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天,彻底变了。
诅咒瓦解,稻荷神社独立,阴阳师重新现世,直至全国各地的怨气被轻易镇压,的场静司之前布局的深意才逐渐显现。
运筹帷幄、眼光深远、卧薪尝胆…人们对于死去之人的名字总是格外宽容,故事被一遍又一遍传得面目全非,虚伪的赞美与咒骂之下,却是为了掩盖那些罪孽与牺牲。
的场泉听着会议上所有人心怀鬼胎的争议,心中却暗暗发笑。
照理说,如今这局势之下,宫城家失势,眼看着宫城圣奈就要接手祇园社,她本应处于劣势。可她那弟弟的遗孀主动交出了主动权,不再沾手的场家的事宜,因此即便各个分家再不满意,她这个目前唯一的直系继承人终究还是得出现,哪怕是走个过场。
她轻哼了一声,的场静司恐怕一早就打定主意想把这烂摊子丢给她,要不是宫城家的那场刺杀来得太过突然,恐怕现在坐在家住位子上焦头烂额的就是她了。
不过她倒是有些好奇,那个坤泽最后到底是怎么糊弄的场静司的,她敲打着桌面,心不在焉地想着。明日海是从她手上溜掉的,的场静司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不生疑,按着他的性子,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放过那个坤泽。
的场静司到底是那个坤泽的乾元,有千般万般折磨他的方式,哪怕他聪明绝顶,难道能完全克服自己的本能吗?
她回想起那个坤泽如同妖兽般的琥珀色虹膜,以及他那淡然而无惧地提出交易条件的面容,有些可惜地想道。
到底是个坤泽啊。
而她所好奇的坤泽正坐在稻荷神社奉拝所的廊下,在庭院绿荫的掩映下发呆。
热潮过后,的场静司默许了他留下的决定,只是夏目不清楚,的场静司究竟有没有真的为他动摇。
那个男人在他耳边呼出的热气滚烫,猩红的眼眸看着他的眼神专注而疯狂,咬牙切齿的嗓音近乎要将他拆吃入腹。但是的场静司不会因此就妥协,而他下的这个套又能困住的场静司多久呢?夏目想着。
庭院绿雾浓荫,片缕的风声吹过,又响起一阵蝉鸣。
"…夏目大人?"有人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夏目从放空的状态中回神,才发现宫城已经到了眼前。他已许久没来过神社,神社独立之后倒是见过宫城几次,但明日海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实在担心,便趁着京都夏日祭典还未来临之前,偷跑来了一趟。
"啊,抱歉。"夏目回过神来,朝着宫城笑了一下,"来了很久了吗?"
"没有没有,"宫城跪坐下来,摆了摆手连忙说道,紧接着询问道,"明日海大人已经起身了,您要现在过去吗?"
天气逐渐逼近了夏日,草木繁茂的季节,绿意疯狂生长,如同白炽的日光透过隔扇的木格,散落在明日海的身侧。若不是苍白的脸色,恐怕谁也看不出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起身都费力的程度。
"你不应该把我换出来的,夏目。"明日海抬起眼看着对面的人,眉眼不因虚弱而减损丝毫锋利,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本就没有什么价值了,的场泉不会逼迫我什么,你没有必要这么做。"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夏目有些固执地看着她,认真地反驳道,"你也本没有必要回到这里的,明日海。"
"你已经帮了我和多轨太多了,"夏目攥着衣角,他知道自己不该冒险,但是他无法忍受自己袖手旁观,"我不想那样对待你,那不公平。"
明日海叹了口气,多轨氏的诅咒本就是她的先祖犯下的错,多轨透已经死去,她只是无法容忍自己再一次置身事外,将这孩子推到旋涡之中。
这是她欠下的债,又怎么能说"没有必要"呢?
只是她看着夏目的动作,也说不出绝情的话来,她不是的场静司,没办法面对这样的夏目还坚如磐石。
"我不是怪你,夏目。"明日海最终还是伸出手,揉了揉夏目亚麻色的发丝,"但这世间并不是总能得偿所愿,总会有让你失望的时候的。"
"…我知道的,"夏目感受着头顶温暖的触感,鼻子有些酸,"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可能会永远后悔的。"
温柔近乎天真,坚定近乎稚嫩,明日海看着眼前的少年,恍惚间想起她初见多轨透的情形,那个孩子也曾眉眼弯弯地握着扫帚一路小跑至她的面前,也曾坚定地问她要如何才能保护夏目。
那个女孩的身影一瞬间与眼前的少年重合。她抬起手,却又如同被针扎了一般迅速收回。
"罢了。"明日海垂下眸,她本就精力不济,夏目既然安全就好,剩下的事情也无暇顾及,的场静司总有办法解决的。
夏目有些小心地抬起眼看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明日海疲惫的神情又住了口。
"不用担心我,"明日海倒是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轻笑了一声道,"祭典之前我就会离开京都了,不会勉强自己的。"
"可你才刚刚恢复一点…"夏目一惊,他确实担心明日海会留下来主持祭典相关事宜,但是他没想过要她离开京都,她本就虚弱,这样下去…
"夏目,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明日海看着他,虚弱地笑了,"我和不月大人做了交换,待他回到高天原,我就会彻底变为一个普通人,神社的福泽也对我毫无用处了。"
夏目顿了一下,他从的场静司那里知道了一点明日海和不月的交易的事情,但是真正面对这沉重的代价时,他还是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便也不拦你。"明日海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去看那孩子的表情,只是转头看向縁廊外郁郁葱葱的藤蔓,"但能不能得偿所愿,全要看你自己了。
"回去吧,夏目。"
告别了明日海后,夏目有些心乱,宫城原本想送他一程,也被他劝了回去。天气已经入夏,阳光也只有在快要接近暮色时才稍弱了一些,但林木浓荫之中,倒也不觉得闷热。
他独自一人顺着红色的鸟居群一路走下山,他曾经在这条山道上来回许多遍,从他第一次随着多轨来此参拜,到后来他被迫和的场家结契,记忆里的明媚逐步染上了泛黄的色彩。顺着一阶阶石板台阶一步一步走下,繁杂的思绪和记忆翻腾成永无止息的潮水,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他。
"夏目。"
夏目转过头看向声音来源,才发现鸟居的一旁站着黑衣的神明,应该是等待了多时。
"…不月大人?"夏目有些意外,也有些不知所措。在明日海和的场静司之后,他不知该用什么心态来面对这位近乎残酷的神明。幸好不月也没有在乎夏目有些迟疑的态度,只是走上前说明了来意。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我知道明日海的情况,也明白你的心情,"不月有些抱歉地说道,"但我已经停留得太久了,哪怕我有心,恐怕也没有办法继续留在人间了。"
"我知道您有自己的规则,"夏目看了不月一眼,又垂下眼,跟上了他的脚步,"我不是在怪您。"
"我只是…有些难过,"夏目看向红色鸟居群,一路蜿蜒至山下,被暮色染上昏黄的色泽,他的声音在虫鸣中显得有些低落,"我明明知道的,并非事事都能得偿所愿。"
不月没有说话,只是放缓了脚步。
夏目不清楚他那张面具的面孔到底是什么表情,但他总觉得不月并不如他表面的这般平静。他忽然有种冲动,他想问问不月,到底在和明日海订下契约时,在给予的场静司那道诅咒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月大人,你—"
"我本就是掌管歉收的神祇,夏目。"像是早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般,不月打断了他的话,"在我这里,只有付出代价,才能得到馈赠。
"即便是我自己,也无法例外。"
他为了让丰月重回人间,付出了堕妖的代价,神祇的职责和枷锁一遍又一遍折磨着他的灵魂,近乎将他撕裂。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但是仍然没有办法放弃那些微的希望。
夏目动了动唇,沉默了许久,才重新出声。
"那的场先生的那个诅咒,也是您故意的吗?"
"…明日海曾经请求过我,如果可以的话,请我保护你不受伤害。"不月转过头,停下了脚步,看着夏目的表情变得有些惊讶,"的场家的那小子狡猾得很,若是我不这么做,你恐怕到了他再一次去送死,都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可我并不一定能认出他啊。"夏目有些困惑不解。
不月看着他有些困惑的表情,歪了一下头,夏目下意识觉得他笑了一下,却又见他别过头去,"若是如此的话,有没有这个诅咒,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夏目哑然。
无论有没有诅咒,的场静司果然都没想过让自己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他猜测了很多次的场静司提出的条件,也假设过很多个不月的动机,却从没想过不月降下诅咒是因为如此简单的原因。
"的场静司确实和我说过,想以你的安全作为条件,他会以死相护。"
夏目怔了一下。
"但我并不认为那足以称为条件,所以才会降下那份诅咒。" 不月继续走下台阶,回答着他心里的疑问。
"可是—"夏目刚想反驳些什么,却见不月转过身,停在了最后一扇鸟居下,天色渐渐昏沉。草木葱茏中的虫鸣夹杂着蝉声鼎沸,不月的话语在虫鸣中显得不甚真切,却又仿佛如同直接从耳鼓膜中传来,回响在他的耳畔。
"这本就是他的目的,又何谈条件呢?"
"好了,夏目,我该告别了。" 不月看着愣住的夏目,转过头又看了看天色,拂袖说道。
夏目这才反应过来天色已晚,连忙也鞠躬道别。
不月点了点头,黑色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山林中,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才转过头向夏目最后交代了一句话,"代我向丰月问好吧。"
夏目反应过来抬起头,而不月的身影已然只剩一道残影。他才猛然意识到,丰月恐怕并不知道不月就要离开前往高天原了。
"您没有去见丰月大人吗?"夏目忍不住出声问道。
不月没有回答,黑色的残影也逐渐隐没在了他的眼前。
而三隅山上,神社内的丰月仿佛已经早有察觉,动作稍稍的顿了一下,走出了庭院看了看如同烧红了云霞的暮色。圣洁的面具下,仍是无悲无喜。
从此之后,三隅山,只余丰年。
夏目走出山道,才发现的场静司就站在不远处。
"你…"夏目刚想问他怎么在这儿,才反应过来,的场静司恐怕原本是想来接自己,只是碍于不月的存在,才等在此处。
"我是来接你的。"的场静司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不月会说什么他大概能猜到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他也懒得知晓。他走上前,扶住夏目摇摇欲坠的身体,却摸到少年的手冰凉,蹙起眉叹了口气。他原本就是因为担心夏目因明日海的身体状况而难过,才过来接他的,谁知道还撞上了不月。
"不月大人就要回归高天原了。"而怀里的少年仿佛还沉浸在情绪中,传出有些疲惫而郁闷的嗓音。
"我知道。"的场静司拥住了他的肩,轻揉了几下。
"可我不明白,"夏目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向他,"他明明都能来向我告别,为什么还要托我向丰月大人问好呢?"
的场静司并不知道不月到底具体和夏目说了什么,但从夏目的话来看,不月的"告别"恐怕不是什么暂时的离别。他叹了一口气,扶着夏目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
"夏目,神生漫长,千百万年之后,丰月终究也会回到高天原,分别于他们而言,说不定只是短暂的分别的罢了。"
"可是…"夏目有些不甘。
"说到底,我们谁也不是他们,也无法猜测神明的看法。"的场静司深红色的眼眸在昏黄的暮色下晦暗不清,黑发的男人握住他的手转过身去牵着他向外走,温暖的触感有力而坚定,"但你若是要问我的想法—
"我想,若是真的有了亲自去告别的念头,恐怕就走不了了吧。"
夏目倏地抬起眼,看着牵着自己的手的的场静司的背影,仿佛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看着这个黑发男人。他忽然明白了不月笑他的原因,的场静司固然心思狠绝,但从他决定要回到的场本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会破绽百出。
不管是结绳,是他为了救自己的那一箭,还是他搭话时无法避免的熟稔。
若是夏目察觉不出,那么从一开始,他就不会在乎的场静司是否还活着。而正是因为他始终无法将的场静司置之度外,所以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才知晓真相,只要他愿意,的场静司都会回到自己身边。
就像一旦回到了神社,不月便无法拒绝丰月要他留下的请求一样。
他们走出神社大门,明亮的灯火一瞬间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夏目看着的场静司在灯光下柔和了的轮廓,却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沉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只是他不敢信,也不敢确认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布下圈套。
夏目听见虫鸣与噪声从自己耳中被逐渐剥离,他想要隔绝那些纷扰的声音,却无法控制那一丝朦胧而柔软的情愫从裂缝中生长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