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初的巴黎,气温已经降低,饭馆酒馆咖啡店里纷纷开始点燃火炉,让就餐环境更加宜人。艾潘妮弯腰曲背,推开矮小的木门,门上挂的铃铛叮当作响,马上就有一个活泼的女招待跑来迎接。
"您好,尊敬的女士,您有预约吗?"
艾潘妮点点头,向店里四处张望:"有,我是来赴约的,沙威先生订了—"
还没等她说完,女招待就一副了然的神态,叫了起来:"啊哦,我知道了!法白尔小姐这边请,您的座位在那里。"
艾潘妮跟着女招待在几张半旧的餐桌间穿过,这家饭店的装修风格并不很时髦,以素雅朴实为主,但生意兴隆,几乎每桌都坐满了人。少女把她带到角落里的一张小桌上,远离闹哄哄的其他食客,为她拉开椅子,帮忙脱下缎子斗篷挂到自己手臂上并为她倒满了水杯。
"督察先生似乎迟到了,请您务必多等他一会。"女招待对艾潘妮笑了笑,头巾底部垂下一条又粗又长的栗色辫子,在烛光下闪闪发光:"法白尔小姐,您的帽子真漂亮,和您的美貌非常搭呢!"
艾潘妮有点局促地笑着点点头,红帽子上的白羽饰随着动作微微颤抖:"谢谢您,其实我从刚才就想问:您认识我?"
"是的,久仰大名,法白尔小姐。"女招待回头喊了一声,算是回应别的顾客的招呼:"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叫一声让娜过来就可以了。"
说完后,少女向艾潘妮点点头,抄起木托盘飞快地走开了。
艾潘妮默默地摘下手套放在桌边,拿起水杯啜饮,心里开始犯嘀咕:让娜这个名字十分普通,但为什么总觉得似曾相识?
她一边看着饭店里的食客们,一边偷偷观察忙前忙后的女招待,店老板大概在后厨忙碌,前厅完全靠女招待跑前跑后,竟然能照料周全。少女活泼可爱的圆脸蛋上有些雀斑,充满活力的粉红色挂在脸颊上,活像青春女神赫柏手里的苹果,栗棕色的粗辫子随着步伐跳跃,欢快而自由。
艾潘妮出神地看着女招待忙碌地工作,甚至没注意到门铃几次三番响起后,有新客人步履匆匆地来到桌对面。
"抱歉,艾潘妮,让你久等了。"
低沉的声音把艾潘妮的注意力拉回面前,只见沙威督察正站在桌边,摘下崭新的丝绸高顶帽放在桌上,露出夹杂着白丝的乌黑头发和灰白颊髯,全都被梳理得整整齐齐。当他开始脱大衣的时候,女招待跑步前来,接过铁灰色大衣并拿起了帽子。
"欢迎光临,督察先生!"她恭敬地鞠了个躬,为沙威倒上水后,用青春甜美的声音向他问好:"您的晚餐马上就来,请问二位需要什么酒来配餐呢?"
高大的督察拉开椅子坐下,边解皮手套的搭扣,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对面年长些的栗发女人:"苏打水就好,谢谢。"
艾潘妮翻了个白眼,举起手补充道:"请给我巴旦杏仁糖水,没有的话柠檬果子露也行。"
"巴旦杏仁糖水和苏打水,好的!"
女招待重复了一遍后点点头,转身抱着衣服帽子离开了。沙威收好手套,也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开口先道歉:"对不起,今天意外多了些杂事必须处理…谢谢你愿意等我。"
"没什么,你工作忙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艾潘妮耸耸肩,手里不停地转着木质水杯:"反正我也刚到不久,没怎么等。"
随后两人陷入沉默,谁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眼神也在交汇后瞬间移开。在嘈杂的餐厅背景音里,淡淡的尴尬气氛轻轻飘荡,直到菜品饮料开始上桌,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饭后,才由艾潘妮打破僵局:"嗯?这里的厨子有两下子,味道真不错啊。"
"确实,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沙威切了一块油封鸭肉,扔进嘴里边嚼边说:"我本来以为会更家常一些。"
艾潘妮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对方:"你的意思是,你从没来过这里吗?"
"是啊,今天是第一次。"沙威的脸色有点不自在,吃东西的动作都慢了:"你知道…我平时根本就不会来这么正式的餐厅,都是和皮埃尔一起在警局附近的小酒馆里随便解决。"
"那你为什么会订这里的位置?"
"因为我听同事说起过这个餐馆的名声不错,非常受欢迎。"沙威的灰眼睛看向大厅里坐得满满的座位,若有所思地解释道:"本来预订的人太多根本排不上,但我试着问了问,竟然顺利地订到了。"
艾潘妮看着餐桌上的盘子—生蚝、奶油白香肠、脱脂黑香肠和布里奶酪组成的冷盘,时令白汁煎鲱鱼、油封鸭、小羊排和填有松露、开心果的烤猪蹄组成的四道主菜,比起圣日耳曼区的高档餐厅都不逊色的水平,实在不像个家常馆子能拿出的样子。
"沙威,你跟我说实话,"栗发女人忍不住把拿着刀叉的双手放回桌面,直接扔出问题:"在这顿饭上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黑头发督察抬起头,灰眼睛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皮扫视一眼桌面上的菜色,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只是订了推荐的主厨套餐,一共 12 法郎而已。"
"…我绝不相信这是 12 法郎能买到的套餐。"艾潘妮又吃了一些烤猪蹄,摇摇头说道:"这用料和调味,还有品种和数量,在黎塞留大街的高级餐厅里,卖上 30 法郎我都相信—按刚才那姑娘的意思,还能包括餐酒,这就更不可能了。"
"你的意思是?"
"要么是上错了菜,要么—"
艾潘妮还没说完,就被前来上甜品和水果的女招待打断:"这是您的奶油苹果布丁、果酱松饼和新鲜梨子,餐后饮料要咖啡还是巧克力?"
"两杯咖啡,谢谢。另外我是否可以提个问题?"艾潘妮转向女招待,微笑着问道:"我觉得这似乎不是一般主厨套餐的规格,您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啊,这是沙威督察先生预订的主厨套餐。"女招待左右放下两人份的甜品盘子,侧头看向她:"请问您是否对菜品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艾潘妮摇摇头,伸手指着餐桌上的东西对侍者说道:"并没有,事实上简直太满意了。但这绝不是 12 法郎的套餐的程度,如果您家这么营业下去,我保证两周就得破产,所以—"
"所以这确实是督察先生应得的。"
女招待把木托盘抱在胸前,笑着解释道:"我为二位增加了规格补上了差价,为了表达对督察先生的感谢。"
此话一出,连沙威都抬起头来,和艾潘妮面面相觑,一起转向女招待,满脸疑惑不解的样子。
"督察您可能不记得,我是让娜,以前在圣米歇尔区老菜市场附近住的那个。"女招待明亮的蓝眼睛闪闪发光,栗色发丝从头巾下方窜出来,在某些角度看起来有点像艾潘妮的样子:"您那时把我从监狱里放出来,拜您所赐,我才有现在的样子。"
艾潘妮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伽弗洛什曾经对她聊起的八卦内容浮现,解释了她对让娜这个名字莫名的熟悉感。
"圣米歇尔区?让娜?啊,我想起来了…"沙威似乎也刚反应过来,皱着眉歪头打量了几眼女招待:"但你看起来和在玛德栾内特监狱里的时候差太多,我完全没认出来。"
"没关系,您不用记得我,但我一直记得您。"名叫让娜的姑娘笑起来,青春的美洋溢在脸上:"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大概会一直在圣米歇尔的泥巴街道上堕落到死吧。"
说完,少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一直想为您做点什么表达感激之情,但那之后快两年了,我都没能见到您。谢天谢地上周您竟然来店里订位,所以我马上帮您加了个塞。"
艾潘妮听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斜眼过去看了沙威一眼,只见他平日冷漠的扑克脸上,尴尬之色都快溢出来了。可女招待并没有只专注于他一人,马上转向了艾潘妮:"法白尔小姐,虽然督察先生长得不太好看,平时又很凶,但…他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帮助过包括我在内好几个贫民窟里的穷人!"
啊这,你算是在夸他吗?
艾潘妮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甚至没敢去看沙威的反应:"是的,我很多年前就知道这一点…"
"所以还请您重新考虑考虑督察先生,"让娜说着说着,自己的脸都开始红起来:"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字,直到见面才发现您真的是位温柔美丽的高雅女士,督察先生这样的好人,一定能让您幸福的,女士!"
这下连艾潘妮都臊得说不出话来,脚趾已经能抠出第二座沙特雷广场,幸亏女招待说完后,鞠个躬后马上跑走工作,餐桌上才重新安静下来。
"那姑娘似乎很喜欢你啊。"
半晌,艾潘妮才憋出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在她想扇自己耳光前,沙威抢先解释起来,声音里带上一丝窘迫:"因为当时那孩子让我想起了你说过的话,不想让她继续堕落下去,所以去了监狱…"
"我知道,我知道。"艾潘妮低着头继续吃菜,妄图掩盖她满脸的绯红色:"你抓了她以后,又去监狱里提前释放了她,还资助并为她指引了方向—顺便一提,皮埃尔揍她爹的事,干得漂亮!"
"…你调查的真清楚。"
艾潘妮摇摇头,帽子上的羽毛在空中轻轻摆动:"我没有,街头八卦传的贼快,这么著名的事迹我总能听到。"
桌对面传来一声粗鲁的叹息:"唉,艾潘妮,要知道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瞒不过我的。"
栗发女人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对方,选择逃避现实地继续吃东西,过了一会后轻声喃喃地说道:"我很高兴你做过那么多好事,就像你帮助、拯救我一样—啊,说起来又被救了一次,该死,我总是在欠你的债!"
"话不能这么说,我、我的意思不是说分内工作什么的。"对面传来低沉浑厚的声音,伴随着刀叉切割肉类,以及碰撞盘子的响动:"事实上,反而是你货真价实地拯救了我,否则只怕等不到你的噩梦实现,我就已经躺在坟墓里了。"
艾潘妮的心脏骤然一紧,抬起头看过去,和沙威深邃的灰蓝视线撞到一起,后者犹豫了下后移开视线,盯着空气中的某个角落继续说道:"你以前对我说过,'良心不是法律的敌人,贫民窟里也有爱',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完全可以说,是你把我的灵魂从黑暗中救赎了回来。"
现在窘迫的变成了栗发女人,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地念叨:"听起来我不在的时候,似乎发生了很多大事。"
"是的,有机会的话,慢慢讲给你听吧。"灰眼睛督查拿起苏打水喝着,烛光映照在花白的髯须和斑白的黑发上,映射出白金色的光彩:"而我也想听听你以前的故事—没有别的意思,关于你,我永远想多了解一点。"
艾潘妮歪着头笑了一下,点头答应后继续吃饭,挨个品评了饭菜的口味后,对甜点大加赞赏:"这个奶油苹果布丁做得真好,是纯正的经典口味!"
"没错,令人怀念的味道。"沙威也不吝于他的赞美,"简直让我回忆起了维利尔斯村的那顿晚宴。"
"哦~我也想起来了,说起来就是在那时,我开始觉得你那张老脸,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更可爱点的。"
沙威挑起一边眉毛,佯装生气地瞪了眼对面狡黠地窃笑的栗发女人,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用平静地语气闲聊一样说道:"这段时间以来,社会上不太安稳,你出门的时候更谨慎些比较好。"
"哦?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总有些不安定分子在蠢蠢欲动。"黑发督察满不在乎地切着松饼,表情略带轻蔑地评论着:"不过他们聚集的酒店和咖啡馆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掀不起多大风浪。"
说完,他看着一脸惴惴不安的艾潘妮,连忙补充道:"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我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更安全而已,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是吗?"
艾潘妮扯了扯嘴唇,露出一个勉强称之为笑的表情。她才不会像高楼上的淑女一样被街道上的消息惊吓,但她担心的是另一层面的东西:ABC 的朋友们,已经被巴黎警署纳入视线了,这其中是不是也包含马吕斯呢?甚至,冉阿让…
"…艾潘妮?"
栗发女人猛地一惊,发现沙威的灰眼睛正担忧地盯着她,马上挤出笑容并低下头吃布丁,沉默了几秒后压低声音缓慢地问出压在她心头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再次遇见伯父的话,还是会逮捕他吗?"
桌子对面也陷入长久的沉默,艾潘妮甚至没敢抬头,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在餐馆嘈杂的背景音中逐渐鲜明起来。
终于,在不知多少次呼吸后,沙威低沉的声音飘过来:"我、我不知道。之前设伏抓捕他的时候,我潜意识里是真的想过放他一马,以至于确实犹豫了一下让他溜了。我欠他的债,应该也算是还了吧。"
"哪怕他已经被公开宣布死亡了?"
"但我知道他还活着!在法理上他依然是铁板钉钉的逃亡苦役犯,抓捕这样的人是警察的义务。"
随着刀叉的叮当声,沙威似乎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双手握成拳头放在桌上:"我…不能向你保证,彻底放弃对冉阿让的追捕,但是也许…我会再好好想想,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这已经算是那个曾经的律法化身的沙威,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让步了吧?艾潘妮在心中安慰自己,若是在上辈子,或者哪怕十年前,这个老警察绝对不会退让半分,现在已经很好了,很好了…
"我理解你的难处,沙威。"艾潘妮耸耸肩,尽量用亲切的眼神看着他,用轻松的口吻解释道:"你有自己的职责和义务,那是你一直以来的立身之本,我明白。只是…冉阿让对我也非常重要,我不想看见你们俩最终刀兵相见。"
沙威灰色的眼睛里闪过压抑的光,一缕苦笑让他粗犷的面容更加粗野:"那么你就祈祷吧,祈祷我永远再见不到那个男人好了!"
犹如一道闪电劈开思想中的黑暗,艾潘妮闻言醍醐灌顶,她的大脑因沙威的话而飞速运转起来。
是啊,只要让他们再也见不到彼此就行了,让伯父远远地离开,像我当年一样去往遥远的地方,不就能两全其美了?话说我在英国的房子并未来得及出售,正好可以给伯父养老居住,我还能每年回去探望他老人家…艾潘妮越想越美,脸上都禁不住表现出来,挂起了得意的笑容。
"艾潘妮,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沙威无奈的话语把艾潘妮的意识拉回现实,她赶紧摇摇头,保持着开心的笑容,向他发出邀请:"我是在想,马上就要圣诞节了,我想请你和皮埃尔一起来家里吃圣诞晚餐,你意下如何?"
黑发督察看着她笑吟吟的脸,忍住不去戳穿她的掩饰,点点头接受了邀请。
"我的荣幸,亲爱的艾潘妮。"
PS:十九世纪 1 法郎相当于现在 50-60 人民币,沙威这顿饭因为熟人帮助而变得十分超值。他花了 12 法郎吃了价值 30 多法郎的双人餐,相当于在北京二环里,花 600-700 块钱,吃了一顿价值 1500-1800 左右的双人套餐,从人均 300+的餐费飙升到人均 8、900 的水平,差不多是北京那几个网红高端法餐的水平了,至少价格上我是照着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