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印大妖的事件之后,夏目周围终于清静了下来,无人敢再找麻烦。也不知是上次的震慑有了作用,还是的场泉毫无意义的"示好",但总而言之对他来讲不是坏事。

只是,的场泉的话仍然令他辗转反侧了几夜。

"我不相信的场静司死了。"

这句话就像一块总也褪不去的阴霾,笼罩在这份安宁之上。

虫声渐鸣,庭院的树木绿意渐深,梅雨之后更显苍翠。而这座宅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安静而冷清。夏目靠在縁侧的屋檐下,看着七濑跪坐在屋内,择尽花瓶中已然落尽的棣棠。

"七濑,你真的相信的场先生死了吗?"

"相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七濑的手顿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动作,将挑出的花枝丢在了一边,着手更换瓶中的水,"夏目君,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

"即便他能够活着,又能改变多少呢?"七濑继续插上新换的花枝,眼镜片后的双眼平静如旧,"的场静司不是我侍奉的第一任族长,也不会是最后一任。

"我们为了杀死百目妖付出的已经够多了,纠结那些已成定局的事都是无济于事。"

"可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放弃不是吗?"夏目看着她,有些倔强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认真。

"夏目,"七濑加重了语气,最终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修剪工具,转头看向他,"为了杀死百目妖,我们的手上沾满了献血。或许在之前,我们是神道最好用的一把刀。但在诅咒被解除之后,这把刀就会变成反噬的毒。

"无论族长是不是真的死了,真相都没有意义了。

"正相反,太多的人更希望他真的死去,让那些肮脏的真相都烂在泥土中。"

七濑看着因自己的话而垂下眼眸的夏目,心下微颤,最终还是温柔了声调,"刺杀或许是巧合,但是这最终的走向,终究都是我们自食恶果。

"只不过是碰巧遇到了你这个变数,才被神明眷顾了几分罢了。"

夏目怔住,咽下胸中满溢的苦涩,有些沮丧地低下了头。

七濑看着夏目的表情,斟酌再三,最终还是放下了一如既往的严厉,走到他身边轻抚着他的头发。

零星的虫鸣逐渐成响,长久的沉默之后,夏目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七濑,你也这么认为吗?"夏目嗫嚅地问道,看着即便在如此变故之后仍然沉着冷静的老者。

"这已经不重要了,夏目君。"七濑的灰眸平静无波。

"夫人呢?"

"我今日也未见夫人,"侍女看到的场静司来送东西,上前说道,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夫人这几日一直白天见不到人影,七濑大人也说不用管,若有什么东西,就直接交给我吧。"

的场静司颔首,将东西递了过去。经过了上次的事件,七濑为了控制他这个在夏目腺体上打上临时标记的乾元,径直把他调到了身边,连带着也会经手一些夏目的事务。

倒是半点也不避讳,他心想。虽然他也知道,在如今的情形下,七濑不会多管闲事操心一个连夏目都能轻松压制的乾元,不过这种安排下,他着手布置的机会就更加有限了,还时不时能遇上今天这种情况。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之后夏目彻底放开了性子,凡是之前恪守的礼仪一概不管,他也不知是该庆幸这样好歹给了自己去做其他安排的机会,还是该头疼夏目这性子真是和猫的一样难驯。

但即便如此,他如今也只能袖手旁观。

"好了,上来吧,夏目。"夏目翻过围墙,为了不惊扰别人,斑还是维持了猫咪的形态,骑在墙头看着他的动作,却不料被一个声音吓了一跳。

"夫人,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

夏目吓得差点脱手,转头瞧向声音来源,才看见自阴影中走出的的场静司。

怎么每一次都能被他逮住,夏目心下暗骂。不过的场静司也不在乎夏目到底心里怎么编排自己,他已经够头疼了,谁能想到他不过是不太放心就过来了一趟,还能逮到一个不听话的坤泽。

的场静司不留痕迹地叹了口气,看着夏目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从善如流地走到墙头下伸出手,"先下来吧,夫人,您这么晚回来,恐怕七濑大人还未休息呢。"

夏目咬了咬唇,有些窘迫,倒不是说他真的跟猫一样爬墙上得去下不来,而是被一个名义上的下属拐着弯说自己太不懂事实在太尴尬了。

他明明有和七濑报备的!

但是他如果此刻这么解释就更像小孩狡辩了,夏目有些怨念,倒是斑闲适地直接一跃上了他的肩头,有些揶揄地低声在他耳边笑道,"看起来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啊,夏目。"

夏目狠狠瞪了斑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多余的话,纵身一跃,轻盈而敏捷地落在了的场静司的身前。少年亚麻色的发丝在宅子的灯火下晕开温暖的色泽,逆光的阴影中只有那双猫瞳漂亮地流转着光芒,只是显然有些不太高兴。

真是一点没变,的场静司轻笑了一声。

夏目有些恼火地扶着他的手站稳,却又碍于尴尬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草草道了一声谢:"多谢。"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的场静司从善如流地颔首,夏目也只能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小步跑回了主屋。

而斑眯起眼看了的场静司一眼,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的场静司从恭送的姿势中起身,收敛起了笑意,他这么晚不睡可不是真的为了抓包。他转过身,准备趁夜去一趟稻荷神社。

一瞬相交的火花之后,他们都仍在黑暗中孤独前行。

在他选择出手封印大妖的时候,他就该预料到的,夏目想道。

他看着跪在他面前的男人,一时之间只感到讽刺和麻木。

"夫人,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身着黑色羽织的人卑躬屈膝,"族长去世,掌权位空悬,那诅咒您是知道的,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谁也不知道诅咒会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懦弱。

"是的场泉故意泄露出信息暗示我们可以这么做的,我们并非有意相逼,"他抬起头看向夏目毫无悲喜的眼眸,却又下意识垂眸,"若是有更好的方法避免那诅咒的戕害,我们又何必如此呢。"

虚伪。

"但无论如何,宫城家不能插手其中,夫人,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他抬起眼,咽了一口口水,固执地看向夏目,"我知道我的投诚不能使您信服,但是夫人,无论如何…"

他眼中浸淫着疲惫与一丝哀求。

"无论如何处置我,请您保护我的家族。"

可怜。

"就算我确实有参与其中又如何,"夏目想起的场泉看着自己,玩笑般地耸了耸肩说道,"惧怕诅咒而又贪心权力的人在这个家族比比皆是,我不过是提前定义了规则,保证了一切不会失控罢了。"

明明在的场静司死时连尸体都懒得追回,经过那次大妖的封印,就对自己俯首称臣,指望利用权力的诱惑和他的慈悲,让他心甘情愿地成为傀儡。人性是如此复杂而又多变,他再知晓不过,却每一次都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万分。

夏目走出房间,连绵梅雨间隙难得的阳光竟显得有些刺眼,将那些黑暗淤泥中的不堪挡在身后。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的场静司恭顺地将隔扇关上,无视了房内那男人最后的哀求,却没有忽视夏目握紧的颤抖的手。

夏目转身走过这座大宅的长廊,斑驳的光影溜过他的衣角,他抬眸,清澈的天空映入眼眸,心下却是一片混沌。的场静司眼波流转,最终还是垂眸跟在了夏目身后,未曾言语。

的场静司与他之间,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夏目恍惚道。

那个永远运筹帷幄的男人不惜生命斩杀百目妖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他实在不甘。

夏目又一次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

在与之前胁迫自己的分家家主的会面之后,夏目的精神状态就不是非常好,的场静司特地留了一个心眼,没想到还是一不留神就被他给溜了。

夏目贵志简直天生就是来克他的。

的场静司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静下心,沿着长廊搜索下一个地方。走过一处时,却忽觉背后一个影子晃过,回头一看却没看到人影,心下奇怪,往縁廊外一瞥才发现蹊跷。

真的是…

的场静司有些无奈,走了过去,才看清从屋檐下垂下了一双穿着球鞋的脚,时不时地晃一下,显示出主人不太好的心情。

的场静司走出了縁廊,果不其然看见了刚刚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夏目正坐在屋檐上发呆。心中有些无奈,这好像是他第二次因为这孩子不小心露出脚抓到他了吧。

少年的眼眸仿佛看着另外一个世界,单薄的骨架仿佛能被风吹起,安静却又显得无比脆弱。的场静司知道夏目并不好受,他并非像自己一样在盘根错节的家族中长大,浸淫多年便不再会为那些哀求波动。但对此,他也无能为力。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心软。

他们不是一条路的人,终究该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夫人?"的场静司走上前,唤道。

"啊…抱歉。"夏目听到他的呼唤才回过神,有些抱歉地看了看天色,"是我离开得太久了吗?"

"无妨的,夫人。"的场静司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向他,"只是七濑大人有东西要给您,还是说我直接送到您的房间就好?"

"不用了,我这就下来。"

的场静司点头,让开一些,夏目抬腿一跃,便跳了下来,的场静司上前,垂眸恭顺地递上了一样东西。

夏目有点奇怪地打开,才发现里面是上一次封印大妖时,本应该已经损坏殆尽的结绳,现如今被重新修复后包在了纸袋中。

"这是…"

"是七濑大人让我送来的,属下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的场静司面不改色地扯谎。夏目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这是多轨给他编的结绳,可是封印大妖时七濑并不在场,况且以她的性格,真的可能会做这种事吗?

晚风吹拂过他们的衣角,夏目张了张口,想要问些其他的问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的场静司装作没有看见他的表情,继续说道,"天已经黑了,夫人还是回去喝杯热茶吧。"

夏目握紧了手中的包裹,往回走了几步,却还是没忍住,停下来问出了他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濑路,你说,若是的场先生没死,他们也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吗?"

渴望着用的场静司的死将那些黑暗都埋葬在过去,却又惧怕着的场静司死后无人能承担这份诅咒与罪恶。

"…"的场静司垂眸跟在他身后,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保持了沉默。

"罢了。"夏目也知道自己问题的刁钻,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回去。

半个小时之后。

主卧的隔扇被拉起,的场静司端起了放置着茶水的托盘离开了縁侧,而不经意间从茶杯底飘落出一张小小的纸条,一触地便粉碎成了灰烬。

那赫然是一道昏睡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