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燐音POV

回乡if

《雪之蜃气楼》

致椎名丹希:

丹希,今天外面下雨了。

在一连看了几个月连绵不绝的大雪后,突如其来的雨水让我一时之间觉得很不习惯,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反倒更能意识到春天的到来。在这场大雨之后,尚未消融的残雪会被从泥土上洗去,地面之下已然沉睡一个冬天的种子也会发芽,等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和你一起围绕着地炉烤栗子和玉米的日子已经变成了过去的事,同样的场景今后都只能通过回忆复现,只要一想到这里,我总是感到难过。

和城市相比,我的故乡入春显得特别晚,所以在城里度过的第一次春天,也给我带来了同样的讶异。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那是在你十五岁的二月,春假尚未结束,我们每天都穿着厚厚的睡衣缩在被炉中吃橘子看电视,手指被汁水染得发黄也懒得去洗,困了就原地倒下小憩一会儿。在那场春雨到来以前,预先抵达的是轰隆的惊雷和烈风,我坐在窗边,听到动静就伸手拽开窗帘,结果在缝隙中刚好与一道闪电对视,支脉一般的电光从云层中向下蔓延,击中了远处某栋高楼顶部的避雷针。因为是第一次在二月迎接春天,我觉得兴奋,想喊你到我这边来看,转头一看却发现你已经抱起头蜷成了一团,吃到一半的薯片散落在手边,不慎被手肘压碎,一地都是狼藉的残渣。

"丹希,你怕雷吗?"

"呀,那个……啊哈哈,不、不怕哦,只是太突然了,被吓了一跳……"

我看着你吞吞吐吐逞强的样子,心中半信半疑,毕竟那副样子连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似乎是为了验证我的疑虑,空中又适时响起第二道雷声,惊得你忍不住发出了"呜!"的一声喊叫,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就像一根被风吹倒的苇草。但即使如此,你也没有向我求助,只是伸手用力捂住耳朵,把脸紧紧埋在双臂环成的狭小空间之中。

那时的我并不能理解你的举动,我还没有意识到"不能给别人添麻烦,什么事都要自己承担"这种的想法为你强加了多少负担,我只是感到不解,明明已经害怕成了这样,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向我撒娇呢?我早就已经习惯于扮演一个"兄长"的角色了,我知道面对无助的弟弟时应该怎么做,一彩小的时候很害怕熊,有时晚上做了噩梦,梦见熊把爸爸妈妈都抓走了,就会哭着来找我,柔弱的小手掀开棉被,抓着我的衣袖摇晃,嘴里喊着"哥哥,哥哥",那时我就会腾出半个床铺给他,把他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拍着背,安慰他我不会离开。自我们相识之日起,我就已经默默立下了誓言,一定会用一生让你幸福,但是,若是你不愿意依赖我、不愿意信任我,连害怕打雷这种小事都不愿意让我承担,那么,我会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相比于一彩,你的年龄要稍微大一点,在某些方面来说却并没有他勇敢。面对像你这样不会呼救和撒娇的孩子,我想也只能主动献出坦诚的真心一条路可走。彼时失落的我合上了窗帘,把惊扰你的春天隔绝在外,然后从被炉里起身,来到你的身边,把攥得指节发白的拳头一点点掰开,收拢在自己手中,笨拙地把你揽进我的怀里。我怕你会拒绝,所以有些忐忑不安,尽可能做得缓慢和小心,但是你却急切地反过来索求我所给予的一切,像只笨拙而胆怯的猫一样,从喉咙发出沙哑的"呜呜"声,用颤抖的手指把我身前的布料拽到了脸前。

"没事的,不害怕,不害怕,我不害怕……"

你一遍一遍地呢喃着,不知道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自己听,声音在电闪雷鸣的房间中显得格外脆弱,手上越发用力的动作却直白地表明了截然相反的事实。为了安慰你,我把你的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上,想要用自己单薄的心跳掩盖隆隆雷声,为你带去些微的安慰,你有没有从我的心跳声中听出什么来呢?初恋的悸动、作为兄长的责任感、一点点的心碎、被接纳的释然……我的内心在早春第一场雨的浇灌下,淅淅沥沥地生出了细小的感情的萌芽,而这些萌芽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尚未诉诸自身以前已经过早地告诉了你。

不知不觉间,那已经是好久以前发生的往事了,时过境迁,我们都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人。看着你从一个要踩着脚凳才能做饭的小鬼成长到现在比我矮不了多少的样子,即使直面寒光闪闪的锋利刀尖,也能从容地微笑着,对我说你一点也不害怕。在我们从城市回到故乡,顺着群青的铁路、雾气氤氲的津轻海峡、松针柔软的林间小径一步步远离那些习惯的生活和回忆时,我因为不舍和犹豫停下了脚步,而你却毫不畏惧地走在前面,看起来比我更像是个回家的人,哪怕在哪前方等待你的是从未谋面、如同异世界一般偏僻的异乡。

丹希,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勇敢了?

曾经的我跟在你身后,低头看着你蹦蹦跳跳的,发旋随走路一晃一晃,嘴里说的心里想的全都是吃的东西,心里总是忍不住感到担心,害怕这么天然这么笨蛋的小孩要是被人拿食物拐跑了怎么办,但是现在却是你拽着我往前走,嘴里说着"没事的燐音君!打起精神来!我们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你跑起来,看着树木从身旁消退,鸟类被我们的脚步声惊得振翅飞离,真的从树林的间隙中看到了旅途的终点——我阔别已久的故乡。

那被我细心地见证和培养,好不容易长大的茁壮又耀眼的勇气,对你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时至今日,只要回想起你那时的笑容,我仍会感到动摇。


翠绿而连绵的山峦、茅草和原木制成的房屋、空气中飘散不去的泥土味,构成故乡的就是这些东西,自我出生起就不曾改变过,恐怕再经历几十几百年,也将会维持相同的面貌吧。

在仿佛时间都陷入停滞的这个小村庄中,人们世代遵守着一成不变的古老传统生活,既不主动插足外界的生活,也很少接受外人的造访,所以在一开始,我很怕族人会不接受你。但是丹希果然是天才,不管什么事只要想做就能做好,不仅是料理,在人际交往上也是如此,所以才能只花那么短时间就亲密地和村里人打成了一片。

还记得那时候吗?我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任性出走而受到了整整一个月禁闭的处罚,而你每天都偷偷溜到禁闭室的小窗口来找我,小声地叫着"燐音君""燐音君",然后从外套的内衬中掏出板栗果、烤玉米之类的小零食从窗缝里塞给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做第一个看你穿故乡传统服饰的人,想帮你穿好内衬,用手拉平棉布上的褶皱,再让你举起双手,把装饰着夜枭和树木纹饰的羽织披在身上,亲手帮你系好腰带和头巾,后退两步,看着你有点新奇地打量自己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发表一通诸如"不错,看起来总算有一点燐音大人新娘子的样子了!"之类的感慨。

但是我连那样微不足道的幸福场景都错过了,第一次看你穿那身衣服也只能通过禁闭室狭窄的窗口。在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这间专为惩罚我而存在的昏暗房间中,什么也做不到,分秒被拉扯得如一个世纪般漫长,除了白昼黑夜的光线变化外,我感受不到一切,久而久之连自身的意识都消解了,可是你的声音却在这时传来,打破了这一切,我挪开堆在窗台上的零碎杂物,自内部看到你的脸,看到那套对我来说如同枷锁的衣服套在你的身体上,呈现出一种不曾见过的鲜活感,恍惚之间产生了一种感觉,好像我的牢笼产生了裂缝,有光从外面渗出来,尘封在此处的时间再度转动了起来,我的时间又再度转动起来。

丹希,像这样的笨蛋肯定不明白我的心情吧——意识到自己已经改变了,不再是孤单一人、不再是偏僻村庄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感动心情。所以你才会不顾气氛又没完没了地从怀里掏出更多的栗子想要掏进窗内,嘴里嘀嘀咕咕没完没了的说着些没营养的废话,鲑鱼好好吃、米饭好好吃、从山上摘来的松茸好好吃……真是受不了你这笨蛋,为什么都到这种时候了还在说食物的话题啊,照常理来说也该顾及一下气氛哄哄我,说些"我好想燐音君""我会等着你出来"之类温情脉脉的话吧。

关进禁闭室时是盂兰盆节刚过不久,等到再出来时已经连远方枝头的枫叶也变红了,在我无法陪伴你的这短短一个月时间中,你已经把自己好好安顿了下来,学会了如何在村落中生活,知道了怎么在河中清洗自己的衣服,转动石磨碾碎谷壳,用鱼线和小刀去附近不远的地方觅食。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是老实说,你成长得这么快,反而让我觉得有一点失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稍微等等我,不要这么着急独立、不要这么着急承担,现在已经没有人逼迫你尽快长大了。

因为老老实实接受了严厉的惩罚,我最终取得了大家的原谅。曾经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又聚集上来,拉着我的衣袖问我打算什么时候成婚,我却只能移开目光,敷衍地说一声"快了"。还在城市中的时候,我已经向你求过无数次婚,你却总是拒绝我说"可是城市里男人之间不能结婚。"如今这样的借口已经不再适用了,阻挡在我们之间的障碍连一个也不剩,不知为何,我却反而因此感到胆怯。

按照故乡的习俗,要是有人喜欢上某人,产生了想要和他组成家庭的想法,就会把自己吃到一半的饭递给他,如果对方吃掉了另一半,就代表着他接受了前者的求婚。出于一种可笑的忧虑,我并不想遵循这浪漫的传统,因为谁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因为贪图那半碗米饭而草率地答应我。所以在下定决心行动的那一晚,我准备了一只空的碗,那是我从小用到大的瓷碗,上面印着代表身份的"天城"二字,隔着一张木桌,我将它推向你。

"这是什么?燐音君的碗?你想让我给你盛饭吗?"

"听好了,丹希。这是我家祖传的求婚仪式,要是两人互相喜欢,愿意分食一碗米饭,就意味着他们以后就是夫妻了。"

"……哈?燐音君又是想向我求婚吗?"

"没错。"

"认真的吗?"

"是的。"

"开什么玩笑!?既然是认真的就给我遵守传统啊!米饭呢!我的米饭在哪里!"

"吵死了!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满脑子都是饭饭饭,所以为了可信度才故意去掉了!"

不知不觉又像小孩子一样争吵起来,我们把桌子拍得"嘭嘭"作响,瓷碗在上面不稳固地晃来晃去。你生气地越过桌面拽我的衣服,吵着要我把那份本该属于你的米饭交出来,我却为了一份愚蠢的米饭吃醋闹别扭,反手握住你的手腕推搡起来,踢开木凳把你拉到一旁,像往日一般无聊地胡闹起来,扭打之间我们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咕噜咕噜"抱着彼此转了两圈停下身,一看对方已经满脸满身都脏了,头发凌乱得不成样子。

"和我在一起的话,你能得到的就只有这个。"我坏脾气地坚持着,心里又恼怒又委屈,"只有这个,一个写着'天城'的空碗,虽然看起来很朴素,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这是我母亲给我的碗,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宝物。"

"……燐音君怎么可以这样啊,端出一只空碗说要结婚,你知道我有多受打击吗?"你满脸通红地瞪着我,声音带着无力维持的强硬,还在坚持着拿有气无气的拳头一下下捶我的肩膀,"我又没有说不会答应,你当初说会养我的,现在却连一碗米饭都不愿意给我,我又没有说要多吃,我只想要我应该有的那一份米饭……"

全身都被灰尘覆盖着,狼狈地滚在地上的你和我,最终连重要的求婚仪式都只能这样进行。我们僵持着,就这样注视着彼此,两双泛红的眼睛倒映着早已熟知的面容,等到怒气消散,再度冷静下来,才发现方才拉扯的手势现在看来竟然变成了相拥。在认识这么长的时间中,一直固执地坚持着传统的我,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拥有了亲吻你的资格。我垂下眼睛,犹豫地靠近你,感受着你的鼻息拂过侧脸,笨拙地把嘴唇压在你的嘴唇上,浅尝辄止地触碰后张开小缝,伸出舌尖探向你,你没有拒绝。

此前我从不知道,原来接吻竟然是这样的感觉,仅仅是温润的唾液交换就足以消除不安,抚慰动荡不安的内心,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透过视野的余角,我看见你闭上了眼睛,生疏地迎合着我的动作,四周飞舞的浮尘像星光一般闪闪发亮,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这么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吧,丹希。其实在刚回到家乡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都不快乐,我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所以睁眼闭眼都在怀念着我们过去还居住在公寓中的日子,怀念还站在舞台上那种心跳加速热血沸腾的感觉。但是在和你接吻的一瞬间,在我们把前额贴在一起相拥的一瞬间,那些一度徘徊不去的不甘、渴望、愤怒、悲伤,好像都奇迹般地离去了,像是大雨过后从山顶消散的雾气一般,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我想,这一定是因为,那一刻的我,相信自己找到了另一条通往幸福的路。


在十七岁那年,刚刚和你同居的时候,来自雪国的我尚未适应城市中的暑气,每天夜里都不得不忍耐汗津津的身体,在床上左右翻滚着无法入眠。可你没有这样的困扰,脑袋沾枕头要不了五分钟就会呼呼大睡,睡相又差,一翻身就把我当成大型抱枕,像树熊一样手脚并用地缠上来。我不想吵醒你,又嫌热,只好小心翼翼地移开你的胳膊和大腿,然后顺理成章地借助月光打量你,看你毫无防备的安宁侧脸。

那时的我和你还不算熟悉,却已经在心中默默把你认定成了未来的妻子,看着你这副样子,难免忧虑以后我们的夫妻生活会怎么样。在我的幻想中,没有过分亲密的身体接触,因为你只不过是一个毫无性吸引力的小鬼。我觉得你非常的可怜,一味地想要报答你的恩情,想给你一个可以安稳的归宿,让你只用做着自己最喜欢的料理,不必再担心被生活和孤独压垮。

现在想来,那是一种自大到有些残忍的想法,自顾自地决定你的未来,还信以为然一定会因我而得到美好的结局。等到真的与你结婚后我才发现,原来陷入爱情的人是无法保持长久的自信的,因为珍重,因为害怕失去,因为担心你无法从我身上获得真正的幸福。

再重新肩负起下任君主的责任以后,我每天的日程都被排得满满当当。早上要去看望和照顾病重的父亲,下午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每隔两天就要召开会议,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商量今后的事宜,等到终于解放往往已经是晚上了,回到家中你早就做好了晚饭,因为等不住我就自己先吃了。因为不再有围绕在一旁吵吵闹闹的同伴,空荡荡的房间中只剩你一个人碗筷叮当的声音,陪伴着你的是放在我的座位上的已经变冷的满满一碗饭。每当推门而入看到那样的场景,我的心里都会感到非常难过。

该怎么弥补你呢?我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一边更加卖力地工作,每天都拼命地超负荷运转着,只求能尽快结束手头的一切,好早点回家去和你待在一起。你虽然嘴上说着"没关系",但是在看到我时眼中骤然一亮的神色却让我觉得,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必须要这么做才可以。

最终,我想出的毫无新意的补偿方案是抽出难得的假日时间,陪你去山林里打猎和寻找食材。丹希是喜欢露营的吧?在我们还居住在公寓里的时候,你偶尔会收到远在异国他乡的父母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寥寥几句问候和近况,说他们正在某处秘境寻觅珍稀的食材,每到那时,你就会举着明信片给我看,明明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却"好厉害好帅气"的叫着,一副很兴奋很憧憬的样子。现在我们终于也有了探秘山野的机会,虽然我无法提供给你别的东西,但是偶尔一起去野外探险之类的事还是做得到的。

虽然身处山中,但是我的故乡距离海却并不遥远。如果闭上眼睛,在无人打扰侧耳倾听,还能听见隐隐的涛声。我们在背包中装好短刀、鱼线、打火石、干粮,背后背着弓箭,就这样出发了,目标是河流的终点,隐藏在重重密林之后的入海口,在那咸淡水交界之处,栖息着种类丰富的鱼虾贝类,连你这种大胃王的需求也能够满足。

沿着人为踏出的小径出发,不久后就到了仅有你我二人的世界,在阳光斑驳的林间空地上,我们收集木柴生火,把从小溪中捕来的鱼开膛破肚,剥掉鳞片摘除内脏洗去血腥,撒上盐巴烤来吃。饭后我教你制作捕猎,如何找寻兔子和松鼠的痕迹,并在它们巢穴附近用树枝设下简单的陷阱,你听得很认真,学得也很快,不一会儿就把周围一片都变成了危机四伏的地雷区,甚至让我对周围的小动物产生了怜悯之情,对不起,都怪我,可怕的啮齿类嗜血杀手就要在此诞生了。

距离海岸边越近,涛声就越明显,空气中的咸味越变得越来越重。夜晚到来的时候,生活在近海的小虫发着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映照着高耸天穹中明亮的银河和群星,把整个大地都变成了星空的倒影。你靠近我,用双手扶着我的脖颈和我接吻,伸手拽下发圈,微笑着邀请我拥抱你。

脱掉衣服和鞋子,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外,怎么想都觉得冷,但是身体产生的热度却足以抵御这份含意。我们像动物一样交合,像动物一样从喉中发出叫声,像动物一样舔舐对方的皮肤,在这无人看见的地方,毫不羞怯地褪去人类的伪装,重新变成两只普普通通的动物。可是我觉得做动物也没什么不好,在自然中做动物才是正常的事,不必像人类一样顾忌太多东西,可以纯粹地活着。

在相爱过后的余韵中,你把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偏过头亲吻我的眼角,碎发摇摇晃晃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用手揽着你的腰把你抱得更近,贪恋地渴求着更多的肢体触碰,在一片温存之中,我听见你的声音出现在我耳旁,轻柔、平静,却清晰地像直接在身体内部响起。

"燐音君,谢谢你,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再也没有什么渴求的了。"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这种像是走过很长的一生、终于在床榻上迎来圆满的老人所说的话,仿佛为往后变故发生埋下的伏笔,时至今日再回想起来只让我觉得窒息。可当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你大惊小怪,因为芝麻大的幸福就轻易满足,明明只是个笨蛋丹希,还要不自量力地装成熟说这种耍帅的话。

"什么嘛,我们的婚后生活才刚刚开始,以后我会让丹希变得更加幸福的!"

我信心满满地回复着,像毛茸茸的犬科动物一样仰起头用脸颊去蹭你的脸颊,把我们的嘴唇再度贴在了一起。

潮涨潮退,风起风落,古老的月亮先我们一步睡着了。

在距海最近的地方,我找到了世界的尽头。


如果把我的前半生划分成相同的等份,那么毫无疑问,作为下任族长在村庄中生活的日子才是多数,而和你蜗居在小公寓里,一起登上舞台表演的时光只能占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要是把今后将在家乡继续度过的时间也预先算进去,那部分比例还会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成为漫长生活中无足轻重的点缀,恐怕连自己都会逐渐遗忘。

但是对于我而言,那才是活着的日子,生动到每次呼吸所发出的声音都能听得到,美好到仿佛连直视都会刺痛眼球,就像今生仅此一次的烟火大会一样,绚丽的烟花在眼前骤然绽开,还没等好好欣赏就已消散,只有残象和回响还遗留在皮肤上,久久不愿消散。

在我十八岁那年,我们一起去看附近的烟火大会。你从衣柜中翻出父亲墨色的麻叶纹旧浴衣让我穿上,自己却只套了件普通的T恤,说是怕到时吃带酱汁的食物弄脏衣服所以不换了,但是我很清楚,你不穿仅仅是因为你没有合适的浴衣。出于自尊,你想让外人看到我被你照顾得很好的一面,又同样是出于自尊,你不想让我知道,你其实没有什么顾及自己的余力。

那天我们乘坐电车去看庙会,因为被烟花打动而决定步行回家,在呼吸间能闻到淡淡硫磺味的闷热空气中,天色变得越来越暗,我们走得也越来越累,我牵着你的手走在夜晚的回家路上,路程漫漫没有终点,一直到今日,我觉得自己好像仍行走在那一夜的归途中。

为了挽留那些已然逝去的烟花,我不加分寸地从你身上索取着,把你视作逃避痛苦君主生活的精神寄托,想要通过沉重而深刻的爱情来弥补心灵的缺失。那时的我与其说爱你,不如说是爱你身上所代表的一切——认可、远方、自由、还有往日的回忆。这些事丹希也早就已经知道了吧,有关我的一切从来没有瞒得住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坚强的孩子,包容了不堪的我施加给你的一切,却没有过怨言。可是那被我忽视的你的疲惫呢?你的孤单和不忍又能诉说给谁听呢?这一点,当时的我并没有想过。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你的身体状况开始变差了,越来越频繁地晕倒在外面,被人发现后送回家,明明吃了好几碗饭,隔着皮肤都能摸到胃袋被撑得鼓鼓的,却依然说自己肚子饿,半夜醒来找食物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多了。有时晚上我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看见你在昏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未穿上衣的后背骨骼突兀,脊柱的阴影像一条令人不安的峡谷。

有一次,我不想睡觉,就在你起来吃夜宵的时候也跟随着从床上爬起来,从屋里拿了一壶清酒,扯着你的手腕说要一起吹风。你现在已经二十一岁了,和离开城市前的我一样大,是可以合法饮酒的年龄。我拿两盏小杯装酒,一杯递给你,一杯自己喝,你也把手中的米饼掰下一半递给我,但我摇了摇头没有收下。

"丹希想念城市里吗?"

"不想哦~"

"为什么?那边的食物种类更多吧,地方又大,什么都有,你的朋友、工作、房子……全部都在城市里。"

"嗯……因为燐音君在这里吧。"

"你仅仅有我就够了吗?"

"不用打工,不用交房租,想吃东西也不用花钱,燐音君还陪着我,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也不错吧。"

"这样啊……"

"为什么这么说?燐音君想回城里吗?"

想啊,当然想啊,我很想这样回答,在对上你目光的一瞬间却在心中生出了迟疑。那么平静又坚定、好像随时准备再放弃一切的眼神,让我失去了回答的勇气。

"……但城市里是丹希的故乡吧,我想不管是谁,离家太久都会有思乡情绪的。"

"燐音在我家的时候会思念这里吗?"

"会的……一点点。"

"可是我普通地不会哦。"

"……难道笨蛋和正常人的脑回路也会有差别吗?"

"喂!严正抗议!燐音君不许抓到空子就对我人身攻击!"

"干嘛,我又没说错!"

你气鼓鼓地把米饼塞进嘴里,拍掉手上的碎屑,在咽下食物之后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酒,用手腕支着侧脸认真地思考起来。

"……明明嘴上一直坚持说不喜欢家乡的,燐音君可真是别扭又麻烦的男人。"

"就是不喜欢,我没有说谎。"

"不喜欢干嘛还怀念?"

"嗯……因为对族人和土地有责任啊,责任感这种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甩掉的。"

"仅仅是因为有责任吗?"

"……爱……亲人……回忆……都在那里啊,再想讨厌心底也会有所眷恋的吧。"

"……这样啊,我明白了。"

气氛陷入了沉默,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打破我们之间少有的尴尬,只好直直地望着你。你没有扎辫子,一头睡乱的长发披在肩头,在我的注视下闪着光。

"如果是这样的话,可能燐音君就是我的故乡吧。"

"什么?"

"爱,责任感,回忆,亲人,要是只有这些的话,在燐音君身上都能得到,所以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哦。"

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了你眼中的闪光,比刚才更加炽热,包含着烈焰一般的情感,无声地向我宣示着"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待在你身边"这样一句话,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敢再轻易任性。

相比起家乡,当然还是城里更好,在故乡待得越久我就越清楚,我的思乡之情只能产生在别处,相隔着遥远的距离默默怀念,一旦返回这里,成为族群的一员,很快会被吞噬。但是你已经为我抛弃过一切,现在好不容易在这里扎下根,从残垣断瓦上艰难地开始了第二次生活。如果对这样的你说离开,我怕又会剥夺你来之不易的幸福。

所以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回应你隐晦的表白,只是伸出头揉了揉你本就凌乱的头发。手掌阻断了视线相接,也最后一次阻断了心的通路,在再度拿开手的时候,我看见你在我面前垂下眼睛,终于显示出疲倦不堪的姿势。

你一直强撑着的火光熄灭了。


在那之后,你的病情恶化了。

已经不再是那些我司空见惯的症状,嗜睡、无力、胃绞痛、频繁昏迷……你身体上令人不安的变化越来越多,早就超过了可以用"体质问题"打哈哈糊弄过去的地步。我带你去村中擅长医术的老人那里问诊,所得到的药方服用后却怎么也不见好转。在过去的三年间,我每天早上起床都能看见你在厨房中忙碌,热腾腾的饭菜香气扑鼻,光是闻见就会让人感到宁静和幸福,但是现在你却很少再起床,大多数时间都躺在那里,两只手蜷缩着放在胸前,即使盖着厚厚的棉被身体也暖和不起来。恍惚间让我产生错觉,好像你会就这样永远睡去。我惶恐不安,又担心自己会打扰你休息,只好迟疑地一下下轻推你的肩膀,嘴里呼唤着"丹希",要过好久你才会回应我,睁开眼,小声的"嗯"一声,然后就继续合上眼睛,脱力一般的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当你睡着时,脸上出现了解脱的表情。

你不能再做饭,连站立都变得困难,我就把家里的料理工作委托给其他下仆。从十七岁就受到你照顾的我第一次变成了负责伙食的那一方,每天到了饭点都要把你从被子里挖出来,套上衣服扶到桌前督促着吃饭。可是那些特地嘱咐要多做的食物你连一碗也没有吃完,写着"天城"的碗里面堆满了变冷变硬的精美菜肴,最后都由我亲手倒掉了。

因为有着出逃的前科,村里人对我的动向监视得非常严格,我想带你去附近城市的正规医院接受治疗,外出的请求却怎么也通不过。几次尝试之后我发了怒,在集体会议上把照明用的蜡烛和桌上的宗卷文件都扫到了地上,火焰顺着地毯和散落的纸张到处乱窜,又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眼神中被迅速扑灭,房间中一时间充满了烟雾和呛人的气味,我的手被火舌撩了一下,皮肤上灼痛感难以忍受,但是人人都在看我,我不能在这里退缩。最终,带你去医院看病的提案勉强通过了,我被烫伤的左手当天晚上浮现出了大块的水肿块。

这是我在返回家乡以后第一次去往城市,虽然已在梦中幻想过无处次离开,却想不到实际竟是为了这样的原因。你的身体伏在背后,我所感受的重量却是令人惊讶的轻。我背着你匆匆赶路,用来喘息的喉咙和器官因为过度呼吸而变得干涩刺痛,身体已经有点受不了了,脑子却出乎意料的清醒。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饿晕的我被你带回了家,接受了最后一口土豆炖肉的施舍,然后成功活了下来,你那时侯那么小,个子才刚抵我的脖颈,我的身高却已经和现在差不了多少了,那时的你又是怎么把我带回家的呢?也是像我现在这样用尽全力背在背后吗?那时你被刘海摇晃反复干扰的双眼是否也像现在的我一样,变得红肿潮湿起来了呢?

从结果来说,被我寄予了重望的公立医院最终并没有回应我的期待,该做的检查全部都做了,却找不到确切的病因,只有肉眼可见的衰弱感缠绕在你的身上,像是挥之不去的恶灵,亦或是命运降下的残酷的诅咒。你过去说过的话浮现在我耳旁,"因为我是从出生就抽中下下签的孩子,所以绝对不可能获得幸福……"那彼时看来妄自菲薄一般的言语如今显得刺耳无比,令我情不自禁捂住双耳蹲下身去,我不想听,一句都不想听,不要让我听见这么讨厌的话。

可就在这时,我的衣袖边突然传来了微不可闻的拉拽感,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却刚好将我从一通乱麻般的思绪中拯救出来,我抬起头,发现你正拉着我,嘴里在小声地说着些什么。

"燐音君……燐音君……"

"怎么了丹希?有什么想要的吗?"

你点着头,吸了吸鼻子,示意我凑了更近一点。我蹲下身,握着你的双手,与你四目相对。在那即将枯竭的碧蓝色中,你的目光所指的依然是我的方向,正如之前共同度过的无数时间一样。

"……我想回家。"

口中这么说着,你的语气可怜巴巴的,简直和这间医院里的任何一个普通的感冒不想打针的小孩一样。

想回家吗?好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如果你想回家的话,我会带你回家。

如果你想吃饭,我会马上跑去买食物给你。

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只要我做得到,一定会拼命地做好给你看。

所以啊,拜托了。

拜托,拜托。

丹希,不要抛下我离开。


如果从相遇开始算起,我们已经在一起八年了,其中四年是在你的家,其中四年是在我的家,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彼此都不熟悉,只是一个"大哥哥"和他没有血缘的"小弟弟";等到了第四年,我变成了你心中的废柴小白脸,你成为了我报复命运的共犯,在那个夏天,我们大闹了一场,丢下烂摊子和还不熟悉的队友逃跑了;现在是第八年,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我们抵足而卧,同榻而眠,又在岁月的轮转中再度迎来相遇的残夏。

在最后的那天早晨,你难得提起了精神,早饭吃了整整一碗米粥,吃的发梢都不小心滑进了碗里,我笑着让你慢点吃,伸手把那一缕头发捋到你耳后,没忍住偷偷捏了捏你柔软的耳垂。

"燐音君今天没有工作吗?"

"嗯。"

"那陪我出门散散步好不好?"

"好啊,那等吃完就出发吧。"

你现在已经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了,所以我只带你在村子周围转了转,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秋收准备着,看到我们路过,还会举起手来打个招呼。

在村子西北方有一条小径,过去我带你去山野中探险就是从这里出发,沿着河流一直走,最终就能到达海岸边,那明明是近一两年间才发生的事,想起来却不知为何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今天天气晴朗,树林里的栗子成熟了,带着刺猬一样的外壳从枝头掉落在地上,我把它们都捡起来,掰掉外壳想要放在河流中清洗,却恰好看到一条鲑鱼从上方飘下,突然意识到,原来此刻也是鲑鱼洄游的季节了。

每到秋季,鲑鱼就会从海洋中返回出生地产卵,逆流而上,穿越困难和险阻,在族群的源头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死掉,尸体又被河水推走,与还活着的同伴擦肩而过流向海洋,生命就在这样的往返中完成一轮圆满的循环。

中午就吃板栗鲑鱼好了,我在心里想着,挽起裤腿和衣袖准备下河捕鱼,只是在一个瞬间的分神,却听到了有什么落水的声音,转过头一看,发现岸边已经不见你了的身影。

我惊慌失措,吓得跳进河里,大声喊叫着你的名字,想要让你清醒过来,在被水流冲走前赶紧抓住我的手,你却一点回应也没有,只是跟随着鲑鱼,跟随着流水,好像打算就这样离开。在暑气还未散尽的九月间,我的背后惊出了汗,手指颤抖到无法握拳,在不顾一切的追赶中,我终于抓住了你,把你拖到了岸边,可是你的身体却已经变得冰凉,平静的胸口下连最细微的起伏也不再有了。

徒劳的人工呼吸,徒劳的心肺复苏,我把你抱在膝头朝向口中渡气,机械般的重复着按压胸口的动作,想用自己的体温帮你暖和起来。嘴唇的相触再也不像原来一样温柔甜蜜了,你的发圈脱落,湿淋淋的头发黏在侧脸和脖颈上,我压抑着喉咙中的呜咽,一遍遍输送着来自他人的呼吸,在那被河水和唾液沾湿的嘴唇上,我尝到了源自眼泪的咸味,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

丹希,我们不是鲑鱼,不用遵循本能的召唤,在死前重返故乡。你和我,自始至终只是渺小的人类,终其一生都在彷徨、寻觅、试图通过他人填补自身灵魂的缺失、因为相爱而幸福、又因为失去挚爱而悲哀,我们就只是这样的人类而已。

可是在那一天,你化作游鱼先我离去了。

从此以后,即使站在海边,我也听不见

天城燐音POV

回乡if

《雪之蜃气楼》

致椎名丹希:

丹希,今天外面下雨了。

在一连看了几个月连绵不绝的大雪后,突如其来的雨水让我一时之间觉得很不习惯,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反倒更能意识到春天的到来。在这场大雨之后,尚未消融的残雪会被从泥土上洗去,地面之下已然沉睡一个冬天的种子也会发芽,等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和你一起围绕着地炉烤栗子和玉米的日子已经变成了过去的事,同样的场景今后都只能通过回忆复现,只要一想到这里,我总是感到难过。

和城市相比,我的故乡入春显得特别晚,所以在城里度过的第一次春天,也给我带来了同样的讶异。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那是在你十五岁的二月,春假尚未结束,我们每天都穿着厚厚的睡衣缩在被炉中吃橘子看电视,手指被汁水染得发黄也懒得去洗,困了就原地倒下小憩一会儿。在那场春雨到来以前,预先抵达的是轰隆的惊雷和烈风,我坐在窗边,听到动静就伸手拽开窗帘,结果在缝隙中刚好与一道闪电对视,支脉一般的电光从云层中向下蔓延,击中了远处某栋高楼顶部的避雷针。因为是第一次在二月迎接春天,我觉得兴奋,想喊你到我这边来看,转头一看却发现你已经抱起头蜷成了一团,吃到一半的薯片散落在手边,不慎被手肘压碎,一地都是狼藉的残渣。

"丹希,你怕雷吗?"

"呀,那个……啊哈哈,不、不怕哦,只是太突然了,被吓了一跳……"

我看着你吞吞吐吐逞强的样子,心中半信半疑,毕竟那副样子连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似乎是为了验证我的疑虑,空中又适时响起第二道雷声,惊得你忍不住发出了"呜!"的一声喊叫,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就像一根被风吹倒的苇草。但即使如此,你也没有向我求助,只是伸手用力捂住耳朵,把脸紧紧埋在双臂环成的狭小空间之中。

那时的我并不能理解你的举动,我还没有意识到"不能给别人添麻烦,什么事都要自己承担"这种的想法为你强加了多少负担,我只是感到不解,明明已经害怕成了这样,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向我撒娇呢?我早就已经习惯于扮演一个"兄长"的角色了,我知道面对无助的弟弟时应该怎么做,一彩小的时候很害怕熊,有时晚上做了噩梦,梦见熊把爸爸妈妈都抓走了,就会哭着来找我,柔弱的小手掀开棉被,抓着我的衣袖摇晃,嘴里喊着"哥哥,哥哥",那时我就会腾出半个床铺给他,把他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拍着背,安慰他我不会离开。自我们相识之日起,我就已经默默立下了誓言,一定会用一生让你幸福,但是,若是你不愿意依赖我、不愿意信任我,连害怕打雷这种小事都不愿意让我承担,那么,我会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相比于一彩,你的年龄要稍微大一点,在某些方面来说却并没有他勇敢。面对像你这样不会呼救和撒娇的孩子,我想也只能主动献出坦诚的真心一条路可走。彼时失落的我合上了窗帘,把惊扰你的春天隔绝在外,然后从被炉里起身,来到你的身边,把攥得指节发白的拳头一点点掰开,收拢在自己手中,笨拙地把你揽进我的怀里。我怕你会拒绝,所以有些忐忑不安,尽可能做得缓慢和小心,但是你却急切地反过来索求我所给予的一切,像只笨拙而胆怯的猫一样,从喉咙发出沙哑的"呜呜"声,用颤抖的手指把我身前的布料拽到了脸前。

"没事的,不害怕,不害怕,我不害怕……"

你一遍一遍地呢喃着,不知道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自己听,声音在电闪雷鸣的房间中显得格外脆弱,手上越发用力的动作却直白地表明了截然相反的事实。为了安慰你,我把你的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上,想要用自己单薄的心跳掩盖隆隆雷声,为你带去些微的安慰,你有没有从我的心跳声中听出什么来呢?初恋的悸动、作为兄长的责任感、一点点的心碎、被接纳的释然……我的内心在早春第一场雨的浇灌下,淅淅沥沥地生出了细小的感情的萌芽,而这些萌芽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尚未诉诸自身以前已经过早地告诉了你。

不知不觉间,那已经是好久以前发生的往事了,时过境迁,我们都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人。看着你从一个要踩着脚凳才能做饭的小鬼成长到现在比我矮不了多少的样子,即使直面寒光闪闪的锋利刀尖,也能从容地微笑着,对我说你一点也不害怕。在我们从城市回到故乡,顺着群青的铁路、雾气氤氲的津轻海峡、松针柔软的林间小径一步步远离那些习惯的生活和回忆时,我因为不舍和犹豫停下了脚步,而你却毫不畏惧地走在前面,看起来比我更像是个回家的人,哪怕在哪前方等待你的是从未谋面、如同异世界一般偏僻的异乡。

丹希,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勇敢了?

曾经的我跟在你身后,低头看着你蹦蹦跳跳的,发旋随走路一晃一晃,嘴里说的心里想的全都是吃的东西,心里总是忍不住感到担心,害怕这么天然这么笨蛋的小孩要是被人拿食物拐跑了怎么办,但是现在却是你拽着我往前走,嘴里说着"没事的燐音君!打起精神来!我们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你跑起来,看着树木从身旁消退,鸟类被我们的脚步声惊得振翅飞离,真的从树林的间隙中看到了旅途的终点——我阔别已久的故乡。

那被我细心地见证和培养,好不容易长大的茁壮又耀眼的勇气,对你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时至今日,只要回想起你那时的笑容,我仍会感到动摇。

翠绿而连绵的山峦、茅草和原木制成的房屋、空气中飘散不去的泥土味,构成故乡的就是这些东西,自我出生起就不曾改变过,恐怕再经历几十几百年,也将会维持相同的面貌吧。

在仿佛时间都陷入停滞的这个小村庄中,人们世代遵守着一成不变的古老传统生活,既不主动插足外界的生活,也很少接受外人的造访,所以在一开始,我很怕族人会不接受你。但是丹希果然是天才,不管什么事只要想做就能做好,不仅是料理,在人际交往上也是如此,所以才能只花那么短时间就亲密地和村里人打成了一片。

还记得那时候吗?我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任性出走而受到了整整一个月禁闭的处罚,而你每天都偷偷溜到禁闭室的小窗口来找我,小声地叫着"燐音君""燐音君",然后从外套的内衬中掏出板栗果、烤玉米之类的小零食从窗缝里塞给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做第一个看你穿故乡传统服饰的人,想帮你穿好内衬,用手拉平棉布上的褶皱,再让你举起双手,把装饰着夜枭和树木纹饰的羽织披在身上,亲手帮你系好腰带和头巾,后退两步,看着你有点新奇地打量自己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发表一通诸如"不错,看起来总算有一点燐音大人新娘子的样子了!"之类的感慨。

但是我连那样微不足道的幸福场景都错过了,第一次看你穿那身衣服也只能通过禁闭室狭窄的窗口。在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这间专为惩罚我而存在的昏暗房间中,什么也做不到,分秒被拉扯得如一个世纪般漫长,除了白昼黑夜的光线变化外,我感受不到一切,久而久之连自身的意识都消解了,可是你的声音却在这时传来,打破了这一切,我挪开堆在窗台上的零碎杂物,自内部看到你的脸,看到那套对我来说如同枷锁的衣服套在你的身体上,呈现出一种不曾见过的鲜活感,恍惚之间产生了一种感觉,好像我的牢笼产生了裂缝,有光从外面渗出来,尘封在此处的时间再度转动了起来,我的时间又再度转动起来。

丹希,像这样的笨蛋肯定不明白我的心情吧——意识到自己已经改变了,不再是孤单一人、不再是偏僻村庄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感动心情。所以你才会不顾气氛又没完没了地从怀里掏出更多的栗子想要掏进窗内,嘴里嘀嘀咕咕没完没了的说着些没营养的废话,鲑鱼好好吃、米饭好好吃、从山上摘来的松茸好好吃……真是受不了你这笨蛋,为什么都到这种时候了还在说食物的话题啊,照常理来说也该顾及一下气氛哄哄我,说些"我好想燐音君""我会等着你出来"之类温情脉脉的话吧。

关进禁闭室时是盂兰盆节刚过不久,等到再出来时已经连远方枝头的枫叶也变红了,在我无法陪伴你的这短短一个月时间中,你已经把自己好好安顿了下来,学会了如何在村落中生活,知道了怎么在河中清洗自己的衣服,转动石磨碾碎谷壳,用鱼线和小刀去附近不远的地方觅食。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是老实说,你成长得这么快,反而让我觉得有一点失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稍微等等我,不要这么着急独立、不要这么着急承担,现在已经没有人逼迫你尽快长大了。

因为老老实实接受了严厉的惩罚,我最终取得了大家的原谅。曾经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又聚集上来,拉着我的衣袖问我打算什么时候成婚,我却只能移开目光,敷衍地说一声"快了"。还在城市中的时候,我已经向你求过无数次婚,你却总是拒绝我说"可是城市里男人之间不能结婚。"如今这样的借口已经不再适用了,阻挡在我们之间的障碍连一个也不剩,不知为何,我却反而因此感到胆怯。

按照故乡的习俗,要是有人喜欢上某人,产生了想要和他组成家庭的想法,就会把自己吃到一半的饭递给他,如果对方吃掉了另一半,就代表着他接受了前者的求婚。出于一种可笑的忧虑,我并不想遵循这浪漫的传统,因为谁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因为贪图那半碗米饭而草率地答应我。所以在下定决心行动的那一晚,我准备了一只空的碗,那是我从小用到大的瓷碗,上面印着代表身份的"天城"二字,隔着一张木桌,我将它推向你。

"这是什么?燐音君的碗?你想让我给你盛饭吗?"

"听好了,丹希。这是我家祖传的求婚仪式,要是两人互相喜欢,愿意分食一碗米饭,就意味着他们以后就是夫妻了。"

"……哈?燐音君又是想向我求婚吗?"

"没错。"

"认真的吗?"

"是的。"

"开什么玩笑!?既然是认真的就给我遵守传统啊!米饭呢!我的米饭在哪里!"

"吵死了!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满脑子都是饭饭饭,所以为了可信度才故意去掉了!"

不知不觉又像小孩子一样争吵起来,我们把桌子拍得"嘭嘭"作响,瓷碗在上面不稳固地晃来晃去。你生气地越过桌面拽我的衣服,吵着要我把那份本该属于你的米饭交出来,我却为了一份愚蠢的米饭吃醋闹别扭,反手握住你的手腕推搡起来,踢开木凳把你拉到一旁,像往日一般无聊地胡闹起来,扭打之间我们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咕噜咕噜"抱着彼此转了两圈停下身,一看对方已经满脸满身都脏了,头发凌乱得不成样子。

"和我在一起的话,你能得到的就只有这个。"我坏脾气地坚持着,心里又恼怒又委屈,"只有这个,一个写着'天城'的空碗,虽然看起来很朴素,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这是我母亲给我的碗,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宝物。"

"……燐音君怎么可以这样啊,端出一只空碗说要结婚,你知道我有多受打击吗?"你满脸通红地瞪着我,声音带着无力维持的强硬,还在坚持着拿有气无气的拳头一下下捶我的肩膀,"我又没有说不会答应,你当初说会养我的,现在却连一碗米饭都不愿意给我,我又没有说要多吃,我只想要我应该有的那一份米饭……"

全身都被灰尘覆盖着,狼狈地滚在地上的你和我,最终连重要的求婚仪式都只能这样进行。我们僵持着,就这样注视着彼此,两双泛红的眼睛倒映着早已熟知的面容,等到怒气消散,再度冷静下来,才发现方才拉扯的手势现在看来竟然变成了相拥。在认识这么长的时间中,一直固执地坚持着传统的我,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拥有了亲吻你的资格。我垂下眼睛,犹豫地靠近你,感受着你的鼻息拂过侧脸,笨拙地把嘴唇压在你的嘴唇上,浅尝辄止地触碰后张开小缝,伸出舌尖探向你,你没有拒绝。

此前我从不知道,原来接吻竟然是这样的感觉,仅仅是温润的唾液交换就足以消除不安,抚慰动荡不安的内心,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透过视野的余角,我看见你闭上了眼睛,生疏地迎合着我的动作,四周飞舞的浮尘像星光一般闪闪发亮,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这么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吧,丹希。其实在刚回到家乡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都不快乐,我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所以睁眼闭眼都在怀念着我们过去还居住在公寓中的日子,怀念还站在舞台上那种心跳加速热血沸腾的感觉。但是在和你接吻的一瞬间,在我们把前额贴在一起相拥的一瞬间,那些一度徘徊不去的不甘、渴望、愤怒、悲伤,好像都奇迹般地离去了,像是大雨过后从山顶消散的雾气一般,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我想,这一定是因为,那一刻的我,相信自己找到了另一条通往幸福的路。

在十七岁那年,刚刚和你同居的时候,来自雪国的我尚未适应城市中的暑气,每天夜里都不得不忍耐汗津津的身体,在床上左右翻滚着无法入眠。可你没有这样的困扰,脑袋沾枕头要不了五分钟就会呼呼大睡,睡相又差,一翻身就把我当成大型抱枕,像树熊一样手脚并用地缠上来。我不想吵醒你,又嫌热,只好小心翼翼地移开你的胳膊和大腿,然后顺理成章地借助月光打量你,看你毫无防备的安宁侧脸。

那时的我和你还不算熟悉,却已经在心中默默把你认定成了未来的妻子,看着你这副样子,难免忧虑以后我们的夫妻生活会怎么样。在我的幻想中,没有过分亲密的身体接触,因为你只不过是一个毫无性吸引力的小鬼。我觉得你非常的可怜,一味地想要报答你的恩情,想给你一个可以安稳的归宿,让你只用做着自己最喜欢的料理,不必再担心被生活和孤独压垮。

现在想来,那是一种自大到有些残忍的想法,自顾自地决定你的未来,还信以为然一定会因我而得到美好的结局。等到真的与你结婚后我才发现,原来陷入爱情的人是无法保持长久的自信的,因为珍重,因为害怕失去,因为担心你无法从我身上获得真正的幸福。

再重新肩负起下任君主的责任以后,我每天的日程都被排得满满当当。早上要去看望和照顾病重的父亲,下午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每隔两天就要召开会议,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商量今后的事宜,等到终于解放往往已经是晚上了,回到家中你早就做好了晚饭,因为等不住我就自己先吃了。因为不再有围绕在一旁吵吵闹闹的同伴,空荡荡的房间中只剩你一个人碗筷叮当的声音,陪伴着你的是放在我的座位上的已经变冷的满满一碗饭。每当推门而入看到那样的场景,我的心里都会感到非常难过。

该怎么弥补你呢?我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一边更加卖力地工作,每天都拼命地超负荷运转着,只求能尽快结束手头的一切,好早点回家去和你待在一起。你虽然嘴上说着"没关系",但是在看到我时眼中骤然一亮的神色却让我觉得,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必须要这么做才可以。

最终,我想出的毫无新意的补偿方案是抽出难得的假日时间,陪你去山林里打猎和寻找食材。丹希是喜欢露营的吧?在我们还居住在公寓里的时候,你偶尔会收到远在异国他乡的父母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寥寥几句问候和近况,说他们正在某处秘境寻觅珍稀的食材,每到那时,你就会举着明信片给我看,明明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却"好厉害好帅气"的叫着,一副很兴奋很憧憬的样子。现在我们终于也有了探秘山野的机会,虽然我无法提供给你别的东西,但是偶尔一起去野外探险之类的事还是做得到的。

虽然身处山中,但是我的故乡距离海却并不遥远。如果闭上眼睛,在无人打扰侧耳倾听,还能听见隐隐的涛声。我们在背包中装好短刀、鱼线、打火石、干粮,背后背着弓箭,就这样出发了,目标是河流的终点,隐藏在重重密林之后的入海口,在那咸淡水交界之处,栖息着种类丰富的鱼虾贝类,连你这种大胃王的需求也能够满足。

沿着人为踏出的小径出发,不久后就到了仅有你我二人的世界,在阳光斑驳的林间空地上,我们收集木柴生火,把从小溪中捕来的鱼开膛破肚,剥掉鳞片摘除内脏洗去血腥,撒上盐巴烤来吃。饭后我教你制作捕猎,如何找寻兔子和松鼠的痕迹,并在它们巢穴附近用树枝设下简单的陷阱,你听得很认真,学得也很快,不一会儿就把周围一片都变成了危机四伏的地雷区,甚至让我对周围的小动物产生了怜悯之情,对不起,都怪我,可怕的啮齿类嗜血杀手就要在此诞生了。

距离海岸边越近,涛声就越明显,空气中的咸味越变得越来越重。夜晚到来的时候,生活在近海的小虫发着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映照着高耸天穹中明亮的银河和群星,把整个大地都变成了星空的倒影。你靠近我,用双手扶着我的脖颈和我接吻,伸手拽下发圈,微笑着邀请我拥抱你。

脱掉衣服和鞋子,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外,怎么想都觉得冷,但是身体产生的热度却足以抵御这份含意。我们像动物一样交合,像动物一样从喉中发出叫声,像动物一样舔舐对方的皮肤,在这无人看见的地方,毫不羞怯地褪去人类的伪装,重新变成两只普普通通的动物。可是我觉得做动物也没什么不好,在自然中做动物才是正常的事,不必像人类一样顾忌太多东西,可以纯粹地活着。

在相爱过后的余韵中,你把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偏过头亲吻我的眼角,碎发摇摇晃晃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用手揽着你的腰把你抱得更近,贪恋地渴求着更多的肢体触碰,在一片温存之中,我听见你的声音出现在我耳旁,轻柔、平静,却清晰地像直接在身体内部响起。

"燐音君,谢谢你,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再也没有什么渴求的了。"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这种像是走过很长的一生、终于在床榻上迎来圆满的老人所说的话,仿佛为往后变故发生埋下的伏笔,时至今日再回想起来只让我觉得窒息。可当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你大惊小怪,因为芝麻大的幸福就轻易满足,明明只是个笨蛋丹希,还要不自量力地装成熟说这种耍帅的话。

"什么嘛,我们的婚后生活才刚刚开始,以后我会让丹希变得更加幸福的!"

我信心满满地回复着,像毛茸茸的犬科动物一样仰起头用脸颊去蹭你的脸颊,把我们的嘴唇再度贴在了一起。

潮涨潮退,风起风落,古老的月亮先我们一步睡着了。

在距海最近的地方,我找到了世界的尽头。

如果把我的前半生划分成相同的等份,那么毫无疑问,作为下任族长在村庄中生活的日子才是多数,而和你蜗居在小公寓里,一起登上舞台表演的时光只能占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要是把今后将在家乡继续度过的时间也预先算进去,那部分比例还会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成为漫长生活中无足轻重的点缀,恐怕连自己都会逐渐遗忘。

但是对于我而言,那才是活着的日子,生动到每次呼吸所发出的声音都能听得到,美好到仿佛连直视都会刺痛眼球,就像今生仅此一次的烟火大会一样,绚丽的烟花在眼前骤然绽开,还没等好好欣赏就已消散,只有残象和回响还遗留在皮肤上,久久不愿消散。

在我十八岁那年,我们一起去看附近的烟火大会。你从衣柜中翻出父亲墨色的麻叶纹旧浴衣让我穿上,自己却只套了件普通的T恤,说是怕到时吃带酱汁的食物弄脏衣服所以不换了,但是我很清楚,你不穿仅仅是因为你没有合适的浴衣。出于自尊,你想让外人看到我被你照顾得很好的一面,又同样是出于自尊,你不想让我知道,你其实没有什么顾及自己的余力。

那天我们乘坐电车去看庙会,因为被烟花打动而决定步行回家,在呼吸间能闻到淡淡硫磺味的闷热空气中,天色变得越来越暗,我们走得也越来越累,我牵着你的手走在夜晚的回家路上,路程漫漫没有终点,一直到今日,我觉得自己好像仍行走在那一夜的归途中。

为了挽留那些已然逝去的烟花,我不加分寸地从你身上索取着,把你视作逃避痛苦君主生活的精神寄托,想要通过沉重而深刻的爱情来弥补心灵的缺失。那时的我与其说爱你,不如说是爱你身上所代表的一切——认可、远方、自由、还有往日的回忆。这些事丹希也早就已经知道了吧,有关我的一切从来没有瞒得住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坚强的孩子,包容了不堪的我施加给你的一切,却没有过怨言。可是那被我忽视的你的疲惫呢?你的孤单和不忍又能诉说给谁听呢?这一点,当时的我并没有想过。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你的身体状况开始变差了,越来越频繁地晕倒在外面,被人发现后送回家,明明吃了好几碗饭,隔着皮肤都能摸到胃袋被撑得鼓鼓的,却依然说自己肚子饿,半夜醒来找食物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多了。有时晚上我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看见你在昏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未穿上衣的后背骨骼突兀,脊柱的阴影像一条令人不安的峡谷。

有一次,我不想睡觉,就在你起来吃夜宵的时候也跟随着从床上爬起来,从屋里拿了一壶清酒,扯着你的手腕说要一起吹风。你现在已经二十一岁了,和离开城市前的我一样大,是可以合法饮酒的年龄。我拿两盏小杯装酒,一杯递给你,一杯自己喝,你也把手中的米饼掰下一半递给我,但我摇了摇头没有收下。

"丹希想念城市里吗?"

"不想哦~"

"为什么?那边的食物种类更多吧,地方又大,什么都有,你的朋友、工作、房子……全部都在城市里。"

"嗯……因为燐音君在这里吧。"

"你仅仅有我就够了吗?"

"不用打工,不用交房租,想吃东西也不用花钱,燐音君还陪着我,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也不错吧。"

"这样啊……"

"为什么这么说?燐音君想回城里吗?"

想啊,当然想啊,我很想这样回答,在对上你目光的一瞬间却在心中生出了迟疑。那么平静又坚定、好像随时准备再放弃一切的眼神,让我失去了回答的勇气。

"……但城市里是丹希的故乡吧,我想不管是谁,离家太久都会有思乡情绪的。"

"燐音在我家的时候会思念这里吗?"

"会的……一点点。"

"可是我普通地不会哦。"

"……难道笨蛋和正常人的脑回路也会有差别吗?"

"喂!严正抗议!燐音君不许抓到空子就对我人身攻击!"

"干嘛,我又没说错!"

你气鼓鼓地把米饼塞进嘴里,拍掉手上的碎屑,在咽下食物之后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酒,用手腕支着侧脸认真地思考起来。

"……明明嘴上一直坚持说不喜欢家乡的,燐音君可真是别扭又麻烦的男人。"

"就是不喜欢,我没有说谎。"

"不喜欢干嘛还怀念?"

"嗯……因为对族人和土地有责任啊,责任感这种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甩掉的。"

"仅仅是因为有责任吗?"

"……爱……亲人……回忆……都在那里啊,再想讨厌心底也会有所眷恋的吧。"

"……这样啊,我明白了。"

气氛陷入了沉默,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打破我们之间少有的尴尬,只好直直地望着你。你没有扎辫子,一头睡乱的长发披在肩头,在我的注视下闪着光。

"如果是这样的话,可能燐音君就是我的故乡吧。"

"什么?"

"爱,责任感,回忆,亲人,要是只有这些的话,在燐音君身上都能得到,所以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哦。"

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了你眼中的闪光,比刚才更加炽热,包含着烈焰一般的情感,无声地向我宣示着"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待在你身边"这样一句话,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敢再轻易任性。

相比起家乡,当然还是城里更好,在故乡待得越久我就越清楚,我的思乡之情只能产生在别处,相隔着遥远的距离默默怀念,一旦返回这里,成为族群的一员,很快会被吞噬。但是你已经为我抛弃过一切,现在好不容易在这里扎下根,从残垣断瓦上艰难地开始了第二次生活。如果对这样的你说离开,我怕又会剥夺你来之不易的幸福。

所以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回应你隐晦的表白,只是伸出头揉了揉你本就凌乱的头发。手掌阻断了视线相接,也最后一次阻断了心的通路,在再度拿开手的时候,我看见你在我面前垂下眼睛,终于显示出疲倦不堪的姿势。

你一直强撑着的火光熄灭了。

在那之后,你的病情恶化了。

已经不再是那些我司空见惯的症状,嗜睡、无力、胃绞痛、频繁昏迷……你身体上令人不安的变化越来越多,早就超过了可以用"体质问题"打哈哈糊弄过去的地步。我带你去村中擅长医术的老人那里问诊,所得到的药方服用后却怎么也不见好转。在过去的三年间,我每天早上起床都能看见你在厨房中忙碌,热腾腾的饭菜香气扑鼻,光是闻见就会让人感到宁静和幸福,但是现在你却很少再起床,大多数时间都躺在那里,两只手蜷缩着放在胸前,即使盖着厚厚的棉被身体也暖和不起来。恍惚间让我产生错觉,好像你会就这样永远睡去。我惶恐不安,又担心自己会打扰你休息,只好迟疑地一下下轻推你的肩膀,嘴里呼唤着"丹希",要过好久你才会回应我,睁开眼,小声的"嗯"一声,然后就继续合上眼睛,脱力一般的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当你睡着时,脸上出现了解脱的表情。

你不能再做饭,连站立都变得困难,我就把家里的料理工作委托给其他下仆。从十七岁就受到你照顾的我第一次变成了负责伙食的那一方,每天到了饭点都要把你从被子里挖出来,套上衣服扶到桌前督促着吃饭。可是那些特地嘱咐要多做的食物你连一碗也没有吃完,写着"天城"的碗里面堆满了变冷变硬的精美菜肴,最后都由我亲手倒掉了。

因为有着出逃的前科,村里人对我的动向监视得非常严格,我想带你去附近城市的正规医院接受治疗,外出的请求却怎么也通不过。几次尝试之后我发了怒,在集体会议上把照明用的蜡烛和桌上的宗卷文件都扫到了地上,火焰顺着地毯和散落的纸张到处乱窜,又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眼神中被迅速扑灭,房间中一时间充满了烟雾和呛人的气味,我的手被火舌撩了一下,皮肤上灼痛感难以忍受,但是人人都在看我,我不能在这里退缩。最终,带你去医院看病的提案勉强通过了,我被烫伤的左手当天晚上浮现出了大块的水肿块。

这是我在返回家乡以后第一次去往城市,虽然已在梦中幻想过无处次离开,却想不到实际竟是为了这样的原因。你的身体伏在背后,我所感受的重量却是令人惊讶的轻。我背着你匆匆赶路,用来喘息的喉咙和器官因为过度呼吸而变得干涩刺痛,身体已经有点受不了了,脑子却出乎意料的清醒。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饿晕的我被你带回了家,接受了最后一口土豆炖肉的施舍,然后成功活了下来,你那时侯那么小,个子才刚抵我的脖颈,我的身高却已经和现在差不了多少了,那时的你又是怎么把我带回家的呢?也是像我现在这样用尽全力背在背后吗?那时你被刘海摇晃反复干扰的双眼是否也像现在的我一样,变得红肿潮湿起来了呢?

从结果来说,被我寄予了重望的公立医院最终并没有回应我的期待,该做的检查全部都做了,却找不到确切的病因,只有肉眼可见的衰弱感缠绕在你的身上,像是挥之不去的恶灵,亦或是命运降下的残酷的诅咒。你过去说过的话浮现在我耳旁,"因为我是从出生就抽中下下签的孩子,所以绝对不可能获得幸福……"那彼时看来妄自菲薄一般的言语如今显得刺耳无比,令我情不自禁捂住双耳蹲下身去,我不想听,一句都不想听,不要让我听见这么讨厌的话。

可就在这时,我的衣袖边突然传来了微不可闻的拉拽感,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却刚好将我从一通乱麻般的思绪中拯救出来,我抬起头,发现你正拉着我,嘴里在小声地说着些什么。

"燐音君……燐音君……"

"怎么了丹希?有什么想要的吗?"

你点着头,吸了吸鼻子,示意我凑了更近一点。我蹲下身,握着你的双手,与你四目相对。在那即将枯竭的碧蓝色中,你的目光所指的依然是我的方向,正如之前共同度过的无数时间一样。

"……我想回家。"

口中这么说着,你的语气可怜巴巴的,简直和这间医院里的任何一个普通的感冒不想打针的小孩一样。

想回家吗?好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如果你想回家的话,我会带你回家。

如果你想吃饭,我会马上跑去买食物给你。

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只要我做得到,一定会拼命地做好给你看。

所以啊,拜托了。

拜托,拜托。

丹希,不要抛下我离开。

如果从相遇开始算起,我们已经在一起八年了,其中四年是在你的家,其中四年是在我的家,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彼此都不熟悉,只是一个"大哥哥"和他没有血缘的"小弟弟";等到了第四年,我变成了你心中的废柴小白脸,你成为了我报复命运的共犯,在那个夏天,我们大闹了一场,丢下烂摊子和还不熟悉的队友逃跑了;现在是第八年,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我们抵足而卧,同榻而眠,又在岁月的轮转中再度迎来相遇的残夏。

在最后的那天早晨,你难得提起了精神,早饭吃了整整一碗米粥,吃的发梢都不小心滑进了碗里,我笑着让你慢点吃,伸手把那一缕头发捋到你耳后,没忍住偷偷捏了捏你柔软的耳垂。

"燐音君今天没有工作吗?"

"嗯。"

"那陪我出门散散步好不好?"

"好啊,那等吃完就出发吧。"

你现在已经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了,所以我只带你在村子周围转了转,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秋收准备着,看到我们路过,还会举起手来打个招呼。

在村子西北方有一条小径,过去我带你去山野中探险就是从这里出发,沿着河流一直走,最终就能到达海岸边,那明明是近一两年间才发生的事,想起来却不知为何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今天天气晴朗,树林里的栗子成熟了,带着刺猬一样的外壳从枝头掉落在地上,我把它们都捡起来,掰掉外壳想要放在河流中清洗,却恰好看到一条鲑鱼从上方飘下,突然意识到,原来此刻也是鲑鱼洄游的季节了。

每到秋季,鲑鱼就会从海洋中返回出生地产卵,逆流而上,穿越困难和险阻,在族群的源头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死掉,尸体又被河水推走,与还活着的同伴擦肩而过流向海洋,生命就在这样的往返中完成一轮圆满的循环。

中午就吃板栗鲑鱼好了,我在心里想着,挽起裤腿和衣袖准备下河捕鱼,只是在一个瞬间的分神,却听到了有什么落水的声音,转过头一看,发现岸边已经不见你了的身影。

我惊慌失措,吓得跳进河里,大声喊叫着你的名字,想要让你清醒过来,在被水流冲走前赶紧抓住我的手,你却一点回应也没有,只是跟随着鲑鱼,跟随着流水,好像打算就这样离开。在暑气还未散尽的九月间,我的背后惊出了汗,手指颤抖到无法握拳,在不顾一切的追赶中,我终于抓住了你,把你拖到了岸边,可是你的身体却已经变得冰凉,平静的胸口下连最细微的起伏也不再有了。

徒劳的人工呼吸,徒劳的心肺复苏,我把你抱在膝头朝向口中渡气,机械般的重复着按压胸口的动作,想用自己的体温帮你暖和起来。嘴唇的相触再也不像原来一样温柔甜蜜了,你的发圈脱落,湿淋淋的头发黏在侧脸和脖颈上,我压抑着喉咙中的呜咽,一遍遍输送着来自他人的呼吸,在那被河水和唾液沾湿的嘴唇上,我尝到了源自眼泪的咸味,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

丹希,我们不是鲑鱼,不用遵循本能的召唤,在死前重返故乡。你和我,自始至终只是渺小的人类,终其一生都在彷徨、寻觅、试图通过他人填补自身灵魂的缺失、因为相爱而幸福、又因为失去挚爱而悲哀,我们就只是这样的人类而已。

可是在那一天,你化作游鱼先我离去了。

从此以后,即使站在海边,我也听不见涛声。


丹希,有时我会想,在我出生以前,我的父母所期待的未来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当然了,一定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君主大人,既能捕猎凶猛的野兽,又能处理好繁琐的文书,每年都带大家召开热热闹闹的祭典,就像我父亲本人一样。可是我却没有满足他们的期望,虽然能力不错,却性格叛逆,根本不想继承什么王位。如果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变成一个普通的城市里的小孩,老老实实上学接受教育,等到初中时在高校开放日参观梦之咲,或者秀越玲明的公开表演,然后定下成为偶像的志向,就这样报考想去的高校,自然而然地步上一条相比现在而言轻松得多的追梦道路。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也不会在小巷中相遇吧,没有我在身旁,你一定不会当偶像的,可说不定还会在靠近COS PRO事务所的饭店打工,于是在某一天,我会去你所在的饭店吃饭,你来帮我点单,一脸笑容地问我想吃什么。

"就点蛋包饭吧。"

"好的~可以用番茄酱帮您在上面写字哦,请问有什么想写的吗?"

我看着你,你的嘴巴像猫咪一样上翘着,小辫子垂在肩膀上,一副脾气很好很适合一起过日子的样子。

"比起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我叫椎名丹希。"

"丹希亲有想过要跟我结婚吗?"

"欸?可是我们才刚见面!"

"啊哈哈,命运这种事只凭一面之缘就可以确定了!我看得出来哦,丹希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所以你就在我的蛋包饭上写上同意的'YES'吧!"

"不不不,什么'YES'啊!这种'YES'写下去不就把我的下半生搭进去了吗?!"

你匆匆忙忙地把盘子举在身前,头像拨浪鼓一样使劲摇起来,那副可爱的样子却让我觉得更有戏弄的价值。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天天来这里吃午饭,每次都点一份写着"YES"的蛋包饭,你从一开始的困扰不已逐渐变得习以为常,然后慢慢真的和我亲昵起来。在我的幻想中,没有"结婚后才可以接吻"的古训制约,在确定关系的当晚我就吻了你,你的个子比我矮一点,接吻的时候需要仰起头,睫毛垂在脸颊上,扫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在那个世界里,我们过得很幸福。

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投胎药,既然诞生在了这样的家庭,就注定成为这样的人,成为爸爸的儿子,弟弟的哥哥,族人的领袖,全身被出生所带的社会关系束缚捆绑着,还没学会如何去做一个孩子,就先学会了该怎么去做一个大人。是在认识你以后我才知道,真正的天城燐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构成"我"这一存在的血肉灵魂,其实我想要的只是自由而已。

在你离开以后,每天我都是孤独一个人,漫长的悲伤过后是麻木,什么也感受不到,胸腔中跳动的只有虚无。浑浑噩噩地度日,不再幻想逃亡,对于交给我的工作全部接下,每天都伏案到半夜,能听到窗外猫头鹰的叫声。

夏过入秋,冬去春来,转眼间我们相遇已过十年,即使最深沉的哀恸也被时间洗刷,逐渐沉淀成浓郁的思念。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又开始偷偷溜进城市去了。在某个不起眼的路边,开着一家小小的酒馆,我经常进去喝得酩酊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回家。

酒馆里有一个女招待,刚刚和恋人订了婚,手上带着亮闪闪的戒指,也留着垂在一边的单马尾,举手投足都掩盖不住幸福。

在一次喝醉酒后,我把她认成了你,恍惚间以为你又回到了我身边,拉着她的胳膊不愿意放手,借着醉意嚎啕大哭起来,给店里的人都添了很大的麻烦,但是没有人斥责我。

我想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可怜的男人吧。


丹希,在我终于能接受你已死去的这个二月,故乡相比往年更早地迎来了春天。

风吹动翠绿的山峦如海浪一般起伏,磅礴的雨水洗刷了伤感,我站在门前的屋檐下,又想起了与你一起经历的第一场春雨。

在漫长的雷鸣闪电和大雨过后,城市的天空变得一碧如洗,空气中都是泥土好闻的味道。害怕打雷的你停止了颤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头,拉着我去阳台想看外面的景色。

在那小小的阳台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多出了一个树枝做的简陋的鸟巢,里面没有鸟,只有两个尚未孵化出的蛋。

你一副蠢蠢欲动想凑近去看的样子,却被我拉住了。因为一旦鸟蛋沾上人类的气息,就很有可能被父母遗弃掉。

"真的能孵出小鸟吗?"你皱着眉头问我,似乎是对那两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卵毫无信心。

可是我是知道的,即使是这么小的卵,里面也正激烈地进行让生命诞生的过程,等到要不了多久,觅食回来的鸟父母会将它们孵化,从幼鸟开始抚养成出色的成鸟。而成大的小鸟展翅离去,令觅新巢,再度孕育新的生命。

"会的。"我笃定地说。

因为漫长而严酷的寒冬已经结束了。

万物生长的春天到来了。

祝好。

天城燐音

年 月 日

丹希,有时我会想,在我出生以前,我的父母所期待的未来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当然了,一定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君主大人,既能捕猎凶猛的野兽,又能处理好繁琐的文书,每年都带大家召开热热闹闹的祭典,就像我父亲本人一样。可是我却没有满足他们的期望,虽然能力不错,却性格叛逆,根本不想继承什么王位。如果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变成一个普通的城市里的小孩,老老实实上学接受教育,等到初中时在高校开放日参观梦之咲,或者秀越玲明的公开表演,然后定下成为偶像的志向,就这样报考想去的高校,自然而然地步上一条相比现在而言轻松得多的追梦道路。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也不会在小巷中相遇吧,没有我在身旁,你一定不会当偶像的,可说不定还会在靠近COS PRO事务所的饭店打工,于是在某一天,我会去你所在的饭店吃饭,你来帮我点单,一脸笑容地问我想吃什么。

"就点蛋包饭吧。"

"好的~可以用番茄酱帮您在上面写字哦,请问有什么想写的吗?"

我看着你,你的嘴巴像猫咪一样上翘着,小辫子垂在肩膀上,一副脾气很好很适合一起过日子的样子。

"比起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我叫椎名丹希。"

"丹希亲有想过要跟我结婚吗?"

"欸?可是我们才刚见面!"

"啊哈哈,命运这种事只凭一面之缘就可以确定了!我看得出来哦,丹希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所以你就在我的蛋包饭上写上同意的'YES'吧!"

"不不不,什么'YES'啊!这种'YES'写下去不就把我的下半生搭进去了吗?!"

你匆匆忙忙地把盘子举在身前,头像拨浪鼓一样使劲摇起来,那副可爱的样子却让我觉得更有戏弄的价值。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天天来这里吃午饭,每次都点一份写着"YES"的蛋包饭,你从一开始的困扰不已逐渐变得习以为常,然后慢慢真的和我亲昵起来。在我的幻想中,没有"结婚后才可以接吻"的古训制约,在确定关系的当晚我就吻了你,你的个子比我矮一点,接吻的时候需要仰起头,睫毛垂在脸颊上,扫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在那个世界里,我们过得很幸福。

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投胎药,既然诞生在了这样的家庭,就注定成为这样的人,成为爸爸的儿子,弟弟的哥哥,族人的领袖,全身被出生所带的社会关系束缚捆绑着,还没学会如何去做一个孩子,就先学会了该怎么去做一个大人。是在认识你以后我才知道,真正的天城燐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构成"我"这一存在的血肉灵魂,其实我想要的只是自由而已。

在你离开以后,每天我都是孤独一个人,漫长的悲伤过后是麻木,什么也感受不到,胸腔中跳动的只有虚无。浑浑噩噩地度日,不再幻想逃亡,对于交给我的工作全部接下,每天都伏案到半夜,能听到窗外猫头鹰的叫声。

夏过入秋,冬去春来,转眼间我们相遇已过十年,即使最深沉的哀恸也被时间洗刷,逐渐沉淀成浓郁的思念。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又开始偷偷溜进城市去了。在某个不起眼的路边,开着一家小小的酒馆,我经常进去喝得酩酊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回家。

酒馆里有一个女招待,刚刚和恋人订了婚,手上带着亮闪闪的戒指,也留着垂在一边的单马尾,举手投足都掩盖不住幸福。

在一次喝醉酒后,我把她认成了你,恍惚间以为你又回到了我身边,拉着她的胳膊不愿意放手,借着醉意嚎啕大哭起来,给店里的人都添了很大的麻烦,但是没有人斥责我。

我想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可怜的男人吧。

丹希,在我终于能接受你已死去的这个二月,故乡相比往年更早地迎来了春天。

风吹动翠绿的山峦如海浪一般起伏,磅礴的雨水洗刷了伤感,我站在门前的屋檐下,又想起了与你一起经历的第一场春雨。

在漫长的雷鸣闪电和大雨过后,城市的天空变得一碧如洗,空气中都是泥土好闻的味道。害怕打雷的你停止了颤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头,拉着我去阳台想看外面的景色。

在那小小的阳台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多出了一个树枝做的简陋的鸟巢,里面没有鸟,只有两个尚未孵化出的蛋。

你一副蠢蠢欲动想凑近去看的样子,却被我拉住了。因为一旦鸟蛋沾上人类的气息,就很有可能被父母遗弃掉。

"真的能孵出小鸟吗?"你皱着眉头问我,似乎是对那两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卵毫无信心。

可是我是知道的,即使是这么小的卵,里面也正激烈地进行让生命诞生的过程,等到要不了多久,觅食回来的鸟父母会将它们孵化,从幼鸟开始抚养成出色的成鸟。而成大的小鸟展翅离去,令觅新巢,再度孕育新的生命。

"会的。"我笃定地说。

因为漫长而严酷的寒冬已经结束了。

万物生长的春天到来了。

祝好。

天城燐音

年 月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