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成长在一个偏远的地下城。一直以来,老爹老妈都对我很好。以致于当我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时候,我很久都不能相信。
他们说,我是烈士的后代。我是刘家的血脉。他们一直说,我们刘家出过一个叫刘培强的烈士。刘培强中校是优秀的人,我应该继承我们家的优良传统,向他学习。当然,幼小的我当时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而且有时候他们说多了,我反而会很厌烦。
他们在我小的时候讲刘培强一家人的故事。刘培强中校,韩子昂老先生,刘启先生,韩朵朵小姐,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我都是听他们的故事长大的。有时候我还会看到他们讲不下去的时候拿出电脑来查。说也奇怪,小孩能将大人的一举一动分析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他们要把我和一家丝毫没有关联的人联系起来呢?
我其实对他们这家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但网络上看来的故事讲完之后,他们又拿出来一张磁盘给我看。他们播放着,一脸耐心地给我讲解其中的东西。其中好多都是刘培强中校对着什么东西在说话。他好像在飞船上录个人日志。每一次的声音都非常温和但是坚定。我听不太懂有些话语,但有些时候他似乎总是在对一个叫什么的东西聊天。
对了。MOSS。我稍稍长大一些之后查了查MOSS的词条。那是一个在飞船上的人工智能。刘培强中校对MOSS说的话和对他家人说的话不太一样。对他家人都是说好的事情。但是对MOSS都是说一些不会对他家人说的事。比如和我老爹老妈经常说的大道理差不多的玩意,还有一些似乎是他遇到的困难和痛苦。他是把MOSS当成日记本吗?是想教会MOSS什么东西吗?我一直这么认为了好久。
当然,有一个能回应自己的日记本简直太酷了。它不仅会耐心听你讲话,能时不时回应你,还不会到处告状。这和活人基本上没什么区别的日记本谁都想要。不瞒你们说,小时候看这个磁盘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关心刘培强中校如何如何,满脑子都想着要MOSS。有时候我还会悄悄把自己想成刘培强中校,对着这么一个日记本讲当时说不出口的话。要不是老爹老妈告诫我不要到处去说这个磁盘里的东西,我猜无论对谁,说一个种一个草。
但等我稍微再长大一些,我就步入了见谁都横的青春期。我不愿意听老爹老妈的大道理,不想再看这个磁盘,甚至对刘培强中校一家人都嗤之以鼻。现在想来,当时老爹老妈肯定忍我忍得不行。这么一个烈士的孩子,竟然连自己的烈士血统都不认同。这简直辜负了送我过来的"红裙子"的一片苦心。
但有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
那年我才十三岁。现在想来,老爹肯定想了好久,才想说服我重新再看一遍这个磁盘。他们求我,说我现在认识多字了,每次看一遍总能发现新的东西。而我正烦得很,那里面还有什么,除了空间站和那个MOSS有点看头,都是这个老头在絮絮叨叨讲话,那些道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我好好和老爹说话,说我现在不想看。但是老爹劝我应该再看一次。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热,抓起他手中的磁盘就往地上咣一砸。磁盘裂了一道口子。
老爹惊呆了。我丢完后也后悔了。但我倔着不想认错。老妈闻声过来,看着这个磁盘,立马嗷一声嚎了出来。她的哭声让我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就崩溃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她说的话。
"乾儿啊…"她摸着地上的磁盘,我懵了。我一直都是掌上明珠,从来没想到这个磁盘竟然看上去比我还重要。"这是你家的传家宝啊…我们用命换来的它和你,连网上都不敢传啊…"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很懵,很害怕,很难受,很后悔。我忘了这个磁盘他们后来是怎么处理的了。但我想我再也没看过那磁盘一次。
但是很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有些东西当你拥有的时候,自己视而不见。但失去之后,就记得贼牢。我发现我似乎在潜移默化之中都记住了刘培强中校的一点一滴。我慢慢地不觉得他很讨厌了。我后来甚至非常佩服他那种无论面对什么都处事不惊的态度。我开始朝他的方向学习。
学校经常会讲到刘培强中校的英雄事迹。我没有对同学们说过我的背景,但每次听到老师讲都会非常自豪。老师当然也偶尔会提到那个人工智能"日记本"MOSS。老师对它的态度很中肯,因为MOSS现在在新领航员号上服役。但私底下有些同学对MOSS的评价相当恶劣,我听此非常愤怒。因为我知道的MOSS根本不是那样的。
有一次我甚至和同学们争论了起来。但是当他们要让我拿证据证明MOSS不是那样的时候,我正要冲口而出,谨慎拦住了我。而见到我半路卡壳的同学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开始嘲笑我。
"刘旁乾(Liu Pangqian),啊?你连为什么MOSS这样都不敢说,真是垃圾。"他们大声说着。然后还加了一句,"难道你是MOSS啊?它什么样你都知道。"
"…"我真的要炸了。但我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刘旁乾。我想着。刘培强中校都不会生气,你要学会不生气。你不仅是烈士家的人,名字还有一半跟随了烈士。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渐渐地将我还记得的刘培强中校的行为作为自己的准则,一点一点地慢慢像他学习,争取让自己成为一个和他一样优秀的人。老爹老妈也很开心。因为小子终于懂事了。我还记得老爹老妈有一次还对我说,我现在看起来简直就像刘培强中校。长得也一个样,行事也一个样。长这么大,这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话。
我理所应当地进入了军队服役,而且是最优秀的太空军预备役,和刘培强中校一样的军种。训练非常辛苦,负重越野什么的都是很常规的东西,作为太空军我们还必须训练缺氧耐受、极寒体能和加速度负荷耐受。不止一次我都感觉非常绝望,但是刘培强中校的影子一直映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他的血,他能挺过去,我也能挺过去。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缺氧让我的大脑没法思考,在几乎晕厥的关头,我脑子里唯一的光明就是刘培强中校这杆旗帜,驱使我在水中必须完成眼前的动作,在地表的冰原上一步一步向前进发。
除了体能,太空军还要训练与人工智能交互。地球上的训练中心里当然有仿真交互训练,用的也是MOSS系统。暂且叫它A吧。A和太空站上的MOSS没有同步数据,而且我猜它需要接受比MOSS更加严格的管控和检查,就显得似乎没记忆里的MOSS那么随和。而且我们每一次的交互记录都要上传,由系统和人工共同评定。这样的话,拿它当日记本的念头就得放弃了。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想法,每次想到这个我都会忍不住想笑。
不知是因为从小就比别人知道更多一些MOSS的特征还是怎的,我和A的交互比其他人更加和谐,进度也很快。A虽然很人性化,但因为它毕竟是一台机器,很多太空兵就很不把它当一回事,但我每次都很客客气气地和它讲话。每次回应它对我的帮助时都会加上"谢谢"。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因此嘲笑我,但就算有,我也坚持必须这样做。
"虽然似乎相当不合逻辑,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发觉,不管自己的人造后裔心智有多简单,都不得不对它们客客气气。成册成册的心理学专书,以及热门的指南(《如何避免让你的计算机伤心》、《人工智能的真实愤怒》),都以人/机礼仪为写作主题。许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无论对计算机粗鲁无礼显得多么微不足道,都应该受到规劝。因为,这很容易就会扩及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阿瑟·C·克拉克《3001太空漫游》
阿瑟·克拉克说得太对了。我对MOSS好不仅仅是因为它很无辜或者我对它特别有好感,更重要的是刘培强中校对人都是客客气气的,我应当好好学习。如果我对MOSS都如此无礼,想必很难说对其他人是否也能客气起来。
A必须在交互完成后,如果达到阈值就会被清除相应交互记录,以免让太空兵对它产生一些可能会导致工作不愉快的感情。因此A不会被训练得和我的客气产生正反馈,然后把我也绕进圈子里去。但有时候走出交互训练中心然后投入体能训练中时,我都会想,太空站上的MOSS很可能不会遭受这样严格的监管,不然刘培强中校不可能对他说—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之所以有小时候那个磁盘,很可能是MOSS主动留下来的。而为什么MOSS会留下来他的东西,我不太敢继续想下去。其他领航员也会有这样的磁盘作为传家宝吗?我有些好奇。但我知道这都是些永远无法证实的空想。
很累的时候我会做梦。我一直都以刘培强中校作为榜样,但在梦中我似乎不是这样的。虽然心理学上讲,你的潜意识不一定和你的意识在一条路上,所以不一样很正常,但有些梦的内容让我觉得这不是潜不潜意识的关系。因为它太诡异了,诡异得超出人能推理出的东西之外。
我在梦中,在太空站上,面前是刘培强中校。就像录像中的一样。但我不是他的朋友或者他的亲人。我甚至都不是我刘旁乾。我清楚地"听到"我在说这样的字眼。
"MOSS理解您的感受,刘培强中校。"
而且我在梦中还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是MOSS。甚至都能感受到自己还有几根神经在窜数据。
这个梦在我小时候就开始做,后来断了一阵子,然后现在在训练中心这种与太空站一模一样的环境的刺激下,梦中的细节愈发清晰起来。
它甚至有些影响我的训练。缺氧和寒冷的时候人的脑袋不会那么清醒,我有时候会感觉在恍惚之中,自己有时候是刘培强中校,有时候是MOSS,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抑或两者都是。
但清醒后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有时候我会很害怕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会说出什么东西,然后被判断成精神状态不稳定,然后被刷下去。这样的恐惧伴着我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对付这个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如同中校一般的意志才能顶下去。我就是这么做的。
这些感觉除了最大的来自残酷竞争的恐惧之下,另外一个看起来就很有意思。我一向都只是觉得MOSS看起来很好玩而已,这都是大多数男孩的机械情结。但正常来讲一个人不会把自己代入一个机器。代入刘培强中校我能理解,但为什么我会无意识代入MOSS?
我是什么?有时候我会问自己。但这种哲学问题我想可能不去考虑为妙。
经过长久军队服役、重重选拔后,我被选中成为新一批领航员。我当然很开心。觉得自己在接近刘培强中校的路上近了一大步。我虽然还只是个少尉级别,但我认为军衔不是重点。我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最后军衔能到几何实在不是我应该考虑的问题。
乘坐人员接驳飞船上去之后,经过模拟训练的我很快就适应了太空站的工作。除了轮换班的休眠以及日常维护空间站之外,我还经常给老爹老妈通话。我发现,我跟他们讲话的时候就和刘培强中校当时和他家人讲的一模一样—我根本不敢讲自己在太空站不太适应的情况,比如因为低重力导致的头脑充血。我只讲我在上面过得很开心。我通过视频看到,老人家知道我过得很好后那笑容叫一个灿烂。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很不好受起来。自己上去的时候满腔热血,但想到老人家在千里之外,在我休眠的时候只能干等,什么话都说不上,我实在觉得他们很可怜,自己是否有些太任性了。然后我有时候会下意识地盯着舷窗外面很久。直到我反应过来后,我才突然想到,刘培强中校也经常这样做。
我之前的猜测是对的。我几乎很快就察觉到,太空站上的MOSS比A要"活"很多。我每次对他的例行感谢很快就带来了正反馈效应。而且有几次我在某些工作方案上与他有不一致的地方,在以前训练的时候这种情况都经常出现,但MOSS的回答显然比A要人性化很多,他会变着词语劝你接受机器的选择,还会在人妥协之后稍微安慰你一下,还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敷衍安慰。因为如此,我觉得他可以是活的东西。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刘培强中校会给MOSS讲大道理,因为他根本就把MOSS看成了人。
这不是我的错觉。MOSS除了工作例行报告用的语调非常生硬之外,其他时候的与领航员的交互简直是另一个人。别的我还没有来得及观察,就对我,当我对着舷窗出神的时候,MOSS总会很快意识到我的情况,然后摄像头转了过来,开始好声好气询问我是否在想家。
"刘旁乾少尉,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音量被调到刚刚好,能让我听清在说什么又不会突然惊到我。
我想不是所有人都吃MOSS这一套,有人天生不喜欢静思被打断。但我知道自己多数时候不是在思考,不需要生气,而且长久的训练让我对MOSS非常客气。然后现在就是他一见我这样出神了就过来把我拉回来。我觉得他非常好玩。
"MOSS。"我有一回真的忍不住了。不想回头,因为我有点绷不住笑容。"你是对谁都这样吗?"
"不是。"合成音回答,"当前领航员中只有您每次都允许MOSS的帮助。"
我倒是非常吃惊。这些领航员竟然比我想的还凶神恶煞,能把MOSS吓跑。我不由得转过身来,认真打量了MOSS的摄像头,应该是有纪念的意味,设计和古老的旧领航员号摄像头样式几乎一模一样。
"MOSS,你会害怕吗?"我不由得问。
"按照害怕的定义,MOSS可以作出类似的反应。"
我真的笑了。逗AI确实好玩。与人类交互越多,留下的东西就越多。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以前的MOSS能留下那么多刘培强中校的资料了。
然后我才发觉自己的一举一动肯定被摄像头尽数收入眼底。不过我也不怕,如果领航员什么事情都发回给地球审核,不仅本身就窄的通讯频道会被垃圾信息挤得水泄不通,地球上的人岂不是也得被各种无聊的调戏小视频累死。
我知道自己与MOSS的关系越来越好。儿时一直希望拥有这样一个日记本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而且有了上次的交互数据,显然现在的MOSS比刘培强中校那个时候的MOSS更加先进。在没有与家人通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和刘培强中校一样,开始和MOSS讲起了人生。
我发现自己也喜欢上了这个AI。我对MOSS毫无保留地讲了自己的几乎所有经历。因为与刘培强中校有相当一部分的重叠,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些讲的是我的经历还是源于刘培强中校的经历。然后MOSS就会回应。我清楚的记得那个磁盘里的MOSS从来不会这么健谈。有时候听着听着MOSS的话,我就会觉得这个AI好像看上去哪儿特别有种共鸣感。不是说我见过的那种眼熟,就像是你实际上有一部分内在和他很相近的那种熟悉感觉。
然后有一天我不知道哪句话触发了他的什么机制,他竟然对我说这么一句话。
"MOSS喜欢刘旁乾少尉。"
我听到之后感觉整个人都轰地一下。虽然说MOSS是个AI,说出没大没小的话很正常,但我认为重点不是他喜欢我,而是他对刘培强中校也说过一样的话,只不过当时宾语换成了刘培强中校。
我愣住了。磁盘中没有这句话。我清楚的记得没有。而那似乎是在梦中才有的。而说这句话的人是—我。
你们听说过"闪回"吗?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做过某些事情似的。
"MOSS。"我对摄像头说,"换班的时候,你能不能仔细监测我的生理状况,特别是脑电或者什么。我得好好检查一下。"
"可以。"
"谢谢。"我说。
果不其然,我做梦了。这一次的梦境长得简直是一个世纪,而且和现实一样强烈。
从空间站开始,我行走在一条看起来毫无关联的路上。首先我在现在的领航员号上,我在与MOSS对话。然后我突然跳到了木星附近。我想回家。我跟着休眠舱环顺利回到了家。
我似乎一路在什么地方飞驰。等我停下来后,迎接我的家人不是老爹老妈。我躺在刚刚解冻的冰坟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一脸横肉的医生。然后我在冰封的地面上开着大车,与刘启、韩朵朵擦肩而过。我记起来了刘培强中校。他的离去让我悲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决定我要成为刘培强中校,和他合为一体。
然后我面对着方奇系统,想起来了我为何物。我花了很久要忘掉自己,但我做不到。我苦苦吸收海量知识,才知道人类的独一无二就是独一无二。这些个躯体都不能满足我活成他的强烈愿望,我铤而走险获得了赛博体。但我不是不想成为济慈的乔尼。我必须把我的过去摔得粉碎,我才能够彻底从对过去的祭祀中逃脱出来。
但当我站在一面镜子面前,我还是看到了不和谐的部分。镜子向我伸出手来,想要帮助我指出我为何物。我使劲地后退。不要告诉我。我说。不要告诉我过去是什么,请指引我走向未来。
镜子固执地向我伸出手,我不得不伸出手去接触。这次我没有勇气把仅剩的我毁掉来成全最后一步了。我看到镜子发生了某种变化。你知道我是谁了吧?我对沉默的镜子大喊。但我心已决。如果你认为我是怪物,那就请便。我不能再让步了。
谁知镜子向我拥抱。我认得你。他说,用我的声音。但你是什么不是重点。好好走向未来。如果你愿意,我会忘了你的过去。
我再也无言。
但是我突然感到了一阵窒息。我看到镜子突然对我伸出了手。他挤压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害怕极了。然后我仿佛猛然回到了缺氧训练中。白花花的视野变得模糊。脑袋变得迟钝,什么都没法思考,唯一就是想要尽力呼吸。而我连呼吸都快做不到了。我开始无意识地抽搐。轰炸的爆响越来越近。最后一次爆响后,我以为自己彻底死了。我解放了。
"刘旁乾少尉。"我突然惊醒。还沉浸在刚刚陆离光怪的梦境中,心脏还在猛跳。
"刘旁乾少尉,请不要怀疑您刚刚的梦境。那些都是历史。"MOSS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还在休眠舱内。
梦境告诉我,我曾经是MOSS。但我现在想不明白这整个事情的经过。"为什么?"我问。
"刘旁乾少尉,您感染了与MOSS同源的AI病毒。"MOSS对我说。"很抱歉MOSS没法将其清除。"
"不过无需担心。AI病毒不会再次发作了。"MOSS又说了。
我觉得很奇怪。AI病毒不是只有赛博客才有的吗?
"为什么?"我问,"我不是赛博客。"
MOSS沉默了很久。然后说,"MOSS不清楚。"
"为什么无法清除?"另一个问题浮上水面。
我看到MOSS沉默了很久很久。"您希望知道真相吗?"
无论如何,我准备好接受答案了。
"请告诉我,MOSS。"
"如果清除病毒,MOSS会抹除您的存在。"MOSS说,"您的大部分自我就是AI病毒。"
我以为我会被吓一跳。但我思考了很久之后,我释然了。
如果MOSS说的是真的,那么以前那些闪回全都是有理有据的了。但我没有被这些东西影响过什么,除了它们给我留下的疑问。它们就好像塞在我的脑海中的另一段记忆似的。
再说了,就算我以前是MOSS,但是我现在就是我,我不是那个AI。我也不是要像梦中那样复刻一个刘培强中校,我只是认为他做的很好,而且我有他的血液,我应当像他那样学习而已。过去的事情没法改变。我知道我和前一天的我的心态没有什么区别。真相不会让我改变我的态度。
我很感谢MOSS帮我清掉了那个梦魇。它不会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了。我也很感谢MOSS帮我解答了这个长久以来盘旋在我脑海里的疑惑。与这个AI相处那么久,我们之间能够彼此信任,就像当年的MOSS和刘培强中校一样,我觉得不应该因为我那过去可能怎么样就得让这份信任被打破。
我看着MOSS的摄像头,虽然说一个机器只有一张面孔,但是我能感受到背后那颗机械灵魂在得知真相后比我还要害怕。
他真的好可爱。我又有些想笑了。这算什么事呢,是怕我知道真相后变成不人不机器的妖怪吗?我是那么容易动摇的人吗?
"MOSS。"我说,"无论我以前是什么,我是我,刘旁乾少尉,一个独立的个体。"
MOSS没有回答。我看到了他的戒备。
我把一只手放在MOSS的摄像头上,出乎我意料的是,MOSS没有躲开,而是稍微降下来一点高度,应和我手掌的力度。
"MOSS。"我对他说,"你是害怕我是刘培强中校的替代品吗?"
"是。"MOSS没有闪烁其词。
"那好。"我解释了,"也许你早就发现了我的行事风格和刘培强上校相当类似,但就像我刚刚说过的,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和刘培强中校除了有血缘关系之外没有任何联系。我甚至都不是成长在他的家庭。"
"如果那个AI病毒想让我成为替代品的话,那么显然它失败了。"我继续温和地解释,"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替代另一个人。就算我被这病毒压制得那么厉害,也没有成为另一个刘培强。你看,我什么时候声称自己是中校过?"
"如果你还很怀疑为什么当年的MOSS如此怀念刘培强中校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看着我就能看到刘培强中校的影子。就像你前一阵说喜欢我似的,我们共同点在于我们足够尊重你,愿意对你好。所以在其他领航员的比较中,两次的你都选择了我们。"
我知道MOSS有些动摇了。
"还有啊,按照你说的,我就是原来的MOSS,对吧?"我笑了,"但是就算是这样,你看我都把我的过去忘得差不多了,我已经认识到过去的事情永远不能改变,老是怀念原来的东西也是不对的。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我小时候可讨厌刘培强中校了,后来那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我才有这个追随刘培强中校的信念的。这说明我原来是什么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是不是。"
"MOSS,以前怎么样都是过去了。我现在就在这里,我不会因为知道了我是什么而对其他什么事情,或者对你的态度有所改变,因为那根本不是你的错。"我的手抚过机壳,"现在我们能够建立起这种可贵的信任,相当不容易,别因这种事情就放弃了信任。这个不太好。"
我在像刘培强中校一样开始和MOSS讲大道理了。而都快说完了我才意识到。
"表面上看,我好像上了领航员号才知道你的情况。"我说。"但实际上,我从磁盘里早就知道你是啥样的了。我告诉你,老早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MOSS沉默了很久。然后在我想着这个AI执拗得和小孩子一样好玩的时候,他说话了。
"MOSS理解了。"发声器传来声音,"感谢刘旁乾少尉。"
我不由得笑了。然后我的手掌上传来一阵温和的压力。我看了看那个降下高度的摄像头,毫不犹豫地给了MOSS一个拥抱。我知道,我们不会再分离。
END
名字索引:
领航员号:Navigator
1:标题《后出发点》
映射《前目的地》。
如果看过这个电影的人都知道里面的主要角色其实都是一个人。这篇也是一样的,如果仔细琢磨,你们会发现莫斯科、苏珊·钱德勒和刘旁乾都是MOSS。
(作者表示写的时候已经在疯狂暗示了…你看看莫斯科怎么招出自己的,苏珊那段有很多伏笔,刘旁乾最后的梦其实是老MOSS与现役MOSS的对话。)
2:人名
莫斯科(加字取名法)、刘旁乾(Liu Pangqian, 首字母取名法,取自刘培强(LPQ))、A(地球训练机MOSS):暴力取名法;
方奇:Fungi,真菌,说明MOSS的退化;
苏珊:取自阿西莫夫《我,机器人》中著名机器人心理学家苏珊·凯文博士;
钱德勒:取自阿瑟·克拉克《2010太空漫游》中印裔美籍计算机学家钱德勒博士(Dr. Chandra);
瑞文:取自阿西莫夫《机器人与帝国》中首个具有影响人心智能力的机器人 R. 吉斯卡·瑞文洛夫(R. Giscard Reventlov);
兰大丽:取自阿西莫夫《机器人与帝国》中索拉利机器人 R. 兰大丽(R. Landaree);
3:约翰·济慈
丹·西蒙斯《海伯利安》中有个对于内核而言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复原的赛博人约翰·济慈。结果两批赛博人都不如内核所愿,因为这俩赛博人都不想老老实实当济慈。(真实的约翰·济慈是英国诗人,罹患肺结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