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盐月薰觉得自己有着还算不错的婚姻。

毕竟她和利威尔·阿克曼的婚事放在整个希兹尔国也是一段佳话。

二人相识于天地之战后的一场外交会上,那时新组建的联合国交涉部还没有得到普遍认可,到处人心惶惶,她的姨妈清美提议将希兹尔国作为和平交涉的第一站。

调查兵团第十五代团长站在台上卖力宣讲,他则一言不发地坐在下面,薰和他中间隔着两个位子,到下半场小茜拉着三笠换了座,她才第一次和他搭上话。

后来和平交涉进行得很顺利,一连游说了好几个国家,利威尔却决意退役留了下来,不久后二人竟然结了婚。

连盐月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清美姨妈一面将怀剑插入白无垢挂下的腰带,一面笑道:"小薰温柔又漂亮,哪个征战了半生的男人不想娶妻成家有个避风港,更何况他已无心再战,入赘到我们外交世家来,也算是贯彻了终生所奉的和平。"

温柔,乖顺。

终生所奉的和平。

身着白无垢的新娘推开门,等待自己的是一个满身窟窿的武士人偶。

"咳。"薰有些心悸地惊醒,姨妈的话当年听来不以为意,如今才真正感到像把利刃插在心底。

天还没亮,能从窗帘缝隙中窥见隐隐的蓝色。

身旁的被褥一片平整,丈夫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了,似乎离开前还细心帮她掖了被角,因此薰睡到现在才发觉。

寒冷,昏暗。

她掀开被子,嘶了一口气,初夏的夜里还有点凉。

顺着灯光走到书房,利威尔果然在里面,正皱着眉翻看什么。

这时候别去打扰他了吧。况且起得太急没顾上穿鞋,被发现了又要挨一顿说教。

盐月薰把身体轻轻缩回阴影里。

"薰,过来。"丈夫大大方方地把门敞开,盯了她裸露的双脚一秒,然后催促她赶紧进来。

暖黄的灯光打在房间里,不知是软绵绵的地毯,还是热腾腾的红茶,将夜里的清冷一挥而去,她捧着茶杯,安心地喟叹出一口气。

"又做噩梦了?"利威尔看着她这幅样子,便猜得八九不离十,妻子睡眠浅,又爱多想,夜里睡不好是常有的事。

"嗯。"她叼着杯口含混不清地回答,刚才的梦魇像盘旋的水汽一样消散。

白瓷传导的热度熨烫着她的掌心,丈夫关怀地坐在眼前,盐月薰喜欢这样真真切切的感觉。

"还早,我陪你回去再躺一会儿吧。"

利威尔收起桌上的信件,将手推上薰的腰际,她本想就这样顺着他走回卧室,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他刚才微蹙的眉头。

"是帕岛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斟酌着回头发问,丈夫虽然面色上没有什么不豫,但反常的沉默已然让她感到有些微妙,于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差不多醒了,约好了早上去拜访小茜家呢,利威尔在忙重要的事吧,要注意身体……"

"是。不过不是什么大事。"他收回手,语气里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最近要回去一趟。"

"嗯,总是我三天两头往妹妹家跑,利威尔回去也是应该的嘛。"

她把茶杯摆回桌上,走出书房,踏上地板的那一刻,脚底传来一阵冰凉。

利威尔走得很急,也没说要带自己。

吻别之后,薰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穿堂风从玄关刮到阳台,窗棂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很久。

利威尔说她太安静了,所以才有了这个风铃。

盐月薰不是那种擅长聊天的类型,从小被家族以大和抚子的标准养大,利威尔说的那些梗她也接不上话。

大概是太无趣了吧,有点响动,总好过相顾无言的尴尬。

但不管怎么说,一起坐在檐下呷茶、赏花、听风铃也是一桩美事,他们凭此度过了几个还算不错的夏天。

只不过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房间里静得死气沉沉,冷不丁响起的风铃倒显得有些突兀。

在不知第几次思绪被铃声打断之后,薰拉上阳台的障子门,心事重重地搬去了妹妹家。

"和彦,快把西瓜给薰送过去。"

五岁大的小侄子举着托盘歪歪扭扭地跑过来,把西瓜片颠得东倒西歪,"薰姨吃!"

她接过盘子放在身旁,招呼还在厨房忙活的盐月茜,"小茜,别忙啦,对姐姐还这么见外,下次不敢来麻烦你了。"

盐月茜清脆的笑声从屋内传来,和彦早已翻到院子里看父亲修剪满院的蔷薇灌木,燕雀啁啾,花草簌簌,她这才发现妹妹家檐下也挂了风铃,一切声响、景象都是如此和谐。

仿佛这才是一个家应有的样子。

她想过和利威尔要一个孩子,可是每次都不知道被他用什么理由回绝了。

而且说走就走,毫无牵挂似的,连原由都不肯相告。

真像是搭伙过日子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鲜草木的香气,西瓜清爽的甜味勾上鼻尖,盐月茜端来两杯点好的抹茶,盘腿坐在托盘的另一边。

"要不是你们家那位'兵长大人'出远门,姐姐才不肯光临寒舍吧。"

"胡说,我来小茜家最勤了。"听到妹妹还保留着自己闺阁时期对利威尔的称呼,薰烧红了耳根,连忙喝下一口茶掩饰。

是的,她早在真正与利威尔见面前就爱慕他了。

彼时他还是邻国的"人类最强",在希兹尔也颇有名望,被传得孔武有力、丰神俊朗。

盐月家的两姐妹因此迷恋过他很久,只不过茜在得知偶像的身高缺陷后很快放弃了追捧,只剩下薰还沉醉其中,成天喊着"兵长大人"。

如今一晃都七八年过去了,妹妹已然婚嫁生子,却还是抓着这个把柄不放。

薰喝得太急,被抹茶中夹杂的海藻味刺激得干咳了两声,皱着眉思索。

那么自己现在明明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怎么反而更加患得患失了呢,是过于悲观,还是太贪婪?

"薰不是最爱抹茶了吗?我亲自手打的耶。"看着喝了一口就被推到一旁的茶杯,盐月茜噘着嘴佯装不满。

"谢谢小茜,很好喝哦,我会细细品尝的。"

"虽说姐夫要走很久,薰也不用这么牵挂吧。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要嫉妒了。"

"他要走很久吗。"薰记得他临行前只说了"我会尽早回来"。

"啊,他没告诉薰吗。联合国外交大使在前往帕拉迪岛的途中遇袭,那边估计又要开战了。具体我不太清楚,三笠也只是急匆匆地写了封信来。"

薰越过托盘抓住盐月茜的袖口,翻倒的茶杯滚出去好远,她面色苍白地追问:"信呢,我要看。"

她终于知道那种不安源于哪里了。

利威尔总是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从清美姨妈第一次带回帕岛情报的那时起,她就未曾漏掉过任何一条有关他的讯息,家族安排的课程也都当做阿克曼夫人的必修课来练习,她将近的三分之一的人生,都在朝着他身边那个位子努力。

但是对于利威尔而言,妻子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岁月静好养尊处优地生活着,不谙人世险恶与战事纷争,也没有什么能与他共同谈起的话题。

所以当然了,她可以是一个摆设,一盆花,循规蹈矩待在家里,不惹祸,也不需要知道什么事。

2.

希兹尔国的夏天是真的漂亮。

带着芳香的微风,细雾般的雨。

盐月薰透过窗户望向院落,妹妹喜欢的蔷薇像霞云般漂浮在浓荫里,被雨露冲刷过的石板湿漉漉地嵌入草坪,倒映出苍青色的天光。

她只觉得空气里黏黏湿湿的。

联合国外交大使阿尔敏·阿诺德在前往帕拉迪岛的行程中遇袭,上个月已经确认死亡。联合国讨要说法未果,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而利威尔连一封信都没有寄回来。

"薰姨,吃早饭"和彦踮着脚尖够上门把手,然后几乎是挂在上面把门推开。

"来啦。"薰收回思绪,从床铺起身,抱起软绵绵的小侄子,向楼下走去。

"你也太宠和彦了,他都多大了,也不怕累到自己。"盐月茜接过孩子,安置在儿童餐椅上。

"呀,没事。"

佣人按顺序将早点摆上桌,天气本就闷,热腾腾的汤饭一上来,更让人失去食欲,薰只喝了两口冰水,拿起一旁的报纸细看起来。

阿尔敏·阿诺德今日下葬。

"之后就是联合国介入了。"盐月茜瞄了一眼,又扭回去吃饭,"姐夫该回来了吧。"

薰从头读到尾,也没看见和他沾边的半个字。

"该回来了吧。"她重复,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3.

仲夏过后,战争终于打响了。

利威尔没有回来。

虽说巨人之力已消失,帕岛却还在打着耶派的旗号大肆发扬军国主义,遭到了诸多国家的抗议,因此,联合国这次出兵制裁也是众望所归。

清美姨妈准备借此时机开一场慈善宣传会。

薰不想去的。

那个人不在,她也不想借着二人的婚姻关系出席这种场合博得关注。

更何况这样就更坐实了,他们的婚姻里满是政治和利益。

但清美的意思不外乎如此。

她生平最看不上薰和茜母亲的做派,违背族训改姓嫁人,不顾阻拦生下两个女儿后撒手人寰。

商人政客最忌感情用事。

这一点上盐月茜更得她青睐,找了个背景家境都很有派头的男人不说,对方还心甘情愿为她做了上门女婿,事业方面也不像薰一样结了婚就不再抛头露面,在各大会谈上混得风生水起。

薰不比妹妹外向爽快吃得开,身后也没有丈夫助力,按着流程做完演讲就匆匆离了席,众人还十分理解她似的一边点头致意一边让开一条道路。

她在他们眼里一定是一副深情可怜的模样吧,好不容易与有情人终成眷属,又被突如其来的战火隔开,如今丈夫生死不明,看她就和看圣洁的寡妇没什么两样。

他们不知道她来这里只是为了做戏,身为妻子本人她连丈夫当初出门的理由都不得而知,想要掌握与他相关的蛛丝马迹更是要仰仗在场记者们的笔。

天空又下了朦朦胧胧的雨,和服上深深浅浅的水痕令她想到自家院子里种的无尽夏。

薰闷得有些喘不上气,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利威尔是印在报纸上的字,描在传记上的画像。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他一样。

回到妹妹家的宅邸之后,走进浴室。

这两个月她瘦了很多,但和服脱起来依旧繁琐,好几次被自己凸出来的骨头硌到,坐进浴缸里时几乎像要漂起来一样。

"薰,睡下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温热的水汽让人脑袋发晕,要不是茜敲起门,她就快要这样昏睡在里面了。

"不啦,洗完澡就打算直接睡了,今天真累呀。"

她一边回答一边爬起身,感觉身体像吸饱了水一样又重又软。

盐月茜站在门外忧心地听了一会儿,叹下口气,默默离开。

姐姐真是随妈妈了,心思敏感又倔强。

明明挂心得要死,嘴上却一句话也不说,对方不传信回来,她也不肯找人去打听,令人怀疑这两个人从前在家里到底能不能有效沟通。

薰收拾好后精疲力竭地躺上床,和彦踮着脚走进来,把一杯温牛奶放上床头柜。

"妈妈说薰姨忙了一天都没空吃饭,喝点牛奶胃里不会难受。"小男孩乖乖地站在床边,淡黄的灯光照得他睡眼惺忪又令人怜爱。

妹妹肯定是知道自己不会拒绝和彦。

她一口气把牛奶喝光,笑着拍了拍小侄子的头顶道谢,然后看他任务圆满完成般走出房门。

自己也太给妹妹一家添麻烦了。

利威尔要是永远都不回来,她难道要赖在小茜家里一辈子吗。

4.

推开玄关的门,一股霉腐的灰尘味扑面而来,薰呛得眼泪都出来了,真是的,那个人不在,她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吗。

梅雨季过了,院子里一片狼藉,杂草在水洇洇的泥土里疯狂生长,之前布置好的紫阳花景被霸凌得十分凄惨。

看来要费一番功夫打理了。

她环视一圈,发现了那枚被吊在檐下的风铃,穗子被风吹得卷在一起,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玻璃罩里还凝结着露水。

先从这里开始吧。

入秋之后再听到风铃声,那就是很冷的风要刮进来了。

薰搬着凳子来到阳台,伸手够向屋檐,细细解开绳结,一阵微风拂过她的颊边,

叮铃——

视线突然翻转,失重感袭来,脚下的竹凳滑向远处,耳边响起玻璃破碎的震鸣。

解开穗子明明还能再挂一段时间的,这下又被搞砸了,最近好像什么事都不顺利。

她躺在地面,望向脚边的碎片,一缕红线从腿根划过膝盖内侧,缓缓蔓延上脚踝,在身下洇成一片。

闭上眼睛的时候,才想起来那应该是血。

利威尔真是什么都不给自己留下。

5.

盐月茜其实挺佩服姐姐的。

为人隐忍,做事认真又有毅力。

小时候所有勤奋比天分占比高的课程,自己都比不上姐姐,后者还经常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推辞说都是靠运气。

唯独在和利威尔沾边的事情上霸道又强硬。

曾经公然和父亲对抗,说要去帕拉迪岛做战地记者,遭拒绝后又连夜潜逃离家,差点就真去了战乱的邻国,最后还是被清美姨妈在港口的熟人拦下送了回来。

父亲红着眼睛苦口婆心,说就算她喜欢的是只猴,也绑回来遂了她的意,偏偏对方是个卷在战争里、有了今天没明天的帕岛军官。

母亲难产死后,父亲最挂心的就是两个女儿,薰又遗传了母亲的心脏病,从小体弱,他怎么可能放女儿踏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为了让父亲安心,薰不得不留在家里,只是对那边的关注丝毫没有停。

她开始查阅帕岛的古籍,把那些历史和故事译成多种语言版本,发行到各个国家去,帮助世界了解这个战乱纠纷的孤岛,这也是后来帕岛外交能顺利进行的原因之一。

盐月茜看过几千个夜晚不眠不休的姐姐,叹服退缩的同时才嘴硬说不再追捧利威尔是因为对方身高太低。

只是姐姐如此在乎、视为精神支柱的人,说到底也是她的软肋。

茜把削好的兔子苹果摆到果盘上,担忧地望了一眼病床上面无血色的人。

怀孕明明都快三个月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看来是毫不知情,这下自己该怎么解释她失去的这个和利威尔的孩子。

"小茜,盯这么久,也不知道给姐姐倒杯水。"薰昏昏沉沉地醒来,用力对妹妹笑道。

盐月茜用手背摸了一下水壶,发觉已经不太热了,于是赶忙答应了向外走去。

回来的时候薰正呆呆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从床尾翻出来的病例单。

这下彻底不用解释什么了。茜放下水壶,抱住身形单薄的姐姐。

6.

虽然医生早就说过薰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生育孩子,但她还是想给利威尔一个家。

他那么小就失去了母亲,后来还救助了许多孤儿,应该很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吧。

只可惜他都没对她开口说过这方面的期许,也没留下过任何诺言。

是啊,他甚至都没给自己送过东西。

没说过"我爱你"。

距离那个人离开家杳无音信已经五个月了。

7.

薰出院后执意要搬回自己家住。盐月茜放心不下,过来陪护了几天,后来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实在忙不开才回去。

历时六个月,战争终于结束,帕岛的军国主义势力被瓦解,女王又重新掌握了政权,连希兹尔国都是一派又忙碌又欢欣的景象。

半年了,夏去冬来,再久一点她都怕自己会忘记利威尔的长相。

那反过来呢,是不是也是这样。

利威尔回到家里的时候,妻子正坐在炉边烤火,屋子里满是热茶的香气,炉子上的年糕"噗"一声爆开,她才转头看到自己。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流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久违吗。陌生吗。喜悦吗。还是埋怨呢。

盐月薰幻想过很多种相见的情景,然而都不是。

丈夫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胡子长出来了没刮,头发也全然看不出打理过的痕迹,像是从山里跑出来的野人,唯独身高与脸上的特征能得以辨认。

她的利威尔精致、讲究、爱干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不体面的样子。

那就是说又收集到爱人的另一副模样了。

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连薰自己也不知道一时该作何感想。

她笑着拂去那人肩头的风雪,轻声说:"欢迎回家。"

8.

"我回来了。"

夜里,利威尔小心翼翼地将头蹭到妻子的颈间,见她没有抗拒,才伸出手环抱上她瘦削的身体,带着歉意低声言语。

薰的体温还是那么低,闻言僵了一小下,没有回话。

妻子就是这样的性格,受了委屈也忍着不说,既懂事又令人心疼,听到这段沉默,利威尔就知道她对自己有多少怨气。

他从被子里摸到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事无巨细地解释,阿尔敏遇袭是预先谋划好的事,诈死也是为了引蛇出洞,好找到联合国起兵介入的由头,他这次回去是为了和女王里应外合,行动机密,才没有写信回来……

"原来你说好的退役就是回去做地下特工。"薰撇着嘴转过身来,听到丈夫说起打仗的事情,又放心不下地开始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添新伤。

"嗯,最后一次。"利威尔顺从地由着她在自己身上摸摸索索,发间一阵一阵馨香扑在他的脸上。

薰的指尖凉凉软软的,划过胸膛挂到他的脖子上,又质问道,"那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给我说。"

听到她的声音带了点颤抖的哭腔,利威尔才放下心来,妻子肯责怪,就是还肯原谅自己,他抚上她的后背,隔着乱发轻轻吻住额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这就是你说的没什么大事、尽早回来。"她咬住他的肩膀小声抽泣。

利威尔把她凌乱的长发一缕一缕顺好,他曾经做过那个被留下的人,知道坚守的滋味,如果不是遇到薰,自己可能还会对那段往事感到后怕。

他抱紧怀中的人,垂下眼睑郑重道,"谢谢等我,薰。"

她整个人很冷,只有眼泪是温热的,快要在锁骨里积成一个小水洼,还是咸的,因为她撑起脑袋蹭上他的脸颊,不太稳的气息像错乱的音符敲在利威尔的心口。

然后慢慢落下一个吻。

察觉到丈夫对此的回应只是收紧了环在腰间的手,她有些不满地轻咬了一口他的下唇。

明明刚才在检查伤口的时候他就起了反应,却迟迟没有动作,到底是自己哪里不合他意。

此时利威尔的衬衫是敞着的,妻子柔软顺滑的睡裙搭在他的腰上,露出两节苍白的大腿,贴着他的腹部向下滑去。

他扶住她的腰,征询般唤了一声"薰?"

没得到回应。好不容易安抚好的人似乎又有了脾气。

利威尔含住她的耳垂,顺着颈侧一路轻吻下去,她心跳得很快,身体也不住颤抖起来,很快就放弃了主动权,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善解人意却唯独对自己暴露小情绪,矜持可爱却也格外温情如水,是妻子身上最有魅力之处。

他把她推在身下,一边吻着,一边撩拨向下。破碎的呼声夹杂着喘息,她的双腿藤蔓般纠缠住他的手臂,痉挛着攀上顶峰。

薰浑身发烫,但快意之余还觉得有点不甘心。六个月没有做的丈夫表现得也太过温柔了点,温柔得有些克制。

她伸手划过他的脊背,隔着一层睡裤握住。

利威尔因此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一瞬,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她含住喉结,口齿不清地说,"利威尔,我想要。"

他拉开她的手,似乎在迟疑什么,平时不爱出汗的体质此时额上也冒出了一层薄汗,频率加快的呼吸更是表明了正处于理智崩溃的边缘。

这个时候只需要……条件反射让利威尔在第一时间捉住了她伺机作乱的手,半是无奈半是隐忍地问到,"你的身体……没关系了吗?"

"嗯……"薰难耐地被他拧着手,先是胡乱答应了,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小茜果然还是不顾自己的阻拦告诉他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感动得又有点想哭。

利威尔彻底放下顾虑,轻车熟路地从床头柜里摸出套,然后薰的那些眼泪就真切地以另外某些原因流了出来。

但以妻子的身体素质来看,到底是不能太放纵。

他静静地聆听着她的心跳回归正常,确认只是普通累晕之后,在她耳边说道,"明年夏天,一起去帕岛吧。"

对方像是有回应般咕哝了一声。

他心满意足地抽出身体,走进浴室。

9.

帕拉迪岛的港口如今已经修建得足够宏伟,各国来往的商船鳞次栉比,利威尔看着第一次坐船出远门的薰,眼睛里亮晶晶的,自从能看到岸上后就再没注意过自己,要是告诉她多年以前人类会变成巨人从这里坠下,她大概会被吓出另一副神情。

正准备开口的利威尔被对方猛然伸开胳膊的举动打断,她贴着玻璃,激动地向着窗外挥手。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扭头,哦,阿尔敏,妻子见到这家伙看起来倒比自己还亲切得多。

"啧,都说了不要给我弄出这么大阵仗。"踏下甲板的利威尔立刻恢复了从前的口癖,用眼神把迎接而来的臭小鬼们挨个数落了一遍。

莫名被瞪的让收起横幅,科尼还保持着傻笑的模样,阿妮拉着一张写满"我就知道"的脸给阿尔敏比眼色,唯独三笠的表现还自然点。

这姑娘与薰的家族有些渊源,近年来也一直和盐月茜保持着往来,下船后第一个亲切地凑上来,其他人这才好意思开始介绍自己。

薰从前没少和这些人的资料打交道,但正式见面还是头一回,因此格外兴奋,一路上都有说有笑。

利威尔一直跟在旁边,却已经有种被边缘化的错觉,连科尼都能道出盲点"兵长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从港口到城区需要乘坐一段时间火车,年轻人们围坐在一起感叹当年铺铁路的事迹,薰撑着脸一边听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广袤的绿原延伸到天边,和家里那边完全不一样。

但又和她的想象完全相符,苍穹之下,仿佛能看到利威尔策马驰骋的身影,意气风发。

当然还有他插着手骂"你们怎么一个二个就会长高"的场面,他肯定不知道这一幕被记者拍下来报道了好几个国家,想到这里,她揶揄地笑望了一眼本人。

"嘁。"虽然不知道在傻乐什么,但不能让她发现自己还挺喜欢看她笑着的神情,利威尔别开脸。

"盐月商社!"火车在玛利亚之壁经停,站台上挂着宣传商社的标旗。

"啊,前几年就开得遍地都是了,你要是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我们改天去买点。"

看着一脸宠溺的兵长,科尼惊恐地用手肘戳让,"那个是怎么回事?"

"蠢货,什么怎么回事!"

"你也不知道吧混蛋?"

让把凑在眼前的光头扭开,瞄了一眼三笠,"老子当然知道啊!"

最后还是唯一有经验的阿尔敏实在看不下去,提议一起去车尾透透风。

科尼"马上就到了折腾个什么劲儿啊"的抱怨从隔壁车厢传来,薰扑哧一笑,"大家都可爱得很呢,我不会不习惯。"

就是说啊,所有和利威尔有关的事物她都爱屋及乌兴趣泛滥,又怎么会不习惯。

看着那个耀眼的笑容,她给予的爱单纯又拼尽全力,利威尔常常觉得手足无措。洁癖、熬夜、对红茶的挑剔,自己身上所有特立独行的地方都能被她游刃有余地兼容,就连满嘴的"屎尿屁"和说话的词不达意也在看到她迷惑忧心的神色后下意识改正了。

要说彼此之间还有什么"隔阂",那就是妻子夜间常做的那个"噩梦"。

她曾经握着被角小声问"利威尔到底为什么选择我",而在台灯被打开之后又立马转身,说只是睡迷糊了没什么。

利威尔知道她在介怀什么。

妻子一直以来的遗憾大概就是没能在那些艰难岁月陪伴自己,因此总是自责、不安,随随便便就质疑站在自己身边这个位置的真实性。

火车到达奥尔福德区的报站声响起,利威尔一手推着行李,一手牵着薰走上月台。这里曾经是雷斯家的领地,冰爆石矿开采完毕后,原本的矿洞修建成了艾尔迪亚人百年来对抗巨人的战争纪念馆。

是他一直想等局面安定下来后带薰来的地方。

然后告诉她,因为你出现了,所以那些都没什么。

年幼丧母也好,生活艰难也好,多番苦战也好,挣扎、流血、一路失去也好。

他看着薰专注地阅读那些文字,穿过一个个经年战友的铜像,隔着玻璃罩抚摸巨人研究的手稿,然后笑某位兵长的蜡像身高比例似乎比真人要好。

就仿佛这一路走来没有那么苦,往事无悔,今后他也有自己的归途。

他们执手走过那些历史的里程碑,一步一步踏上阶梯,薰笑得心满意足,地面透来的光特别明亮,就像多年前利威尔第一次走出城墙抬头望天的那次一样。

只是连他都有点恍惚,真正令自己向往的到底是全人类的和平,还是后来茫茫众生中的某个人。

不远处传来几声孩童的嬉笑,雷斯家的庄园坐落在附近,女王登基后就成了收容孤儿们的地方,看来如今经营得很好。

希斯塔利亚还是不顾身份地爱来凑热闹,莱纳任劳任怨地跟在孩子们后面跑,瘫在树荫下的尼科洛和欧良果彭倒像是专程来度假养老,至于贾碧和法尔克那两个小鬼,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大没小,一点忙都帮不上还旁若无人般打情骂俏。

而自己身边的人,刚开心了没多久,立马又酝酿出了新的感伤情绪,"关于孩子的事,我……"

"傻话。"利威尔捏紧她的掌心,看来不说明白还是不行,"比起那些,我更情愿某个傻瓜陪我再久一点。"

10.

薰想起来了,丈夫确实从没说过"我爱你",也没有送过她任何东西,但语句里却时常带着"陪伴""一起",好像为了弥补什么似的。

后来他们又一起在檐下挂了风铃,叮铛响起的时候,就当是风在替彼此表明心迹。

而院落里那些堇色的紫阳花,淡泊又安静,一不注意就在风里绽放了一整个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