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你果然没死,我的弟弟。"

的场静司刚走进会客的和室,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场泉的声音,一转身才看见的场泉抱着胸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到来。不过的场静司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早已数不胜数,即便是身在北海道,的场泉也没闲着过,他也懒得装出一副血浓于水的假象。

"这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新鲜事,泉。"他短促地瞥了一眼的场泉,便回过身去,绕到矮几后拂袖跪坐了下来,的场泉见他无趣的反应也耸了耸肩,坐到了他的对面,上下打量了两眼的场静司。

"但是那次刺杀可不是什么儿戏,你能生还的消息要是放出去,宫城家的老头恐怕得当场厥过去。"的场泉撑着下巴眯起眼,有些探究地看向对面的人,"目前我们可是属于同一战线,诅咒的事我不会刨根问底,你告诉我你怎么活下来的,如何?"

的场静司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说得好听,的场泉哪是见好就收的人,明日海冒险回到京都都没能打消她的怀疑,若是他漏出一点不月的消息,恐怕不出一个月,她就能拿着他曾经想杀死丰月的证据要他让步了。不过的场静司面上不显,只是选择换了一个话题岔开了她的问题

"我知道贵志用那份名单交换了明日海。"

的场泉眼神一厉,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直起身,正对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红眸。

"所以呢,你是想把名单要回去?"

"这有意义吗?"的场静司挑眉看向她,的场泉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份名单呢。"的场泉有些无奈地说道,忽然眼神一转看向对面的的场静司,笑道,"所以我这不是来找族长你合作了嘛?"

合作?说得轻巧,想让自己帮着一起收拾烂摊子吗?

"我如今可是个'死人'了,姐姐。"的场静司咬重了最后的一个词,也勾唇假笑道,"族长这个称呼,我可担戴不起了。"

"可我是费了些力气放走了明日海的,才从夫人手里换来了这份名单的。"的场泉倒是没有气馁,反而再接再厉道,"光靠我一人处理,迟早要埋下祸根的。"

他们都在家族中长大,斩草不除根,总是难免祸患,她可不想到时也被刺杀一次。

"那我倒是建议你,"的场静司从容一笑,慢悠悠地从一旁抽出两个杯子斟满茶水,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忘了那份名单。

"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必要与你合作。"

的场静司将茶水推到她面前,不紧不慢道。七濑好歹也辅佐了几代家主,无论最后是谁掌控权位,她都有能力辅佐新主将叛徒拔除干净,还不至于要和她合作。

的场泉挑眉,没想到的场静司回绝得那么快,让她有些诧异。严防死守得这么紧,难不成自己拿的这份名单是什么家族密辛不成?她本以为那个坤泽和的场静司只是合作关系,因为有自己的考量,才会选择将那份名单卖给自己,可的场静司这副样子,分明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意思。

不会吧,一个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浮上了她的脑海。

"但是我想,这场交易只是我和夫人之间的事情吧?"她假装漫不经心地扫过的场静司的脖颈上一道几乎已经褪得差不多的红痕,带着有些试探的语气问道。

"但是我怎么处理,也是我的事情。"的场静司唇角仍勾,但猩红色的眼眸逐渐带了冷意,"所以,的场泉,不要提到贵志。"

这可就是明目张胆的护食了。

的场泉了然地眯起眼,却又不自觉对那位她只打了几次照面的坤泽的兴趣更加深厚了几分。她这弟弟可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能让他低下身来操心这些"无用之人"的死活,那个孩子还能逃出的场静司的手掌心吗?

她的心下突然有了恶趣味,

"但是,静司。"她忽然唤了对方这个她即便是在从前也极少使用的称呼,肉麻得对面的的场静司蹙起了眉,"我也不想辜负夫人的信任啊。"

的场静司冷冷地盯着她。

的场泉笑了,不再看他,而是端起了眼前的茶水,眼也不眨地喝了下去。

"我原本也不想做交易的,但是夫人向我证明了你还活着。"的场泉低着头摩挲着手中的茶杯,余光却瞥到的场静司的手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笑着抬眼看他,"既然他选择了把名单送到我手上,那便是信我能像他期望的一样处理这件事。"

"我们总不能辜负夫人的期望,不是吗," 的场泉放下茶杯,胜券在握地看着的场静司依然不变的神情,"族长大人?"

"这是怎么了?"

夏目从廊下经过时,就见两个侍女站在一间储藏室门前窃窃私语,面上还带着些焦急,便上前问道。

"夫人,"两个侍女侧过头,这才看到朝这方走来的夏目,连忙低头行礼,起身解释道,"我们本是来打扫的,可是这间储藏室的门打不开了,正在商量要不要去找人来看一下。"

"打不开了?"

夏目转头看向一侧的格子门,上前试着推了一下,确实推不开。他心生奇怪,既然会定期清扫,那必然存放的是常用的物件,怎么门会突然坏到打不开了。

一旁的侍女见到情况如此,也叹了口气,向夏目提议道:"夫人,不如还是我去让人看看吧。"只是恐怕得耽搁一些时间了。

等等…夏目扫过门框的眼神闪了一下。

"不用了,"夏目抬手制止了她,另一只手不留痕迹地按着隔扇与门框之间的缝隙,"正好我也有东西想拿,我自己去找人就好。"

"可是…"提议的侍女有些犹豫。

"没关系的,"夏目转过头来,向她们微笑了一下示意她们不用担心,"你们还有其他地方需要清扫吧。"

那侍女还有些犹豫,但她知道夏目的性子,另一个侍女也扯了扯她的袖子使了使眼色,她便也不再推辞,行了礼便离开了。

"…是。"

目送着那两人离开之后,夏目才敛起微笑,有些担心地看着那道隔扇。他思考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指,一丝妖力顺着门缝钻入。

而与此同时,门内的符咒逐渐碎裂成了灰烬。

门内的人却仿佛一点都没有察觉。

"的场先生?"夏目打开门,就看到的场静司靠着摆放着物件的架子坐在角落,有些惊讶。细看才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对劲,思索了片刻还是再次封上了门,"您这是怎么了?"

"不要过来。"

夏目转过身想上前查看的场静司的情况,却被的场静司的话止住了动作。他停在原地,这才发现的场静司的不对劲,乾元的全身肌肉紧绷,抬起的眼眸里生出了红血丝,猩红色的眼睛看向他,仿佛野兽按捺着捕猎的本能。

这是…怎么回事?夏目一头雾水,他上一次应该已经驱除了大部分的怨气,不应该会怨气反噬才是。

"这不是怨气反噬,"的场静司看着他的表情,看穿了他心里的疑惑,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他支起身,指着夏目身后的一个抽屉说道,"能帮我把那个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吗?"

夏目看着他指着的方向,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打开了抽屉,却发现那是一个小型嘴笼,应该是用来控制兽形妖怪的,他更加疑惑地拿起那个嘴笼,转回目光看着的场静司,却见的场静司点了点头,说出了下一句话。

"现在,过来给我戴上。"

什—

夏目的眼睛蓦地瞪大,仿佛没听懂的场静司的话。嘴笼本是用来套在凶兽嘴部用来防止它咬伤别人的,的场静司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的场静司看着夏目变幻莫测的表情,心里估计这孩子恐怕又不知道猜测到什么地方去了,叹了一口气,继续重复了一遍指令。

"夏目,过来给我戴上嘴笼。"的场静司有些头疼,"我现在在易感期,你不想自己刚结痂的伤口又被咬破吧。"

易感期?!

夏目听到这个词惊讶地差点出声,再一细想的场静司的症状,这才意识到乾元为什么要喝止住自己。若是自己贸然过去,的场静司恐怕早就扑上来咬破他的腺体了。

他有点想捂住自己的脸。

这也不怪他没有想到。易感期本就不是像坤泽的热潮一样会定期到来,而是只有在乾元情绪波动过大、信息素紊乱的极端情况下才会出现,但的场静司向来都是最为冷静克制的主导者,即便是在怨气快要自噬的情况也未曾出现过易感期,所以即便知道这个名词,他也从未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他捏着嘴笼,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但看着的场静司有些挣扎的神情,他最终还是克服了心中的情绪,心里打着鼓捧着嘴笼走到的场静司身旁跪坐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嘴笼扣在的场静司的脸上,手环到他的脑后将带子系起。呼吸之间,有一缕几乎不可闻见的松木香窜上他的鼻头,引得他的心绪一起波动了起来。

的场静司仍然闭着眼睛,努力地平缓着体内紊乱的信息素,那双总是看得夏目有些心慌的红色眼眸也被包覆在眼皮之下,挺拔的鼻梁下,是紧抿着的薄唇。难得"无害"的的场静司实在有些新奇,夏目忍不住偷看了几眼,却又像是担心被发现一般飘忽着视线,连带着心绪也飘了起来。

明明都已经度过了这么多次热潮,却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人的脸一般。

"好了?"

"…嗯。"

夏目有些懊恼,又不知该怎么明说,只能在的场静司挣眼看向自己时移开视线,心虚地躲避他的目光,但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忍不住问道,"的场先生今天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上午的场泉来找过我了。"

夏目下意识感觉有点不妙,想要收回系好带子的手,却被的场静司半路截住拽住了手腕,再看时的场静司那双红眸已经锁定了自己。

"夏目,你和的场泉的交易,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夏目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却在的场静司的问询下沉默了。

"…"

的场静司看着他,眼波流转了一瞬,最终还是抿起了唇。

半晌,他才重新开口。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了谁在心软?"的场静司一字一顿地问道。

他原本以为夏目只是因为他的死,所以才被迫做出了各种妥协以保全所有人。但是如果的场泉说的是真的,夏目在做这场交易之前就已经知晓了自己没死的消息,那么夏目会提出条件,就不会是为了保全明日海。

至少不会全是。

"我没有心软!"夏目急忙否认道,一边用劲想把手抽出来。

他确实做这场交易的目的不纯,但是绝对不是简单地因为对那些分家家主的求饶而动摇或心软,他只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场静司的力道不减分毫,红色的眼眸盯着夏目的眼睛,"的场泉需要力量,这些分家罪不至死,到她手里还有用处。"

"但我就不一样了,"的场静司扯着夏目的手,将他拉到身前,嘴笼的金属质感蹭过夏目的脸颊,让他忍不住颤了一下,"我不可能对这些三番两次背叛的人仁慈。"

"夏目贵志,"的场静司的声音忽然像懈了力一般,干涩到只剩气声,"你就这么不信我吗?"

他不是没有见到这孩子在见过那群人求饶时的自嘲与动摇,也不是不知道夏目的挣扎和痛苦。但是既然为了保全这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宁愿和别人达成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的交易,也不愿意向他坦白自己的意愿,那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留住自己呢?

他看着垂眸的夏目,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力。

夏目贵志永远不会选择自己,这个认知就如同针扎在他的心上,昭示着他的挫败和愚蠢,明明说过不会为夏目而动摇,却在此刻无能为力得像个疯子。

但他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卸去了抓着夏目的力道。

"…抱歉。"

他早该知道的,他有些恼火于自己的失控。夏目是什么性格他早就已经清楚了,却还是因为的场泉的话而失了方寸,他早该料到的,却还是因为夏目的挽留而晃了神。

但他却没料到的是,下一刻,夏目反手抓住了他,他有些惊讶地从自己的手上移开视线,看向夏目的脸。

"的场静司,你以为你只是走了几个月吗?"

夏目的肩膀颤抖着,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哽咽,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桎梏。

他抬起头看着的场静司,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你是死了啊。"

"我当然信过你,"夏目看着他的眼眸,神情像是强忍着疼痛,"可是你最终还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扮演一个根本就不是我自己的角色。"

的场静司僵住了。

"我根本不敢信啊。"夏目看着那双曾经注视过无数遍的眼眸,他曾经沉溺于情潮中,也曾经因为轻易相信了的场静司的承诺,而将他们两人彻底推入了如今的境地,"就算是现在,我仍然不敢相信,你会不会哪天又一次消失。"

他闭上眼,努力平静下自己的情绪。

"你觉得我心软了?"夏目的声音因为哽咽而低哑,"那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没有这件事,我又怎么留下你呢?"

他已经受够了,夏目想道,他咬着唇,克制着眼泪不掉下来。

他不是圣人,他也只是个凡人。

如果不是的场泉出手,那就是的场静司或者七濑来背负这些。

这个家族的腐朽与罪孽,已然与这个姓氏交缠了上百年,他所眼见的不过是的场静司所经历的万分之一。就像的场静司所说的,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他或许不该再多管,不该心怀仁慈,也不该做这场交易。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深陷其中的,从来不只的场静司一人,他无法容忍自己看着的场静司再度背负这一切。

"你怎么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说不定也是因为怀有私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