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场静司死了,死在了一次围猎中。

春寒料峭,死讯随着春意一路从九州1传入京都,人心浮动,如同暖意沾染了枝头一片嫣红。即便是早做了准备,突如其来的噩耗还是晃动了的场静司一直压制住的表面上的平静。七濑的眼神瞥过府邸内来来回回手忙脚乱的下人,装作没有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径直走向了后院的和室。

院内的樱树还是枯枝,只有少许的淡粉色点缀枝头,待气温回暖便能染出一片春色。和室的门来来回回开关了几次,七濑跪坐在縁廊上,微微皱起了眉。

"还是醒不过来?"

"是的,七濑大人。"身着巫女服的宫城圣奈膝行至她身旁,低声说道,"您也知道,的场大人身负的怨气实在太过深重,即便夏目大人已经与他结契,能够在他死后继承他的妖力来治愈旧伤,但是这份力量伴随的代价对于夏目大人而言还是过于沉重了。"

七濑看向虚掩着的隔扇,有些头疼,她未尝不知道族长这一步棋的凶险,也并非真的因为那些窃窃私语有所动摇,只是,她转过头揉了揉太阳穴,京都迟早都会出动静,若不趁着这个时候…

"—"和室的隔扇忽然被拉开,打断了七濑的思绪,急急忙忙走出来的侍女终于带来了连日来的场本家的第一个好消息。

"七濑大人,夫人醒了!"

屏风后,夏目正在宫城的支撑下坐起,宫城一边搀扶着他,一边将近来的消息说给他听。七濑从外侧走入时,夏目才润了嗓子,挑了眸子看着她,琥珀色的猫瞳冷得没有温度,她心下颤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露出其他神色,只是从善如流地跪坐在了夏目的床前。

"…所以呢?"夏目有些吃力地坐起身子,"的场静司死了,我不用再靠乾元供养妖力,你们的目标达成了,是吗?"

"是,"七濑身旁的宫城想出声说些什么,被她的手势示意按了下去,她转过头,好整以暇地面对着夏目,"我知道夏目少爷您并不喜欢这样的计划,但是这是—"

"那为什么当初非要阻止我!"夏目费力地逼出这个问句,咬牙切齿道,"从多轨死之后他就计划好了是不是?哄骗我结契维持我的净化之力,自己去杀死百目妖,再被反噬而死,由我作为与他结契的坤泽接收他的所有力量,将所有的怨气净化干净。"

七濑止住了口。

"呵…"夏目垂眼,有些自嘲地笑了,"把一切都背负在自己身上,逼我接受我根本不愿意接受的馈赠,怎么,难道需要我感恩戴德吗?"

"这是最好的安排,夏目君。"七濑没有回答夏目的质问,仍然不为所动,"无论如何,您的身体已经恢复,阴阳师的诅咒也已经解除,届时掌握这支力量的的场家就是京都各方窥伺的对象,事已至此,这已经由不得我们了。"

"…我知道。"夏目转过头,不再看她。

少年的脸色由于连日来的昏迷显得苍白,体内力量的融合又使得两颊浮出不健康的红潮,身体在不停叫嚣失去自己结契的乾元的崩溃,无助和躁怒裹挟着本能几乎要将他撕碎。几日的昏迷里,从他那已死的乾元那儿继承的怨气不断地萦绕着他的噩梦,逼问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他呢?

"…我会保护宫城和明日海他们的。"

真是糟透了,夏目捋起自己垂下的额发想道。说来嘲讽,他和的场静司本就不是因为爱而结合,甚至与其说是交易,倒不如说是的场静司单方面胁迫当时濒死的他,用多轨的死刺激他,要他答应出演这场拙劣的闹剧。如今闹剧还未散场,的场静司却徒留他一个人演完这剩下的戏码。

骗子,他抵住舌根,按住又一股从体内翻涌上来的妖力。他喉头腥涩,不由得咳出声,宫城立马上前拿着帕子扶着他给他顺气。

"不管是阴阳师还是神社都不是最主要的,"而七濑并没有因得到他的答复就停住话头,待他勉强停下了喘息,才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你,夏目少爷,不…恐怕之后这个称呼怕是无法再提了。"

"什么意思?"夏目抬起琥珀色的眸子,看不出喜怒。

"族长的死亡虽然在计划之中,但是消息本不该传得如此之快。"七濑说道,夏目的脸色也逐渐严峻了起来。

"有人泄露了消息?"

"比那更糟糕,夫人。"七濑意有所指,"的场家带出去的人里,有内应。"

最先唤醒的场静司的,是太阳穴内无比尖锐的疼痛。

"咳—咳咳—"腹部如同灼烧般钝痛,他浑身的肌肉几乎都紧绷着克制住颤抖,才遏制住可能会撕裂伤口的咳嗽。

"你醒了?"

"谁?"他一瞬间弓起脊背调整成备战状态,抬头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下,"…不月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所以,你是说有人趁的场先生杀死百目妖的瞬间,同时将匕首捅向了他的腹部,尸体也下落不明,"夏目收紧了抓着被子的手指,"那…"

"就失血量而言,族长几乎不可能生还,关于这一点,夫人您才是最清楚的不是吗?"七濑意有所指,夏目已经继承了妖力,也就意味的场静司已经没有了生还的可能,"刺杀者自杀后的尸体倒是找到了,但也意味着没有下文了。否则我不会在您还没有恢复的时候就说这些。"

"…我明白了,"夏目颤了一下,收起被信息素紊乱打乱的思绪,"静司的事情先到此为止吧。"

七濑也点了点头,"既然您已经醒了,我会今天就开始整顿人手,夫人知道该怎么表现的吧。"

"我—"夏目下意识想反驳七濑,却又意识到自己逆反的心绪在此刻是最无用的东西。

委屈、不满、脆弱,这些深深植于他血脉里的东西,再一次浮出水面,无法被人理解的童年,多轨沾染上血色的手指,的场静司血红色的眼眸。

还会失去什么呢?

塔子阿姨和滋叔叔,陪伴自己的宫城,还有那些担心自己的妖怪们,那本友人帐。

他闭上了眼。

"七濑大人,其实也没有关系的。"宫城担心地看着夏目的神情,上前劝道,"夏目大人他—"

"没关系的,宫城。"夏目撑起身子看向她,"我知道七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现在不是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勉力勾起唇角,向她笑了一下,"你只要按她说的做就好。"

宫城看着他勉强的微笑,最终还是吞下了想说的话,点了点头,"…是。"

"嗯?"夏目挑着眸子看她。

宫城懵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咬了咬唇才道,"夫人。"

夏目转向七濑,"好了,七濑,你找我不可能只为了这点事,静司的事暂时不提,但你应该对到底是谁会出手有想法了吧。"

"是,"七濑脸色和缓了下来,"虽然不能确定,但宫城家应该会是首先出手的。"

"本家?"宫城有些惊讶,她虽然与本家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但对宫城家明面上的情况还是清楚的,"可是家主只有那一个儿子,怎么可能…"

"他不可能只为了一个临近崩溃的的场家娶一个遗孀。"夏目轻描淡写帮她补全了这段话,丝毫不像在谈自己的事,他收起了情绪看着七濑,"我也赞同宫城的看法,至少在之前来试探我的时候,宫城家还对阴阳师、净化之力的事没有头绪,不可能是为了我的体质而来。宫城家主之前还想直接压制的场家,没道理现在忽然改变主意。"

"这就是最麻烦的一点了,"七濑说道,拿出了一纸文书,"两天前,宫城家没有丝毫遮掩地去北海道接了一个人回来,而同时,被看守在那儿的的场家大小姐,也是族长的姐姐,的场泉失踪了。"

"…姐姐?"

"所以不月大人原本是受稻荷神的命令回收百目妖,原本是打算在我杀了百目妖之后,一同帮我把诅咒和怨气都清除了的?"的场静司总结道,按捺住牵动到伤口的疼痛感,"真是抱歉啊,让您看到了人类如此不堪的一面。"

"无妨,即便是丰月,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对人类的爱意,更何况我这个从未爱过人类的神明。"不月跪坐在一旁,像人类一般地耸了耸肩,"啊,也不对,我应该已经不算是神明了。"

的场静司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不月,才发觉他周身是一股强劲的妖力。

"我答应受稻荷神的驱使办事,条件是让丰月复活,"不月解释道,"待一切结束之后,我便会回归高天原了。"

"…您真是对丰月大人一片真心。"的场静司的表情有些讶异,但是震惊归震惊,他也无权置喙不月的做法,便收住了继续深问的话头。

"不说这个了,"不月摆手说道,"既然是受神明委托,我便会治好你的伤。不过这次属实凶险,稻荷神应该会降下赐福,你有什么愿望吗?比如—我想你已经对刺杀者有了眉目?"

"不,虽然这么说有些傲慢,但是人类的事情有时不单单是杀一个人这么简单。"的场静司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的场泉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她向来锋利又狠辣,当初费了不少心思才把她放到北海道,他并不担心她会真的被人利用来摧毁的场家,只是…

他的脑海闪过夏目琥珀色的眼睛。

自己没有按计划死亡,那夏目呢?原本夏目作为与他结契的坤泽,按理说会在他死后继承他的妖力。但他如今没死,恐怕等他恢复过来之后,渡给夏目的妖力就会返还回来,但是那孩子的伤…

该死的,他捞起垂下的散发,暗骂自己的疏忽。

"不月大人,那份赐福,我可以选给别人的东西吗?"

1 九州:八原的原型熊本市的所在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