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圣诞节也是到处张灯结彩的华丽节日,人们会在圣诞周里消耗掉大量酒精饮料,什么品质、什么品种都有,足以满足全部社会阶层的需求。对于一贯对酗酒深恶痛绝的沙威警官而言,这期间简直就是视觉和嗅觉的双重折磨,哪怕是早晨,街上也行走着无数看起来不太清醒的人。他郁闷地拉上了马车的窗帘,眼不见心不烦 。

出租马车很快停在了一栋朴素的公寓门前,沙威下车付了车费,拎着箱子走上台阶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在门厅里放下行李并摘下帽子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我回来了!"

房子里静悄悄地,一点反应都没有。沙威边脱大衣,边疑惑地加大音量再喊了一声:"我回来了!皮埃尔?"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片安静,仿佛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沙威挂好大衣换上拖鞋,脱下手套甩到鞋柜上,径直穿过门厅走进起居室,一开门就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酒精味道。壁炉里的煤炭尚未熄灭,把起居室烘得暖洋洋地,壁炉前的双人贵妃椅上蜷缩着一个人,正盖着柔软的毛毯,发出有节奏的鼾声。

沙威沉着脸走向窗边的置物架,抄起一个大号陶瓷水瓶,来到贵妃椅前,对着毯子下露出的一丛微卷的黑色毛发兜头浇了下去。

"哇啊啊啊啊—"

惨叫声伴随着重物坠地的撞击声,回荡在小小的起居室里。皮埃尔裹着毯子从地板上撑起身子,一脸懵逼地环顾四周,凉水从他头发里泊泊淌下,流得满脸都是。

"醒了?"沙威把水瓶放到背后的书桌上,往贵妃椅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坐,旋即翘起二郎腿,就像他在警局里预审犯人时那样,懒洋洋地开口说道:"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睡觉,还有这一屋子酒臭味是怎么回事?"

"咦?您怎么回来了?!"皮埃尔抹了一把脸,蓝眼睛里满是震惊:"您不是去曼彻斯特找人了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

"圣诞节嘛,跟同事们一起聚会啦。"深色卷发的青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坐回贵妃椅,用毯子擦干脸和头发:"大家都是单身在巴黎,就在酒馆里庆祝来着,我们多喝了几瓶而已—您认识的,就咱们大区分队的亨利、路易和维多克他们…"

"圣诞节庆祝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沙威的灰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但今天已经是圣诞节后第四天了,你的庆祝活动也太长了点吧!"

皮埃尔皱着眉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本来就乱蓬蓬的卷发更乱了:"反正是放假嘛,又不是我值班的日子,谁知道您这么早就回—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以后会注意节制的!"

"我反复跟你讲过,不能让酒精麻痹你的脑子!"

沙威的声音严肃而低沉,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那玩意只会让人丧失警惕和敏锐,令你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来!"

高大的中年警官劈头盖脸一顿说教,足足念叨了五分钟。皮埃尔缩着脖子,把身上的毯子裹的更紧了点,垂头丧气地喃喃称是。

直到沙威觉得达到了教育的预期程度,停下来去倒水喝的时候,皮埃尔终于能伸个懒腰放松一下,然后好奇地问道:"说起来,您比原来说好的早了这么长时间回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没有意外。"沙威端着水杯坐回壁炉前,对着铸铁壁炉出神:"提前回来是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成。"

卷发青年的耳朵一下子立了起来,脸上的雀斑似乎都在跳动:"啊?这么说,您找到艾潘妮她们了?!"

沙威依然保持着面向壁炉的姿势,但眼睛却转向青年。他没有开口回话,只是紧紧抿着的薄嘴唇轻微翘起,灰底带蓝的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彩。

"恭喜您,先生!"皮埃尔掀掉了毯子,向天空伸长双手做了个欢呼的动作,开心地大叫起来:"终于啊终于—艾潘妮还好吗?苏珊呢?大家都如何了?"

"大家很好,你能想到的每一个人都很好。"

沙威又喝了一口水,双手握着杯子放在叠放的大腿上:"艾潘妮跟她的监护人一样成了个工厂主,在当地颇有声望,比以前成熟多了;苏珊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淑女,年轻美丽而有教养。"

皮埃尔一边的嘴角扯了扯,蓝眼珠转了两圈后向上翻了个白眼:"淑女?就苏珊那副凶样?我可想象不出来她能淑女到哪去。"

"千真万确,她是个淑女。"

沙威淡定地看着皮埃尔,后者哼了一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站起来往盥洗室走去。他冲着年轻人离去的方向继续说:"而且就算不说外表和气质,人家可写得一笔好字,比你那狗爬过的字迹好太多!"

"您的嘲讽失效了先生,我再也不会替您抄笔录公文了!"

盥洗室里传出倾倒水流的哗哗声,沙威不紧不慢地从背心里摸出一封盖有蜡封的信笺,提高声音说道:"既然你并不关心,那这封苏珊的信,我就拆开看了吧?"

瘦高的卷发青年如瞬移般,手脚并用地冲回起居室,扶着沙发椅的靠背,满脸谄媚笑容:"先生,我的好先生!别拆别拆,把它给我吧!"

"那么最近的文书工作…?"

"我写!我全都帮您写!"皮埃尔一只手扶着靠背,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整个人斜着从高处对坐着的沙威赔笑:"保证字迹工整好看!"

沙威的灰眼睛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点点头把信递给急切的青年,看着他飞快地拆开信封,就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贪婪地阅读起来。

年轻真好,青年男女之间的羁绊,总能引起某些甜蜜的共鸣。高大的警官收回眼神,投向壁炉后更遥远的某个点,陷入自己的思绪,不过很快就被皮埃尔嘹亮的声音打断。

"说起来先生,您跟艾潘妮之间,咋样啦?"

"我…没什么,就是了却了心愿。"沙威不太自在地挪动了一下坐姿:"该说的都说了,该归还的归还了,我现在就算马上死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真的?"

皮埃尔拿着信往后挫了两步,低头看着他的养父兼导师,露出一脸坏笑:"我怎么觉得不是呢?您看起来心情超好的样子,艾潘妮一定已经原谅您了!"

她真的原谅我了吗?

沙威内心里默默念叨着,无奈地把手放在前额上:"我不能确定,因为她并没有真的说过…"

卷毛青年的手拍在了沙威肩上,爽朗的声音炸响在他耳边:"放心吧先生,艾潘妮大姐那么爽利的人儿,要是真不原谅您,一定不会让您进门的。"

沙威被突如其来的噪音吵得脑仁疼,正想开口斥责,皮埃尔的话语如冰雹般继续砸来:"先生,听我一句劝,您最好赶紧写几封情真意切的表白信,趁热打铁把她的心再争取过来,包管有效!"

"表白?我并不擅长写那种…"高大的警官条件反射地认真思考了几秒,忽然恼怒起来:"皮埃尔!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在我的私人事务上指手画脚了?!"

"好好好,您随意。"皮埃尔往后撤了一步,举着手中的信笑着说:"反正我是要写上一堆回信寄到英国的,您要是一起寄的话,还能省一份邮费呢!"

说完,卷毛青年几乎是跑跳着回了他自己的房间,随后翻找纸笔和拉开椅子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沙威盯着起居室大门半天,终于展开紧皱的眉头,用单手托腮,在沙发椅上陷入他最常见的忧郁沉思状态。

克罗夫特镇迎来了春天,绵密的雨如同细针密布一般,洒在地面上,给大地带来新的生命。屋顶上那些青苔看似更加鲜活肥硕,雨带走了弥漫空中的烟尘和飞絮,空气中弥漫着湿润而新鲜的气息,让人心神舒畅。每一处角落,田野,草地,小径,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法白尔家,艾潘妮裹着一条又大又长的羊绒披肩,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临时女工们打包行李。罗丝在各个房间里穿梭,大声指挥着。艾潘妮听着她的声音由远及近,终于敲响了身后的房门,通知她有客人来访。

栗发姑娘换上日装,进入保持原状的会客室,窗前站在的男人闻声转身,向她微微鞠躬致意:"法白尔小姐。"

"史密斯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艾潘妮走上前请客人坐下,亲手为他倒了满杯红茶:"家里现在一团乱,让您见笑。"

"您太谦虚了,我的女士。"史密斯没有碰杯子,双手绞在一起,眼睛盯着地板:"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道别?您要去哪?"

"回伦敦,到我父亲手下工作。"稻草色头发的绅士的手指依然缠在一起:"您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呆在本地司法所,是为了什么。"

艾潘妮脸上掠过一阵感伤,但她没有表露出来,也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转向了其他方向:"我记得您父亲去年调任新职了?"

"是的,他加入了皮尔大臣组建的大伦敦警察厅,在法案[注 1]通过后,搬到白厅广场去了。"

"那么您…?"

"父亲去年来了好几次信,说新警察厅人手不足,希望我回去帮他,只是我一直拖着没有答应。"

"现在您决定了?"

"是啊,我要去伦敦披上生龙虾皮了[注 2]。"史密斯抬起头来,浅蓝灰色的眼睛注视着艾潘妮,脸上露出苦笑:"命运总是嘲弄凡人,我之前还挤兑过那个法兰西人,转眼就变成他的同行了。"

艾潘妮也跟着微笑了一下,安慰道:"这并不是嘲弄,也许是为您打开了一扇新大门,引导您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也许吧,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史密斯转头看向窗户,天空阴晦细雨绵绵:"那个男人出现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他注定是来把您拐走的报丧神。"

艾潘妮低下头,捏着茶杯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嚅嗫着说道:"威廉,我很抱歉,我并不能回应您的心意,我和沙威他…"

"您误会了,我并非在向您抱怨。"史密斯先生终于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这次拜访,只是为了跟您道个别,并祝您回法国一路顺利。"

英国绅士从不让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他们永远能保持着优雅和冷静,即使战败,也要撤退得体面一点。艾潘妮深深地感激史密斯的态度,并尊敬他的品格。

"我也祝您将来事业顺利,前程远大。"

两人闲聊了一会,史密斯喝完了他的茶后起身告辞,艾潘妮把他送到门口。

"如果将来您到伦敦,欢迎来白厅街 4 号找我。"史密斯先生戴上高顶帽,拿起了雨伞:"或者,从警察厅在苏格兰场上的后门进也行。"

"我会的。"艾潘妮笑着点头答应,心中忽然飘过一阵悲凉—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年。

"顺便,我今天非常开心。"

史密斯已经走下台阶,忽然转身向艾潘妮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您终于叫我的名字了,那么我可以叫您艾潘妮吗?"

"…当然可以。"

"那么再见了,亲爱的艾潘妮。"

说完,瘦高的绅士撑着黑色雨伞,转身走进灰暗连绵的细雨之中,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艾潘妮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环抱住自己的身躯,站在门前很久才平静下来。她没法让所有人都得偿所愿,却领受了他们的重重心意和温柔体贴,这让她很难轻易释怀。

"艾潘妮?"罗丝从背后走来,关切地看着她:"您还好吗?"

栗发女人擦了擦眼角,扯出一个笑容:"我挺好的,有事吗?"

"邮差刚刚来过,您和苏珊小姐都有信,这是您的。"

艾潘妮边回到屋里边向罗丝道谢,拿着信回了会客厅,她的书房已经被打包得七七八八,里边全是来往的帮工,不太适合读信了。

信封很薄,似乎里边只有一张纸,艾潘妮拆开封口后发现确实如此。那一张单薄的信纸上,仅有一行文字,甚至没有完整的署名。

亲爱的艾潘妮:

我的错误可能无法弥补,我也已准备好承受代价。唯求一件事—给我一个机会,只需要一个就好。

J

艾潘妮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让哭和笑同时在脸上进行,还一点都不违和的原因。


[注 1]:《大伦敦警察法》,1829年,由时任内政大臣罗伯特·皮尔主导,由英国国会通过法案颁布,标志着近现代警察制度的正式确立。当年9月29日英国大伦敦警察厅建立,身着自己制服的警察开始上街执勤,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警察由此诞生。是的,沙威是个警察,但他是近代警察的一部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警察;史密斯才是我们眼中的警察叔叔的初代目老前辈╮(╯▽╰)╭

[注 2]英国警察的蓝色制服,在早期被民众蔑称为"生龙虾"。(那么我们一直说的龙虾兵岂不都是熟的?)

PS:

皮埃尔:先生,这就是您情真意切的表白?

沙威:是,有什么问题吗?

皮埃尔:没有,我只觉得幸亏艾潘妮大姐是个瞎的,否则以您那表·白,能追到老婆才怪咧!

沙威:你给我站住!(抽皮带)

艾潘妮:你说谁瞎?(抄平底锅)

苏珊:快十年了还是个作死小能手,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