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的见异思迁

"抱歉,夏目殿下,但我们确实不知道这梦魇的来由。"三筱低下身,不似生物般的眼盯着他的主人,丙也在一旁无计可施地耸了耸肩,"梦魇是会抓住人心中的破绽使人沉溺于梦境的妖怪,可这破绽之处在哪儿恐怕也只有梦的主人自己知道。

"若是的场静司身边的您都无法知晓这梦境的破绽,那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已经过了一月,新年的气氛已经过去,而的场本家的气氛却异常地压抑着。的场静司自元旦过后便再也没有在集会上出现过,尽管七濑已经尽力封锁消息,但是在一年的开头,原本集会最密集的时期,还是泄露了风声。

的场家的家主的场静司,因为被人下了梦魇,陷入了昏迷。

说来也蹊跷,梦魇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是一击毙命的妖怪,作为除妖人家族的家主,更是要求心智坚定,不会随意被妖怪蛊惑。

"就如我们的推测,被诅咒之人会陷入自己的梦境里,"名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又戴上,"但是你也看到了,的场他的梦境就是记忆回放,如果你也无法知晓他沉溺梦境的原因的话…"

"…抱歉,夏目。"名取看着夏目几日来未曾安睡的苍白脸色,有些抱歉,但还是说出了下一句话,"我恐怕无能为力。"

"没关系的,名取先生。"夏目有些勉力地笑着,抬眼扫过陷入沉睡的的场静司,沉默了一会儿,才起身送名取离开。

庭院的树染黄了一片,他垂下了眸,低声的碎语湮没在屋外的风声中。

"果然吗?"

"夏目大人—" 名取走后,七濑看着夏目,担心地唤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离开的。"他的目光由庭院转向缘廊一侧的七濑,"七濑,这不是你第一次这样对我说,也不是我第一次这么回答你了。"

他转过身,看向不为所动的老者,想起多年前他踏入这场局的开端。彼时他只是为了友人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与的场家合作,尚且还不知他今后要面对的是什么。而如今七濑口中的"夏目少爷"变成了"夏目大人",而他也不再是那个和友人被卷入危机中无力主宰命运的少年。

但是,这一场梦魇,仿佛又将他推回了三年前,他看着的场静司,却仍然无力干涉他的所有选择。

"他给我安排的后路是什么?"夏目叹了口气问道。

"…还是退守神社,宫城会陪您一起。"

他就知道,夏目咬唇,但还是克制住自己,继续问道:"那静司会怎么样?"

"家主…自然是要留在的场家的,"七濑没有多说,"家主不希望你被困住。"

夏目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的场静司没有子嗣,无论是先让旁支入嗣,由长辈代管,还是由的场静司那姐姐接手,的场家自有的场家的做法。

但无论如何,夏目作为的场静司的坤泽,并未留下子嗣,身份总归尴尬,这件事他从三年前就知晓,却仍然扎入了这片深潭。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他们不会再重复相同的错误了,却也放任了自己不去面对那些隐藏在表面平静下的矛盾。

三筱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他耳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三筱意有所指地说道,"您真的,毫无察觉吗?"

夏目当然不是毫无察觉。

他和的场静司天生就不对盘,他永远无法认同的场家对妖怪的残酷与利用,的场静司也无法说服他收起对妖怪那不要命的怜悯。

但是他们仍然相爱了。

除妖人家族的争斗、妖怪的诅咒、怨气的蔓延,阴谋与危险缓缓从潜伏的阴影中探出头来,他被迫在一场又一场危机中与的场静司相互试探,相互依靠。这个庞大的家族的黑暗终于被掀开一角,牺牲与阴谋随之而来。他看见的场静司深夜怨气失控的痛苦,也见过友人冰冷的尸体,但最终是的场静司以近乎残忍的坚定,将他从悲伤中拔出,重新回到人间。

但是,爱能维持多久呢?他穿过本家的回廊,走过这困了他三年的囚笼。这偌大的房屋中,其实只有一隅是需要的。而现在,这一隅也没有了。

爱不可能蒙蔽双眼,也不可能堵住双耳。

最开始,是宫城会来找他帮忙。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在百目妖死去之前,的场静司为了维持住的场家的地位,行事作风颇为雷厉霸道,不惜一切代价到处搜寻强大的妖怪纳为己用。但百目妖死后,惯性的狠厉只会让神道更为忌惮,以致宫城这一神道培育的新生力量难有出头的机会。

夏目拥有强大的妖力,驾驭百鬼的魅力,还拥有净化怨气的力量,即便是的场静司也无法任意左右他,正是最好的人选。

这是他开始插手的场家事务的开端。

受惠的人与妖怪尝到了甜头,失势的一方吃尽了苦头,谄媚与怨恨随之而来,有时他也会怀疑自身,是否还能坚持心中守护两方的愿望,是否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事。

友人帐中的妖怪呼唤他,请求能够拿回自己的名字。

的场家地牢中的妖怪冲破结界的层层封锁,侵入他的梦中祈求他能够饶自己一命。

八原的妖怪呼唤着他,塔子和滋看着他,七濑也看着他。

他渐渐看不见自己的身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而最先注意到这一点的,就是的场静司。

九个月前,北海道。

"贵志?"黑发红瞳的男人细碎地吻着他,"累了吗?"

夏目看着他,有些发懵,身侧是温泉水蒸腾起的热气,眼前是一片湖泊,深色的湖水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涌浪,仿若海浪拍岸。远处,连绵的山脉连绵,皑皑白雪掩映在云絮之间。1

他们住的旅馆位于一片不冻湖旁,房间自带一方温泉,他们在冰天雪地的一方温暖中温存。情欲升腾在潮湿的空气中,夏目眨着湿润的琥珀色的眸子,含糊不清地呜咽着,的场看着全身的潮红的夏目,神色暗下几分,牙齿抵在腺体上反复摩挲,手指熟捻地钻入了坤泽的腿间,夏目仰起头,有些可怜地看着他,下身搅动的快感使得他的脑子有些钝,抬起腰轻轻蹭的场,忍不住向乾元求欢。

"静、静司…"

"没事的,贵志,我在这里。"炽热的气息拂过夏目的面颊,身下却更加不留情地托起夏目的一条腿,毫不犹豫地侵入了坤泽的穴道,连带着泉水灌入,快感直冲大脑。

"的场静嗯—"未出口的咒骂被噎住,夏目只能靠他搂在腰间的手支撑站着,也只能作罢,委屈地红着眼睛勾着的场的脖颈往下拉,的场会意地低下头吻他。

"抱歉。"

柑橘和松柏的气息浓郁了起来。

这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厚厚的积雪铺满了这座北部的雪国,列车穿行而过,漫天的鹅毛大雪穿梭于积雪的松枝间,偶尔有一声树枝折断的"咔嚓"声,惊扰了鸟儿。

夏目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从窗帘边漏了一丝光线,他翻了个身,有些懵,而醒得更早的的场静司伸手将他带进了怀里,"醒了?"

"嗯。"夏目带着鼻音回答道,房间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昨夜的欢情仿若一场幻梦。

他们原本不是一起去的北海道,的场静司有事务要去北海道一趟,而夏目是因为宫城的请求而前往,结果到了之后夏目才发现这是的场家的一次大型狩猎。察觉到事情不对的夏目立刻找了过去,方才知道这不是的场静司的本意,只是由于的场本家与札幌神社的利益牵扯,札幌神社便想打着的场的名号进行狩猎,而宫城恐怕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才向自己发出了请求。

神道已然对的场家有了忌惮,如此大张旗鼓,还是做得更加平添杀孽的事,夏目当场就翻了脸,"这是在自掘坟墓,你难道希望一直有人打着的场家的旗号做没有意义的事吗?"

"我们已经身处黑暗中了,"的场静司看着他,也努力压制住怒火,揉了揉眉心,所以他才会隐瞒的,"除妖人是被妖怪怨恨的存在,家族与家族之间的利益牵扯盘根错节,想摘出来是不可能的。"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的场家独大的格局了,"夏目据理力争,"你难道真的要与神道撕破脸?"

"不是我要撕破脸,贵志。"的场深吸了一口气,血红的双眼有些疲倦地看着他,"而是如果我不犯错,神道就没办法和我撕破脸了。"

这是个夏目没想到的回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的场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本就不是手上干净的家族,贵志。"的场叹了口气,跪下身握住了夏目的手,"这是除妖人的业,我们生来就是背负罪孽的人。

"就算没有札幌神社,除妖人家族仍然是要进行狩猎的,就算世上有再多你这样的人,你就能化解所有的恩怨了吗?

"就算我不愿意,家族中的其他人也不会同意的。"

那你呢?夏目看着他,想问道,却又咬唇制止了这个念头。

他明明知道这个答案的。

"我说过的,"的场静司看着他,淡色的伤疤附于右眼之上,仿佛早已看透了他心中的问题,"我从不相信妖怪。

"背叛、谎言、虚伪,这才是除妖人与妖怪之间的关系,才是人与妖的常态。

"这一点,我想你比我更明白。"

夏目嗓子一阵干涸,他自知和的场静司的分歧自始至终一直存在,但从未有一次,他们之间的分歧会如同现在这般呼之欲出,他再也无法装作看不见了。

是啊,他原本是最该憎恨妖怪的人,他甚至无法跨过友人的死,对的场静司加以指责,却还是不争气地在的场静司说出答案时感到手脚冰凉。

自知理亏的的场便提出一起泡温泉的请求作为补偿,但在此之后,宫城的请求便几乎不再有了。

这是他们正式成婚的第二年,也是从此时起,的场静司开始禁止他干预除妖人事务。

夏目从梦中惊醒。

深夜的的场本家显得寂寥而空旷,隔扇推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夏目拉开最后一道隔扇,便是如今因梦魇而昏迷的的场静司在所在的房间。

他抚上了的场静司的额头,最终下定决心潜入了的场静司的梦境。

他们必须面对这件事了。

的场静司是何其强大而坚定的人,怎会落入如此明显的圈套。就如三筱所说,妖怪会映射出人的弱点与阴影,但他所认识的的场静司,绝不会为此沉溺。七濑所说的安排,错漏百出的梦魇,刻意侵入梦境的记忆,这根本不是梦魇给的场静司设下的圈套,而是的场静司为他设下的圈套。

"谁?"

既然的场静司逼他做出选择,那他就奉陪到底,夏目看着梦中一脸错愕的的场静司,勾起了一个无声的笑,没有给的场静司任何反应的时间,径直抵上了他的额头。

妖力顺着他的身体四周一瞬间膨胀,径直连同对面的梦的主人,梦境的幻象开始扭曲与坍塌。

"你可以继续做你的梦,的场静司。"他贴着的场的脸颊终于开了口。强行打破梦境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梦境坍塌的瞬间,也是梦魇反噬入梦者的机会,若是梦境的主人仍然执迷不悟,那最终两人都会陷入虚妄的罅隙中。

夏目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

"你…不是想要我做出选择吗?"夏目嘲讽地笑了,他知道的场静司设下圈套的缘由是什么。

的场静司在等待,等待那个九个月前他就问出的问题的答案。

"我永远无法喜欢妖怪,也不可能做出改变。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你还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吗?"

他才不要做出选择,夏目抱紧了的场静司陷入了虚妄的黑暗中,咬紧了牙控制住自己不要流泪。

"不要以为你已经掌握了我的所有出路,的场静司。

"如果你不醒来,我也会沉没进这场梦境中,你看着办吧。"

刺眼的光芒在他眼前炸开,他听到的场静司最终叹了一口气,熟悉的温度回拥着他,夏目知道,他最终赌对了。

夏目谢绝了七濑的提议,没有等的场静司醒来便回了八原,七濑和宫城接连传来了的场静司醒来的消息,而在确认了没事之后,夏目便再也没接过京都带来的消息。

就算将的场静司强行带出梦魇又如何,这一次会有,下一次也会有,他们的分歧是如此尖锐而明显,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电话铃声准时响起。

"贵志,今天的电话打来了,还是不想接吗?"楼下塔子有些担心地喊道。

"是…"他躲在被窝里,有些逃避地喊道,"抱歉,塔子阿姨…"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他有些心虚地坐起身,听见塔子在楼下应付电话,电话结束后听见塔子上楼的脚步声,又把自己裹到了被子里逃避问题。

塔子拉开门,看着裹成一团的夏目叹了一口气,在他身边跪坐了下来,"贵志,你也知道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吧。"

"…知道。"团子出声了。

"那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闹矛盾吗?"塔子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看起来还是你单方面的矛盾。"

"才不是的!"夏目露出头来有些激动地反驳,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了才咬着唇坐起身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的,"塔子摇了摇头,伸手理了理夏目的鬓发,"介意和我说一说吗?"

"…"

"是你觉得静司他不喜欢你了?"

"不是,"夏目摇头否认道,说实话这事情荒谬到他都不知道怎么和塔子叙述,"我们之间有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总是觉得我有一天会因此离开他。"

"那你会吗?"

"…我不想。"夏目把头埋进膝盖,"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因此妥协。"

"一定不能吗?"

"…一定不能。"

房间里沉默一会儿,塔子看着自己的孩子,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把夏目抱进了怀里。夏目抓着塔子的衣服,心里的委屈一瞬间翻了上来,终于哽咽出声。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塔子轻轻拍着被子里的夏目说道,"抱歉,我之前都不知道,你们有这么大的矛盾。"

"才不是呢。"夏目抽了抽鼻子,有些孩子气。

"说实话,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的矛盾是什么。"塔子抚摸着他说道,"但你既然不想离开,就意味着事情没有到最差的地步。"

他拍着夏目的背,擦去他的眼泪,继续说道,"这种事情实际上我和滋也有过,还记得我说的吗,在你之前,我和滋一直没有孩子。"

塔子用手梳理着他的头发,有些怀念地说道,"我们附近也有人说三道四,我和滋也很喜欢孩子,但无论我们如何努力,上天就是不肯让我们如愿。

"我曾经认真地想过,我和滋是不是不应该在一起,是不是如果我们没有结合,会更加幸福。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如果没有了滋,我要怎么办?如果没有了我,滋又要如何呢?"

就像一对无子的大雁,飞到最后形单影只,要怎么度过最后寂寞的时光呢。

"我们很庆幸拥有了你,贵志。"夏目没有说话,有些孩子气地环上了塔子的腰,塔子拍了拍他的手,继续说道,"但是我仍然要告诉你,即使没有你,我与滋也是一体的,没有人能够将我们分开。

"我们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契合的,贵志。"

塔子捧着他的脸,温柔地说道,"在一起不意味着所有事情都要妥协,我们拥有各自的朋友与爱好,我们也会争吵,我们会各自奉行自己的做法,我们会彼此伤害,但我们最终还是会走到一起。

"我无法放弃滋给我带来的想象,他让我不禁会想象我们今后的二十年,三十年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会有对彼此更好的选择,会有其他更合适你的人,但是贵志,人生不是做选择题,有对错之分。甚至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上,我们其实也无法精确计算每条路的得失。"

"你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塔子戳了戳他的胸口,"分歧、吵架、冷战,未来还也许会因意外与疾病被经历分离的苦痛,即便如此,你也想陪在他身边吗?

"还是说,你宁愿从此之后,和静司再也毫无关联。"

夏目不再吭声。

他听过的场静司失控的怒吼,也见过他双眸缱绻的温柔,他们曾经互相伤害,也曾经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经历了太多失去与错误,终于学会了谅解与沟通,才最终走到今天。纵使拥有强大的妖力,驾驭百鬼的魅力,还拥有净化怨气的力量,他也无法亲手杀死,这份他们呵护至今的爱意。

的场静司到的时候,正是午后。夏目最终还是选择了在成婚之后在附近置办的房子里见面。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榻榻米上形成方格的阴影,温暖的同时让人升起了倦意,正在夏目昏昏欲睡的时候,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

夏目揉着眼睛,抬眼看去,才发现的场静司已经走到了身前,不同于平时的常服,也不同于集会时会穿的和服,的场静司身着一身西装,外套因为来得匆忙直接拿在了手里,胸口系着灰蓝色的领带,逆着光的身姿挺拔而令人恼火的好看。

看样子应该是处理了其他的事情才顺便过来的。

夏目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他真的只是有点恼火,明明辗转反侧了几夜,却还是在看到的场静司的一瞬间,脑子就全空了。

他其实是如此想念他,但也在见到他之后仍然无话可说。

"抱歉,贵志。"最终是的场静司打破了沉默。

"我不想听这个,"夏目慢吞吞地坐直身体,"在你出事之后由七濑做主把我摘出的场家,这是一直以来的后备方案吗?"

的场静司倒是没有想到夏目会先问这件事,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是的,这是为你的安全考虑,我不希望在我身后还有人为难你。"

"那是我的事情。"夏目声调猛地升高,他看着的场,又不甘地卸了力,"你明明知道我的选择的。"

的场静司看着他的爱人,想伸出手,却又不确定此刻夏目想要他的拥抱。

他伤害了夏目,他很明白地知道这一点,梦魇仍然是利用了他内心的漏洞,尽管并不是出自主观意愿,但也正是因为长时间以来他确实过于在意夏目的答案,才会顺着梦魇创造出这个困住他和夏目的梦境。

"抱歉,贵志。"的场静司最终还是收回了手,但还是继续解释道,"但是这次真的是意外—"

"但是你并不想我干涉的场家并不是意外,利用梦魇希望我能够做出选择也不是意外。"夏目径直打断了他的话,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仍然望着他。

的场静司沉默了。

"去年开始,宫城最近来找我的频次都低了很多,"夏目挪开眼去,闭上了双眼,"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会妥协的。"

还是谈到这件事了,的场握紧了拳头,又松了开来。他收敛起情绪,也在夏目对面跪坐了下来。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停止狩猎,这件事是没办法改变的。

"我不可能放任你继续干涉。"

"我干不干涉也轮不到你自作主张!"夏目突然一甩手,青釉的茶杯连带着茶水翻落在地,而的场静司仍然维持着不变的表情,夏目看着他,看不出那双红眸里任何的情绪,"这甚至不是一个选择!"

"我说过了,没有人能替我做出选择,我能选择救你,也能选择别的出路。"他已经受够了只能被动接受的场静司的信息的生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他看着黑发红瞳的男人,心脏泛起疼痛,恼怒和委屈占据了他的大脑,但下一秒,的场的话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可是你在痛苦,贵志。"的场静司轻声说道,"我没办法视而不见。"

他怎么能看不见呢,夏目为地牢里的妖怪开脱,为求上门的妖怪还名字,为宫城的请求出面,为自己向藤原家解释。

"你明明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的场静司看着夏目,红色的眼眸温柔而缱绻,但做出的决定却冰冷如霜。

他终究是舍不得的,可他也无法给出夏目想要的东西。

如果夏目真的做出了选择,不管他是选择走向除妖人的立场,还是选择走向妖怪的立场,夏目都不可能原谅自己,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可是有一个声音仍然会不停地萦绕在他耳边。

"那么,这样将夏目困在自己身边,难道就不让那个孩子感到痛苦了吗?"

所以他被梦魇蛊惑着布下了一个陷阱,无论夏目对于梦境有着怎样的猜测,的场静司都会在他入梦时抹去他的记忆,引导他做出选择。无论结果如何,的场静司都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但是夏目贵志总是能看穿他的一切伎俩。

"抱歉,贵志,我只是无法忍受这一点。"的场静司直起身,向前挪了一步抚上了他的面颊,夏目近乎落下泪来,他咬着唇,控制着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场静司继续说道,"我曾经带给你的痛苦够多了,多轨的死,你的伤…我自然知道你能够做到,但是我无法若无其事地旁观。"

那我呢?夏目贵志想反问,但抑制不住的哽咽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又何尝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呢?当他面对昏迷的的场静司,而七濑说他给自己准备的后路就是送他离开时,他真的想不顾一切把的场静司从床上拖起来暴打一顿。

他们其实始终都注视着彼此。

"吵架、冷战,未来还也许会因意外与疾病被经历分离的苦痛,即便如此,你也想陪在他身边吗?"塔子的话仍在耳畔。

"还是说,你宁愿从此之后,和静司再也毫无关联。"

夏目握紧的拳头,又松了开来。

他早已深陷其中。

"贵志?贵—"的场静司有些担心地呼唤着夏目,另一只手才抬起,就被夏目直接扯住了领带,他下意识扶住夏目,却被出其不意地压倒在了榻榻米上,跨坐在他身上的夏目眼眶泛红,的场静司下意识不敢有太多动作。

"我知道我们的分歧会永远存在。"夏目首先开了口,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

"但是我再也不会选择离开,也不会选择逃避。"夏目琥珀色的眼睛对上了的场静司的双眸,"我不会离开你,但是你也不要想我妥协不再干涉家族事务。"

"但是贵志,这不是…"的场静司心下叹气,还想解释。

"我不是在和你讨论,我是在通知你这件事。"夏目抑制住了哽咽的声音,语气冷静了下来,红色的眼眸中倒映出夏目眼中的一丝狡黠,的场静司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之前几天都在和宫城讨论这件事,今天上午才正好有了结果,正好转告你一声。

"由于的场静司作风不端,宫城及其所辖神社今后归入我名下,不会再接受的场家主的命令。"

的场静司瞳孔一缩。

"的场家主,你看着办吧。"夏目低下头看着他,"是要与我合作,还是与我为敌。"

他机关算尽想要把夏目剥离其中,他竟然又把自己全赔了进来。

的场静司一瞬间气血攻心,再也不控制动作,掐着夏目的下巴起身将他抵在了墙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夏目贵志,你是不是疯了?"

宫城直接听从他的调遣,就意味着夏目从此以后就全然暴露在了神道的眼中,他手握着友人帐和如此强大的妖力,是生怕树敌还不够多吗?

无数的谋算都在这一刻打了水漂,阴阳师?神道?这小孩这几年其他的倒是没长进,心眼倒是突飞猛进,就连自己的乾元都不放在眼里。一瞬间,暴涨的妖力和信息素全面覆盖了整个空间,夏目感到强大的威压正通过他和的场静司的链接成倍地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禁闷哼出声。

的场静司终于收起了温柔优雅的外皮,深藏在体内的暴虐和傲慢终于无法隐藏。

但夏目反而不再害怕了。

"那又如何。"夏目笑了,有些费力地扭了扭脖子,看向已经怒火中烧的乾元,一只手掰着乾元掐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出其不意扯着领带将的场静司的脸拉近,腺体上的屏蔽贴早就在他们的动作中被揭开了一脚,柑橘的香气充溢鼻尖。

"以及的场家主,我好像,已经改姓的场三年了吧。"

的场静司青筋跳得厉害,夏目贵志就是故意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据理力争,而是直接先斩后奏掌握了主动权。如果不是用在自己身上,他一定站在夏目身边拍手称快。

但是天杀的,他就偏偏用在了自己身上。

的场松开了夏目后退了一步,收敛信息素调整了呼吸,夏目脱力地腿软,弯腰支撑自己干咳着。

"我不认为宫城会做这样的事,"室内燥热进一步升级,的场静司松了松领带结,尽力按下躁动的怒火,"她出自我手下,之所以被摆在今天的位置上,是多方势力平衡后的结果,即便你真的说动了她,神道也不会放行。"

"可我不这么认为。"

夏目调整好呼吸,抬起头看向他,缓缓地抬起手,将屏蔽贴撕了下来。

的场静司僵住了,室内的柑橘的香气瞬间爆炸开来,压制不住的信息素伴随着荷尔蒙飙升,夏目扔掉了屏蔽贴,一步一步走向了他,而他却像被冻住了,不能后退一步。

"神道可并不喜欢你,的场家主。"夏目最终停在了他面前一步的地方,"开展大型狩猎,只为了掩盖神明因被神官虐待而出逃的痕迹,这可不是什么能够被轻易揭过去的过错。"

的场静司无法控制自己惊讶的表情,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目还在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曾经怨恨地看着他,也曾在他眼中盛满情欲,曾经警惕地面对他唐突的示好,也曾无比坚定地注视着他。

他其实并不曾奢望得到这双眼睛,但是在得到之后,人便会变得愈加贪婪,所以明明知道彼此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隔阂,还是选择将丑陋的一面掩藏在花团锦簇之后。

他所掩藏的黑暗,他所背负的孽债,如今都会由这双眼睛的主人一一审判。

他当然可以不认这笔账,的场家向来做事狠绝利落,不会留太多的把柄,即便真的撕破脸了,无非就是他们两人从此立场不同,到此为止。

明明设想过很多次撕破脸皮,明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面对着夏目的那双眼眸,所有的话术都失去了作用。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最终松了口。

"去年北海道之后我就一直在查,"夏目走近他,任由他的松木香贪婪地缠绕着自己,发现了他的妥协之后更加得寸进尺,试探着勾上他的脖子,将他的脸转向了自己,叹了口气,"就这么担心被我发现吗?"

的场抚上他的脸,看着夏目的眼睛,一如他初见时那样清澈。

"贵志,这不该是你的路。"的场静司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干涩,他终其一生,都为的场这一姓氏束缚,注定有太多事身不由己。是命运将他们绑到了一根绳上,而夏目贵志的光芒太过耀眼,让他恍了心神,生了贪念。

但理智和经验都告诉他,这注定是无法长久的。

他的爱人,本应当强大而自由地穿行于妖怪与人世间,拥有着温暖的人生。而的场静司却是除妖界中最黑暗的部分之一,即便他放弃一切,也不可能成为夏目贵志的同行之人。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夏目摇了摇头,"也许曾经有,但是现在不会再有了。

"无论我们今天到底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收手的,的场静司。"

他孩子气地扯住了的场静司的领带,"我确实想过逃避,但是逃避是没有用的。我不可能当作你做的这些事都不存在,你也不会认为我不说就是默认了这些事。"

"我会阻止你的,"夏目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的场静司的眼睛,"我会按照我的方式来制止你,审判你,惩罚你,但是我永远不会逃避你。"

"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了,静司。"他轻轻地说道,"你就是唯一的生门。"

的场静司投降了。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扣住了坤泽的下巴,凶狠地吻他,他从没有如此粗暴地对待过夏目,就如夏目曾经抱怨的那样,他总是温柔克制,保证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同时也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欲念与暴虐。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傲慢、残酷和虚伪才是他的本性,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却屡屡在夏目身上受挫。

傲慢使他低估了夏目的力量,残酷使他看不清自己的懦弱,虚伪使他不敢面对真实的痛苦。爱情本就是这世间最不合逻辑的术式,哪怕他用理智堆砌城墙,他仍然会在看着夏目这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感受到从墙内生长出的,最鲜活的欲望。

他输得一塌糊涂。

他们在榻榻米上滚成一团,夏目被他吻得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赢了,带着胜利的得意笑出了声,扯着的场的领带让他低下头来继续接吻,一边将他马甲的扣子解开,的场也只能泄愤似的轻咬了一下他的唇。

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三年,一切,才刚刚开始。

后续一:

札幌神社的事情夏目还是让宫城上报给了神道,作为让宫城换到他名下的条件,但是的场家的人确实将痕迹都收拾得非常干净,神道没能抓住什么实质性证据,所以只受到了被牵连的处理,的场家的核心开始慢慢从京都移向八原,反倒是夏目这一方和神道更亲近了许多。

后续二:

在胡闹了一天之后,夏目还是带着的场静司回了趟藤原家,塔子担心了一天,一个晚上他们两个都在被塔子训话。(而提前回到京都的七濑,在知道宫城决定追随夏目的消息后,也正准备看家主的笑话)。

后续三:

在正式被交割给夏目之前,宫城终于受到了来自的场家主的报复,虽然早有准备,但是她真的没想到的场静司竟然真的这么小心眼,导致她之前看家主的滤镜破碎了。

后续四:

他们又去了一次北海道,这次是不带任务的度假,冬天的积雪掩盖住了这片土地的其他颜色,而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的瞳色。

本文碎碎念比较多,不喜欢可以直接跳过下面这段话。

这一篇文的灵感来源其实是我想搞一个的场静司比较狠的R18梗(看起来完全不像对吧,没错我最终还是肾虚了),当时就在考虑怎么让这个梗合情合理(因为我的文中两人的关系发展都极其健康,感觉突然出现强制就很奇怪),所以就有了这篇产物。

梦魇这个题材倒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我原本是想写一个和《猫咪与枫叶与天妇罗》能够形成对照的番外,《吻火》和《遗孀》虽然共享同一套设定和基本剧情路线,但是后期是完全不一样的,从《吻火》到《心甘》再到《遗孀》剧情是越走越黑(划掉),原本想写出两条线的区别来,但是写完了感觉还是没能突破之前写梦魇的套路,还是走的"反转再反转"的路线。

的夏的观念之争也是我一直以来想找个机会写的,如果按照常理来讨论这两个人的关系,我们时常会难以说服自己观点如此天差地北的两个人可以有一段长久的关系,因此在很多时候我会逃避这一点,或者让的场静司进行一定程度的妥协。但是说句比较出戏的,就算在我的剧情里,的场家已经不需要变得非常强大了,但是除妖人也是要吃饭的,不狩猎怎么吃饭呢?但是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难道只要离开的场静司,夏目就可以当作这些事不存在吗?

至少夏目不会逃避,所以我个人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会杠上的,无论以什么身份,这个问题总是要面对的,如果单纯的沟通没办法解决问题,那么我们就采取更加实际一点的行动。任何健康有序的社会都不会只有一种观点,不管是的场还是夏目,都应当做好和自己不认同的观点长期共存的打算。

又及,同样地,本文中出现的北海道的湖边温泉宾馆是真实存在的,灵感来源于up主元气八眉菌的视频BV19741147ur,只不过那个湖的名字会有点跳戏我就没打出来,这片湖叫做洞爷湖,后方的山是火山,所以终年不冻,湖边有温泉宾馆,湖景房前都会有自带的温泉池,可以边泡边眺望山水,我个人觉得比北海道其他著名温泉的那种深山野林的景色要好看。

1 这片湖叫做洞爷湖,后方的山是火山,所以终年不冻,湖边有温泉宾馆,湖景房前都会有自带的温泉池,可以边泡边眺望山水,我个人觉得比北海道其他著名温泉的那种深山野林的景色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