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夏目最终进入了水木教授的小组。
"说起来是个小组,其实也就是和几个学生翻阅古籍,把那些妖怪传说整理编撰成册罢了。"这是水木教授的原话。虽然知道这世间确实存在着妖怪,但局限于学者的身份,他前往探查多有不便,所以今年他想改路子实地考察时,便改了以往的规矩,选入组的学生大多是世家里培养起来的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孩子,而非专业素养极高的学生。这也是夏目的老师会如此自信地把夏目推荐给他的原因。
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好吧…差一点点。
水木教授的小组提前互相认识的聚会上,夏目又看到了那个少年。夏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而显然那个少年还记得夏目,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不过没有出言。
真是太丢脸了。夏目捂脸,他不过就是松懈了一次,原本只是被当做多管闲事的人也就罢了,这样一来,那人恐怕认为自己是个不入流的除妖人了吧。
不过好在那个少年看起来不是个热闹的性子,两人都装作不认识,轮到和夏目打招呼的时候,他也只是伸出手淡淡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贺茂夏彦。"
"啊,我是夏目贵志。"夏目也伸出手握了握,见他径直走开去了,才松了口气。
所以果然是贺茂家的人啊,夏目抚上了唇思索道,看那身手和气势,难不成是这家的少主?可既然是这样的角色,又何必加入教授的小组呢?夏目有些想不通,不过他倒也不在意,不管怎样,京都的纷争都不关他的事了,即便真是贺茂家的少主,又有何妨呢。
贺茂夏彦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个少年。
夏目贵志。
这是个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名字。他想道。夏目玲子的事迹虽然流传甚广,但贺茂家毕竟远离主局已久,贺茂夏彦对于这种还是上一代的"民间人士"也知之甚少,便也没有关注到这个姓氏。
只是原本只以为是个多管闲事的人,现在却出现这儿,难不成他也是哪家的除妖人?贺茂夏彦暗自忖度。
那他倒是有些理解为何在京都结界内竟频生魔物了,贺茂夏彦在内心嗤笑道。梦魇并不会轻易变更宿主,夏目什么器具都不带就主动招惹,即便是出于善良,那也未免太过莽撞了些。
不过父亲让他进学校就是要他低调行事,贺茂家的少主也只能不做过问,只当是初次相识。
他看着夏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自我介绍道。
"贺茂夏彦。"
他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意外。
眼前的妖怪正瑟瑟发抖地看着他,这狐妖尚处幼年,还是个小孩模样,只有头顶两只狐狸耳朵表明了它的身份。起初这只小狐狸戴着一顶宽沿的帽子,他还没有察觉到,但这小妖着实还不怎么会隐藏妖气,才漏了马脚让他抓到。
他是真不明白,京都的人到底是在干嘛。贺茂夏彦甩开手中的符咒,看向眼前的狐妖。既是京都,庭院就该打扫干净,怎么还是三番两次让他碰上这些小偷小摸的妖怪。
小狐狸害怕地瑟缩成了一团,难过得快要哭出来,懊恼着自己今天为什么如此不小心。原本他一般都是去稻荷神社找夏目的,神社以狐狸为神使,它以真身出现也不会引起平常人的反感,只要带着夏目给的符咒便可以随意出入结界。
只是他一时太高兴了,夏目之前一直身体不好,他去问了八原的妖怪,也都是让他暂时不要让夏目烦心,直到前几日,他得知夏目已经痊愈回到京都,他才高兴地直接跑来了这个叫做"大学"的地方找他。
他禁不住呜咽出声,他怎么还是这么笨,难道真的要在见到夏目之前被除妖人捉去了吗?
贺茂夏彦逐渐不耐烦地抓紧了符咒。
"住手!"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紧接着,一张符咒飞到他面前展开了结界,逼着他的攻势一滞,紧急回防。
他再回首时,才看见是夏目护在了那狐妖的身前。
"小狐狸?你怎么在这里?"夏目有些担心地看着身后的小妖,抚上了他的脑袋,"抱歉,被吓到了吧。"
"呜夏目—"小狐狸揉了揉眼睛,看到夏目后哇的一声扑进了他的怀里,"我只是想来看你呜呜…但是没想到会这样呜…"
"不是说了遇到要抓你的人,直接拿出符咒给他看嘛…"夏目有些无奈地拍着他的背。他给的符咒除了能让妖怪自由出入京都的结界以外,还加上了的场家的结印,这样即便查起来,也可装作是的场家的式神。
小狐狸哭得一抽一抽,看来是真的被吓到了。夏目叹了口气,护着小狐狸起身,转头看向还立在原地的贺茂夏彦。
真是棘手。
若是其他家的人,他大可以拿着符咒上的场家的结印开脱,但暂且不说他并不想在校内透露和的场家的关系,就依着贺茂这一上来就动真格的架势,小狐狸这样的表现,说是的场家的式神,他也未必能信吧。
贺茂夏彦倒是不知道夏目内心想法,只是皱起了眉。
上一次还被梦魇追着跑,这一次却为了护着一只狐妖用符咒对抗自己,这夏目贵志也未免太矛盾了一些,还是说,他原本就另有目的?
"你到底是谁家的人?"他收紧了握着符咒的手。
"我并非有意针对您,"夏目无奈,但还是将小狐狸往身侧护了一下,"若贺茂少主您担心我是谁家的耳目,那大可不必。毕竟,为了一只式神暴露自己的身份,这样的手法不管怎样都太过粗糙了吧。"
听到夏目唤自己"贺茂少主",贺茂夏彦眼中的锋利更添一分。
夏目不动声色地把小狐狸划在了式神的类别里,一边在心里犯嘀咕,他这几天因为贺茂这件事和宫城彻底打听了一遍,才知道这位少主是因为心思浮躁、冥顽不灵被家主赶进了大学,放在水木教授的小组磨性子。
虽说是对外的说法,但是经此一役,他算是有点理解贺茂家主的苦心,那几句批语也算不上偏颇。一进京就马不停蹄地在自己所到之处祓除妖怪,还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也就只有这位贺茂少主了。
不过他现在在学校,神道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他顶着贺茂的名头在京都这么行事的话—
夏目正面迎上了贺茂夏彦怀疑的目光。
—那即便是贺茂家主也留不得他了。
莫名其妙!
贺茂夏彦回到宿处,内心的窝火还是降不下来。不仅什么都没问出来,反而是对方轻飘飘的一句"贺茂少主"就把他钉死了。不过是一只狐妖,看着也不是什么派得上用场的样子,即便是祓除了又如何?
可搞不清对方是谁,万一得罪了神道,他也不好和父亲交代,即使不愿也只能就此作罢。
夏目贵志。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冷静下来思索。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好了好了,这几天待在稻荷山上还好吧?"夏目给小狐狸戴上了帽子遮住他的耳朵,"以后如果要来京都的话,还是来神社找我吧。"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符咒带好了吗?"
"嗯,带好了。"小狐狸抬头看他,眼神澄澈,看来已经从恐惧中缓了过来。
幸好他听说了猫咪老师的消息一直留意着,夏目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也幸好贺茂夏彦顾着祓除会引得怨气上身没有真下杀手。若是真被捉了去,免不了将宫城和的场家搅入乱局。只是今后少不得要在学校和那位少主打交道了,他叹着气想道。
不过他还是微笑着拍了拍小狐狸的头,嘱咐了几句,便让猫咪老师载着小狐狸回他的家去了。
万幸的是贺茂夏彦没有过于追究这件事,夏目逐渐放下心来。
水木教授的课题方向一改之前的风格,变为了实地勘察为主,但由于是初次试水,基本也都局限在京都本地。两个月下来,整个小组几乎跑遍了京都各地搜寻妖怪。虽然都是家族里已经成长起来的孩子,但是对于怎样和妖怪打交道,很多人还是知之甚少,相比之下,夏目竟是一群人中最熟悉各种妖怪的,反倒显得出挑。
还真是奇怪的人。贺茂夏彦奇道。
自那次之后,他便对夏目贵志多上了一份心,但却发现这人确实没什么出众之处。组里有家族出身的除妖人,有神社出身的预备神官,也有能够看见妖怪的普通人,若谈咒术,夏目也并未在勘察时展现出超常的一面,若是谈专业,他也说不上碾压那些专业里拔尖的人。
唯一称得上与众不同的,便是他对妖怪无以伦比的亲和力。
看着不远处和妖怪交谈的夏目,他不动声色地抿起了唇。
"这一次还是拜托夏目君了呢。"一个女孩看了一眼妖怪远去的方向,有些羡慕地看着夏目说道,"我来教授的小组才第一次见到妖怪,但是夏目君和他们打交道格外熟练呢。"
贺茂认出那是一个出身神社的女孩,之前想是为了免受怨气侵染,才被家族养在神社不常出门。
"也不是这样的,"夏目有些腼腆地笑了,"其实妖怪也和人一样,只要和人交往没问题的话,和妖怪也不会有问题的。"
"但是说实话还是很难这么想,毕竟妖和人还是不一样的。"另一个女孩有些不赞同地插嘴,摇了摇头,"反正我是很难做到的,如果抱着对待人的态度对待它们,那也太过危险了。"
这个女孩穿着利落的短衣,背部的伤痕从肩后延伸,蔓延至左手上臂。女孩初次外出时就说过,这背部的伤痕是从前战斗训练时,不慎遇到了大妖袭击才留下的。
"说的也是呢。"被插嘴的女孩倒也没有不忿,不过她还是有些羡慕地看向夏目,"所以,还是觉得夏目君很厉害呢。"
夏目温柔地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赞叹,只是莫名地感觉有些无力。
其实插嘴的那个女孩也没有错,多轨透的死,他的重伤,无非都是因为妖怪的怨恨与诅咒。他也想反驳说也有妖怪是温柔的,如果不是他们的陪伴,他可能会永远陷在来回流离辗转的命运中,永远不能真正地拥有朋友。
但是他也知道,这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经历。更多的情况下,妖与人的不理解总是催生出无穷的恩怨纠缠,而凡此种种,通常都是因为一开始并未设防,才会被牵扯其中。
就像多轨,就像这个女孩。
"那时候,你又要怎么选择呢?"夏目想起宫城问自己的话,有些无奈地承认,无论怎样,他还是无法毫无保留。
至少在此刻,他只能保持沉默。
希望终有一天,他能够说出口吧。
贺茂夏彦果然还是看不懂这个人。
"这是他唯一留给你的东西。"夏目向对面的妖怪递过一个布包,"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抱歉…"
"没关系的,"樱树下,殷色和服的女子掩去脸上的哀伤,勉力扯出一个笑容,"妖怪和人的时间终究是不一样的,其实我在委托您去帮我找他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樱花妖小心翼翼地收起布包抵在胸前。
"不管怎样,谢谢您,夏目大人。"她真心地感谢道。
夏目看着樱花妖化作花瓣消失在了风中,虽然有些唏嘘,但最终还是转身,和斑一同离开了树下。而待他们走后,不远处,贺茂夏彦不再隐藏气息,走了出来。
夏目贵志是个无比矛盾的人,他有些神情复杂地看着飘落的樱花想道。夏目对贺茂家亦或是京都的情势都了若指掌,甚至能够挡在贺茂夏彦面前游刃有余地威胁他,但他在面对众人话语时的欲言又止,他刚刚面对旁人的遗憾时的落寞,却又显得那样真实而纯粹。
他能感觉到夏目并非那些尔虞我诈之人,但也很清楚,夏目的身上藏着太多的谜题,让他同时感到危险与好奇,不自觉地被吸引。
"还适应在水木教授小组里的活动吗,夏目?"
夏目看书看着看着打起了瞌睡,听到这一声才清醒过来,一转头才发现的场静司已经坐在了窗台上,连忙直起了身:"的场先生,您怎么来了?"
"因为我是偷偷来的,"的场静司毫无所谓地跳下了窗台,"虽然通知宫城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在京都的消息还是经手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便没有惊动她。"
"所以,"的场静司好整以暇地看着夏目挑起眉,"夏目君要现在把我这个没有递拜帖的客人赶出去吗?"
"所以说,还是不太习惯了?"的场静司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不是这样,"夏目下意识反驳,但是好像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其实不管到哪儿都会遇到这些问题,可能只是我确实不擅长解决这些问题吧。"
"不擅长?"的场静司装作有些惊讶地逗他,"你可是直接出言威胁了贺茂家的少主,若是真有什么问题,难道还有比这更难摆平的么?"
"别说了的场先生…"夏目无奈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有些羞赧,"我不想这么去处理这种人际交往问题。"
的场静司好笑地看着他的动作,不过还是良心发现放过了这件事。
"那我的看法是,其实也没必要处理这样的问题。"的场静司给出了他的建议,"说实话,宫城来问这件事的时候,也说她有些担心。"
"嗯?"这夏目倒是不知道,"担心我吗?"
的场静司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开始的考虑,你还是希望能够遇到可以抱着同样的想法的人,若是学了这个专业,又不去寻求和妖怪相关的部分,难免会不甘心。
"但是无论是学者还是除妖人,亦或是其他人,我们对于妖怪,永远都是站在玻璃罩外的那个人。
"但是夏目,你在玻璃罩里面。"
他认真地注视着夏目的眼睛:"无论是强迫自己站在玻璃罩外,还是站在玻璃罩内向外呼喊,对你而言还是太苛刻了,不是吗?"
夏目这些天来的烦闷被一语道中,终于了然的同时又有些挫败,合着之前的烦乱和纠结其实都在此人的意料之中。他这么一想就有些郁闷,小声嘟囔了几句。
"的场先生您明明一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吧。"
"这倒没有,"的场静司挑眉,看着明显有些沮丧的夏目有些好笑,"我身为的场家主,见过的和打过交道的人确实要比你多得多,也复杂得多,夏目。"
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我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算无遗策。只有你去尝试了,才能知道答案。"
这话说得仿佛育儿宝典的标准答案。夏目内心忍不住吐槽道,不禁有些怀疑人生,的场静司怎么开始热衷给他当保父了。
"好了,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的场静司看出他的别扭,便也不再多说,只是转身从随身带的弓箭袋里拿出了一本明显不是的场家风格的粉色手札。
"这是…"
"多轨透去世的时候,谁都不敢惊动你,那只猫咪更是守着病房,除了藤原夫妇谁也进不去,所以多轨老宅是宫城在处理。"的场静司解释道,将手札推到了夏目的面前,"多轨那边来的亲戚同样也看不见妖怪,并不知道多轨氏的祖宅意味着什么,里面的法阵和结界万一触及说不定会危及安全,我便让宫城出手将那座宅子买了下来。
"古籍因为价值珍贵所以一直是宫城在整理,应该不日就会从八原运往稻荷神社,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去问宫城。"
的场又示意他看向眼前的手札:"这一札则是宫城整理出来的多轨透的手记,其中应该还有多轨透的日记。"
"当时我逼你嫁入的场家,我们的身份关系都不适合提到这些东西,按计划应该会有人在我死后把多轨宅转交给你。"看着夏目怔愣的神情,他解释道,"我原本是想让宫城转交的,但我还是想说明我收购多轨宅并无恶意,所以想了想还是直接交给你比较好。"
夏目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又低下头抚上了眼前的手札,最上面一本的扉页夹着的,便是一株梅花,下方是女孩用清秀的字体写下的四个字:
不可结缘。
夏目捂着嘴,终于落下泪来。
他原本以为已经淡忘的,他原本以为已经愈合的,又一次以如此清晰的姿态展现在他面前。八原的云和草,夕阳与回家的路,全都重新浮现在了眼前,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他还是希望回到那小小的一方天地中。
他听到一声叹息,熟悉的体温覆上他的背,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安心。
"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