有得到一杯酒,而是葡萄汁。

可我却真的醉了,同样琥珀色的液体入口,一切过去的、隐秘的、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爱,我再不去探究。

前尘不计,只看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