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伊万回家时已是凌晨两点半。雷雨已经离去,阿辽沙早已起床,披着毛毯在门口清扫被暴风吹来带着泥土和昆虫尸体的腐叶。
昨日早晨仆从送来一封信,说是费奥多尔的葬服副本很快的在坟墓上腐烂了。腐烂程度彻底到他夜晚提灯前去查看时只剩墓前一坨沾满污垢泥浆和蚯蚓排泄物的布料,若是没有油灯是完全无法看出这是一件四天以前穿在人身上的白色印花布长袍。
五天前,毫无征兆的,费奥多尔被发现暴毙在自家的酒窖里。离奇到在上午他还生龙活虎的在充满汗液和发酵酸味的酒馆里调戏一名新从奇比特村来的舞女,过分到扬言要用自家的酒包养这位青涩到使劲把裙子拽低的惊恐的女孩。不奇怪,人们早已料到这个癫狂的老头子总有一天会被酒,或是钱,或是女人的腰害死,只不过,这一天来的太过着急以至于破坏了,看上去美好的早晨。不然,卡拉马佐夫家的任何事都会很快的传遍,这还要得益于整天在别人家门口蹲踞的肥胖老妇们,每天如传真机一般售卖着最新鲜的、犄角旮旯的八卦。不过,费奥多尔的死不必兴师动众自然就散布开来:妓女们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坐在他瘦削布满汗毛而黏糊的大腿上陪着令人作呕的假笑灌酒;远在西边的亲戚举家欢庆,因风险投资而临近破产的家终于少了个累赘;一位西班牙贵族精神崩溃,他押了不知道多少钱财在费奥多尔的傀儡酒庄下;棉花纺的老头感觉机会将近,他的占卜师告诉他如果不是费奥多尔那么他的赛马赌注将翻一倍。街巷里各种情绪沸腾,唯独没有悲伤。哦,如果说德米特里发来的加急电报上几句哀嚎悼念的话也算的话另当别论。然而这对伊万来说,却是个恐怖的事。费奥多尔是一位窝囊废的萨满,他渴望拥有俗人身边不可拥有的能力,但他在降神会上拒绝了乌尔根赐予他萨满的能力,转而接受了埃尔里克的赐力,史上出现了一位最荒谬的自愿接受的黑萨满。伊万不认为他在选择时保持着一个清晰理智的头脑,但事实是他荒唐的选择为整个家族引来了杀生之祸。
普遍来讲,人们相信乌尔根开始通过将一朵蓝色的花放在金杯中来创造人类。埃尔里克实际上是
乌尔根的兄弟,他偷走了花的一部分,并开始创造自己的人。乌尔根生气了,诅咒埃尔里克的生物说:"我的白色生灵会去看日出,你创造的黑色生灵会去西方。"于是接受乌尔根赐力的将会成为白萨满,而接受埃尔里克的将会成为黑萨满。若是萨满死亡,其余萨满会放置他特别准备的服装副本。后者由整个会在七天内共同制造。一个被期望继承死者神圣权力的人,如儿子而少数或女儿,通常会把这件服装的副本带到坟墓里。在葬礼过后,仪式葬礼服装预计将在坟墓上腐烂,已故萨满的亲属会不时观察副本腐烂的速度。如果"服装"很快灭亡,这是一个好兆头,这意味着有望继承已故精神修炼者神圣力量的人很快就会成为萨满。而一小部分萨满则会在出生之时就接到乌尔根的赐力。但是,萨满在信仰东正教的,唯一信仰耶稣的社会中被视为可怖的异教徒。遭遇暗杀已经仁慈,而不是在街上群殴致死或是诛杀全家。诚然,萨满的事也只有家族内部知晓。费奥多尔的尸体要先接受东正教的葬礼,再由家属搬出尸体在森林中举办葬礼和新萨满的降神会,如此可见在十字架面前哭一遍还要将父亲尸体拖到森林埋葬对于阿辽沙来说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他即将成为一位萨满。
两天前,伊万在夜里挖开了坟墓,将父亲的尸体移到森林中。理论上葬礼应隆重而盛大,不过在深夜敲锣打鼓烧火祭祀无疑是不要命的。尸体被放在装饰的马匹上,并从后面抱着。将尸体运送到埋葬地通常变成了一个大型游行,不过抛去这项危险的程序。在埋葬地,尸体在一个特殊的萨满树林中被烧毁在一个由新鲜砍伐的松木制成的柴堆上。尸体被烧毁后,人们杀死并烧毁了载有萨满的马,并将死者的衣物和其他神圣物品挂在附近的树上。马杖和铜镜被放入一个小木箱中,放在其中一棵树的高处。然后,亲属们收集了烧伤尸体上剩余的骨头,并将它们存放在松树树干上一个特别雕刻的洞中。洞里盖着木盖,钉得很紧。为萨满的骨灰选择的树木将保持不被触碰,他们被认为是萨满的住所,被称为萨满松树。任何敢于砍伐这种松树的人都会立即死亡,连同他们的整个家族。被埋葬的萨满本身成为人们与其他神灵一起崇拜的灵魂。人们相信,随着柴堆的烟雾,萨满的灵魂升上天空,在那里它享受着愉快的生活,在各个方面都与人们的生活相似。居住在天界的萨满灵魂以他们的亲戚和崇拜者不时带来的祭品为食。他们还骑着人们在葬礼上牺牲的马,穿着葬礼期间穿的衣服。作为这个"天堂"的居民,已故的萨满通过保护他们免受敌对灵魂的侵害来照顾留在"下面"的活着的亲戚。然而,为了确保祖先精神的仁慈,家属被要求定期献祭。
显而易见,费奥多尔并不是去往"天堂"的萨满。不过人们的注意并不在他将去往何处,这早已不再重要。而紧迫的是,阿辽沙将参与降神会,或许将成为下一位萨满。
凌晨潮湿的空气扫去了这些旧忆,阿辽沙需要在天亮之前迎接降神会。
"阿辽沙,也许你应该快些,离日出还有不到三个半小时,不能认为在这时间里你能完成所有的事务。"伊万一次又一次的催促着,黑色的皮鞋不断的碾着门口的野草。昼伏夜出的生活他本就受不住,再加上不久才痊愈的肺炎和白天处理的遗产事务,令他眼睛里布满血丝,胡茬密密的浮现在下颌角,白色的衬衣三天没换,沾了不少的水渍和灰尘。人在临危受命时恰恰是生活刚有起色时,拖着疲惫如泥般的身躯走上正轨,丝毫没有什么新开始的精神饱满,也许精神没有崩溃已经很好了。
阿辽沙只是静默的整理着器物,而门口的哥哥和拴着的羊已经发出了烦躁的不悦声。
准备从事萨满教职业的当地人必须接受入会仪式。人们相信,入会可以启发萨满的思想,让他们了解灵魂和神祇的秘密。
些时过后,他们来到了距城镇较远的一处树林。费奥多尔的葬礼已经结束但还未下葬,他的棺木需要见证新萨满的诞生。烧焦的草苔踩上去吱呀呀的,松树林中烟味还没有散尽,泛灰的树干起皮,一卷一卷的木屑攀折枝桠。在第一次启蒙之前,萨满要用水进行净化,随同一起去的一位经验丰富的萨满带来了泉水,并通过投掷杜松子、百里香草和银杉来圣化泉水。老人从献祭山羊的耳朵上切下小块的蹄子、角和毛皮,血浆稠乎的滴在铺在地上的茅草上,处理过的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刀割向角质的摩擦声。这些东西现在圣水里浸润,洗净血液和无辜,扔进同样的水中。接着用刀插入山羊的心脏来宰杀山羊。"萨满之父"用短刀在胸前剜了一转,用嶙峋的手抓出了心脏。阿辽沙的瞳孔不断缩小,浑身绷紧的神经是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直立的站在父亲还未下葬棺木旁,看着满地的血垢和草木灰却忽然拉远了距离,他的脚深深的扎根于木地板里,好像有人用力拉着他的脚踝是他的双腿动弹不得。脚踝刺痛,胳膊愈发用力的贴紧肋骨边缘,肌肉变得酸痛,骨与骨之间的磕碰隔着衣服也硌的生疼。他无法动弹,无法向前接下滴着血液发黑的心脏,也无法离开这悲哀的场景。他的眼睛死死聚焦在羊身上,眼眶发紧,眼球发酸,他感觉到全身像被无刺到藤蔓缓缓勒紧,紧到骨头错在一起,将内脏压的即将破裂。藤蔓缠绕住他的胸口呼吸困难,遮挡住他的眼睛,唯一只能听见刀具摩擦的身影,却更加紧绷了藤蔓。越来越安静,直到伊万发现自己的弟弟极度紧绷的站在不远处,空洞的眼里似乎被夺了魂,脸已经憋成了红色。
"哦阿辽沙!你在干什么。"他飞速的走上前,查看着即将晕厥的可怜人
遗忘就像是关闭脑海中所有的门,阿辽沙曾经是如此的擅长这个。严格意义上来讲,幼时他被认为会成为一名萨满,他所具有的气息总是谨慎,总是过于小心翼翼而细小。除了这次。顷刻间所有的大门瞬间大开,他的精神疲于应付这些不愿回想的往事无暇解决及任何谜团。他脑中乱作一团仿佛充斥着各种尖叫,酒碟摔碎的清脆声,母亲跪坐在神像面前的哭嚎,甚至连教堂中细小的忏悔声也变得刺耳。他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地直立着。他越来越难以想起眼前的这这所有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萨满之父没有理睬,在锅中加入了一点山羊血和同样的水,助手将成堆的桦树枝桠浸泡在神圣的水中。【注:用这些湿枝桠鞭打这位末来萨满赤裸的背部。萨满每年都会尝试举行这个仪式以达到净化目的】
老人转身面向阿辽沙,用枝桠轻轻掸了些圣水在他的额角。通常白桦树连同其根一起被挖出来,树顶从烟洞中露出来,这棵树象征性地为未来的萨满打开了通往天神的通道。伊万为弟弟褪下上衣,亚麻布上沾了些许羊血,凝结的血块在脚踝附近擦拭。到处都是碎骨和软组织,剖开朝天内脏在空气中的腥臭引来黑蝇,未干的污血散发出金属淡淡的甜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他跨过爆裂出黄绿胆汁的胆囊,老人递上黑血仍在滴落的心脏,冰凉丝滑的触感麻痹知觉。乌尔根会踏入这一地的血垢狼藉吗?
萨满之父拿起枝桠,料到他年纪尚小,又在突然之时举行仪式,他只是颤巍的拍打年轻人裸露的背部,直至有些淡色的血痕,他令伊万为年轻人换上新的奥戈伊。
随后,萨满之父鞠了一躬,开始了降神。他点了几次头,悄悄地动了动嘴唇,然后又全神贯注。随后再次高兴地点了点头,大声说了几句话,看起来好像在回应什么人。他踩着步子,看着林子深处地方,焦急地开始发声,并在血气中挥舞他的鼓槌。好像有人打断了他的话,他再次竖起耳朵,点了点头,摇了摇头,说着简短的短语,仿佛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随着"谈话"的继续,萨满之父越来越兴奋,他的讲话像是在争论。争辩着,伸出双手,抓着面前草木灰烧起的白烟,好像想挽留他的对话者,跟着他,试图喊些什么。他不断将声音提高到极致。最后,他沉默了下来,惊愕地举起了双手,重重地呼吸着,再次把耳朵伸向了什么东西。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他开始急促而不耐烦地敲鼓,偶尔打断敲打声,抿紧龟裂的嘴唇,听点什么。但看样子萨满末能引起他的精神对话者的注意,使他完全疯了,捡起一块长骨挥舞着从一边跑到另一边,愤怒地用骨头敲着鼓,喊着无法理解的东西。最后,他突然把鼓扔到地上,掉在火焰里,开始用一种非人而刺耳的声音嚎叫。在恐惧中,伊万跳起来跑向他按住。萨满抽搐着,狂热地撕下胸前的金属板,用它们割伤他的手。
血流不止,金属板上粗制滥造的带有钉子和钩子,直接将伊万手心挂扯下一块皮肉。血液溅到了萨满的脸上,老人安静了。他缓慢的爬起来,将手放在火焰上烧灼,随后轻轻舔舐下上面的血迹。
几个人合力将萨满之父抬上"天神通道"的白桦树,老人呆滞的眼神在雾气中消失,生命的余波也慢慢平复。他换了个音调,松开了金属片,说着一些平静的声音,然后身手敏捷的跳下树,丝毫没有往日的蹒跚瘸腿。大致看上去变得容光焕发,仔细看发觉并无改变。萨满之父服装是一件白色绒面革制成的长袍,边缘装饰着红色、蓝色和黄色的宽麻布。在胸部和背部,环绕着他的整个上半身有一条宽大的绒面革条纹,上面有条纹,流苏。流苏包括细长的绳索,垂在长袍下摆以下,接触地面。服装的胸部和背面装饰着形状最奇特的金属图像。这些图像描绘了鸟类、蛇、各种动物和扭曲的星星。胸口有一些带孔的圆盘,铜管和锡管。萨满一只手拿着一个宽大的鼓,鼓的盖子上粗糙地涂着蓝色和红色的图案。整个鼓架上装饰着铁铃、金属板、细线、小木棍、各种颜色的布片。老人的眼窝深陷,眉骨的阴影遮住了眼睛,只是直着身子面对阿辽沙。
阴影闪烁,通过阿辽沙视野中漂浮的黑点,投射到瞳孔中。斜晖中,母亲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个瘦骨嶙峋,可怜的女人迟钝的站在他面前,她在那淡淡的光线下颤抖着,从歇斯底里中平静下来。他试图摸清那张模糊的脸,从空虚的湿气中,却搅浑了褪色的身影。
从诗意的角度来看,萨满祈祷充满了"不间断的抒情"。它们以转述给灵魂的请求或对特定精神的美德和力量的赞美为中心。所有这些祈祷的是绝对没有任何教条和既定的支柱。虽然含义不同,但萨满祈铸的形式让人想起古希伯来诗篇。将萨满祈祷与诗篇进行比较,人们可以在这里看到同样纯真的真诚,这种真诚来自一个简单但非常敏感的灵魂。人们可以看到同样的象征意义和同样壮丽的周围自然图画,在这些祈祷中,人们也感受到温暖和力量。毫无疑问,这样的祈祷,对易受影响人生出强烈的影响,最终会连接上他们的灵魂。
萨满之父将手平静的扶上阿辽沙的额头,进行最后的仪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