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大一新生,我住在木叶大学位于城市边缘的新校区,那里交通不方便,附近也荒凉,自然没打算把小鼬安顿在这。

我指挥着司机师傅把车停到了老校区附近一家快捷连锁酒店门口,完全不敢看司机看我自己的目光,逃也似的拉开车门带着小鼬逃了出去。

进入酒店,我用我自己的身份证登了记,然后拉着小鼬直奔房间—这是个单人间,我自己找了住在老校区的师兄借了宿舍铺位去住,因此帮小鼬检查了房间安全和是否缺少生活用品之后,我就准备离开了。

"止水哥!"小鼬突然拉住我的袖子。"我…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有些害怕…你、你能不能…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鼬言辞闪烁,眼神游移。

这时,我才恍然意识到,无论鼬言谈举止多么成熟,他终究是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家生活的城市的12岁少年。

仅凭我的一家之言,他便离开了生活十二年的家投奔我这个远房亲戚,这是何等的信赖!我不能辜负他!

"说得对,直接把你扔在这里不管未免太不负责任了。"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歉。"是我考虑不周。"

理论上来讲,单人间不能住两个人,但是既然旅馆的人没来喊我出去,我决定在这里窝一晚,正好这间屋子里有两个单人沙发,我准备把沙发拼一起,中间垫上玻璃茶几凑合一下。

"你先去洗澡吧。"我对鼬说。

然而鼬没有动。"止水哥,你没带换洗衣服吧?"

我挠挠头,那是必然的,因为我一开始打算去宿舍住来着。

"我带了多余的,止水哥拿去用吧。"鼬塞给我一团织物,然后逃也似的跑去卫生间洗漱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心情复杂。

我扯开包装袋,里面是一件长款真丝睡衣和一条短裤。尺码什么的鼬是怎么知道的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但是真丝睡衣这东西它在木叶这个中部城市的冬天穿真的不适合,因为这儿的冬天比南贺要冷,哪怕是开了空调,室内温度也不适合单穿这么薄的真丝睡衣。

我拎着睡衣和短裤发呆,思考着应该怎么办才能不让鼬伤心,然后我终于想起来这里是旅馆,而旅馆有空调这个东西,并且这个空调应该有制热功能。

我连忙打开空调,感受着狭小的房间因为功率强大的空调制热而逐渐变得温暖和干燥起来,就在这时,卫生间里淅淅沥沥的水声停止,然后哗啦一声门打开,鼬披着毛巾带着一大团湿热的气体从卫生间中走出。

我连忙从鼬打开的旅行袋里抽出毛巾仍在鼬的脑袋上:"喂喂,这里可不是家里啊,头发不擦干就跑出来,小心感冒!"然后不由分说开始给鼬擦头发。

鼬在我的手掌下挣扎起来,但也就只有三秒钟吧,之后他就温顺地站在那里乖乖让我给他擦头发。

"怎么不擦干呢?"我摸了一把他的后背,发现后背上全是水珠。

"唔,我不冷。"鼬含含糊糊地回答。

"你冷。"我强硬地反驳,于是顺手给他擦了擦。

擦完,我才意识到鼬早就不是那个才到我腰际的小朋友了,于是将浴巾松开,让鼬自己擦。

我把鼬的睡衣翻出来,让他赶快擦完穿上,小心着凉。

睡衣是我去年在鼬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鼬很宝贝,袖口处有一点点倒毛,这让他很心疼。我嘲笑他是个小守财奴、吝啬鬼,这睡衣又不值钱,倒毛就换新的嘛,结果鼬生起气来,最后是我给他睡衣倒毛的地方绣上一朵小花才算作罢,末了,又耐不住鼬的央求,给他买了一对儿袖套。

现在我看到这件旧睡衣,倒是当初相处的种种场景涌上脑海,让我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时光飞逝,青春期开始在鼬身上显现,我看着鼬从睡衣中露出来的手腕和脚踝,忍不住说:"明天我带你去买一套新睡衣吧?"

我本以为会招致鼬的反对,但没想到鼬欣然同意了。

洗完澡,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要穿鼬带给我的睡衣。不穿吧,好像有点辜负鼬的心意,穿吧,我其实不是很喜欢真丝睡衣那种轻飘飘滑溜溜的感受,总给我一种好像什么都没穿的错觉,让我感觉很别扭。

旅馆的热水很棒,洗完之后确实不觉得冷。我知道这是个错觉,因为当我推开卫生间的门走进起居室区域,温度略低的空气让我躲藏在薄薄织物的皮肤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正当我准备把旅馆衣橱里备用的棉被折叠起来铺在茶几和沙发上充当褥子,鼬突然从被子与枕头垒成的城堡里探出头来,活像个探头探脑的小松鼠。

"止水哥,和我一起睡吧!"鼬拍了拍身边,让出一大块空隙。

这是一米五宽的单人床,而我在宿舍住的宿舍床只有八十公分宽,对我来说,一米五的床确实可以挤两个人,但是事情不是这么计算的,本质上来讲这件事都源于我的疏忽,因为我打算让十二岁的小鼬单独在旅馆里居住,那么我此时为了弥补我的错误显然不应该去占用小鼬的床铺。

"不用了,你睡你的。"我一边铺褥子一边回答。

可说这旅馆的被子真不错,特别宽大,折叠一半在身下当褥子,剩下一半刚好当被盖在身上,唯一的问题就是玻璃茶几有点硬,以及从玻璃茶几边缘到我脚下的沙发之间有点空隙,导致我的小腿处于悬空状态,腿下面的褥子是垂下去的,那里有点灌风。

不过,没关系,只是凑合一晚,我挺得住。

我准备去搬枕头,结果鼬从床上跳下,不由分说把我刚叠好的被子抱到了床上。

"鼬,你…"

"如果止水哥真的照顾我的心情,应该知道我是没法看着你缩在茶几和沙发上让自己安然入睡的。"鼬认真地说。

这让我开始重新衡量起是否应该占用小鼬床铺的得失利弊来。

看鼬一副"你不上来我不睡觉"的架势,我妥协了。

我把两床被子整理好,让自己的那条被子占据的空间更小一点,然后小心翼翼爬上了床。

然而就在我爬上床之后,鼬一脚踹飞自己的被子直接钻进我怀里—话说,当年我刚见到鼬的时候他还没那么爱撒娇,所以果然撒娇这种事是宠出来的么?

我内心中反省我究竟是养了个弟弟还是养了个儿子时,鼬已经熟门熟路地抱着我的胳膊蜷缩进我怀里对我道了一声晚安之后睡着了,留下我一个人失眠。

大约是因为昨夜失眠的缘故吧,我早上醒来时怀里已经空了,摸摸旁边的枕头已经没有了温度。

空调仍旧在发出不断运转的微微响声,我坐起身,揉揉眼睛,却正遇到鼬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些早点。

"早,止水哥!"鼬满脸阳光灿烂,完全没有被学业压榨到心力交瘁的样子。

我不禁感叹小孩子果然恢复能力好,只是一个晚上,鼬就又像新鲜的嫩芽那样精神地伸展开了。

我拢了拢衣襟,接过鼬递来的早点放到床头柜上,笑着说:"起得这么早?昨晚睡好了吗?"

"当然。"鼬微笑着说。"不然我不会这么精神的。"

我伸了个懒腰,伸手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以火之国中部的时区和现在的季节计算太阳升起的时间来看,现在大约已经超过早上九点钟了。我从枕头下摸出手表看了一眼,果然不差,已经九点半了。

看看已经梳洗完毕并且大约已经外面转了一圈的小鼬,再看看仍然卧床不起衣衫不整的自己,愧疚顿时涌上我的心头。

鼬仿佛看出了我的窘迫一般安慰我说:"止水哥,周末好好休息也是应该的吧?不然你为什么要把我从家里拉到这里来呢?"

唉,话是这么说,但是被教育了十几年要认真努力给后背当榜样的惯性是很难消失的,以至于我在听到鼬的安慰之后感觉更难受了。

左右我都要起床,所以我一边走进卫生间洗脸刷牙,一边问鼬今天想去哪。

鼬歪着头靠在门框上与我隔着梳妆镜四目相对:"哪里都好,止水哥安排吧。"

我吐掉嘴里的牙膏沫,转头对鼬笑了笑。"那就先带你逛逛我们学校吧,中午尝尝我们的食堂伙食如何?"

鼬笑了起来。"好啊。"

此时已是初冬,但最近木叶奇特地呈现连续晴朗的好天气,没有降雨降雪和阴天,这天气竟是接近火之国北部深秋季节的爽朗。

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灿烂的阳光透过因为落叶而变得洗漱的树冠打在我们的肩膀和背后,感觉暖洋洋的。

我带小鼬去逛了体育场图书馆等标志性建筑物,还有荷花池等情侣圣地—说是情侣圣地,不如说是校园里少有的景观区域,适合溜达闲逛,自然而然就会吸引情侣。只是此时荷花只剩下发黑干枯的根茎和岸边枯黄的芦苇,景色显得颇为萧瑟,倒是有几个老头子悠然地坐在岸边钓鱼,看那浑浊的池塘,我严重怀疑他们根本什么都钓不上来,只是假借钓鱼的名义晒太阳罢了。

我怀疑这种闲逛对鼬来说太过无趣了。我的解说杂乱无章不成系统,这座老校区里的建筑大多以功能性为主,所以几乎没什么特色,也不甚新奇好看,在我看来,学校里的自然风光也比不上家乡南贺川边的景象。只是鼬始终没有抱怨,似乎还蛮认真地观察着周围的景色,只是…他总是在观察监控死角做什么?

"学校里还是很安全的。"我忍不住为学校辩解道。"你看,这里有巡逻的保安和警察,最多有点小偷小摸,更大的恶性事件是不会发生的。"

"哦。"鼬敷衍地回了我一句,好像过了几秒才明白过来我的意思似的对我一笑:"止水哥,我不是在担心你在学校的安全问题。"

啊,要担心也是担心你自己吧?我内心吐槽。

"我只是…算了,没什么。可能是我太神经质了吧。"鼬叹了口气。

"嘛,把路都踩熟也没什么不好的…"我看了看远处,又回过头看鼬。"你将来也准备考上这里吗?"

鼬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止水哥在哪里,我前进的方向就在哪里。"

"啊,这话就过了啊…"我忍不住避开鼬的目光,感觉两颊火辣辣的燃烧。"我呢,只是比你年长六岁而已,也不是很大…就算是比你多一些经验,但是也说明不了什么。终究我经历的这些你都会一一经历,到时候你会有自己的想法的,不要因为我就束缚自己的想法,知道吗?我不知道富岳伯对你说了什么,在我看来,你做你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后半段话是我一直以来想要对鼬说的话。

在我看来,鼬大约是背负家长们的期待太久了,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我不清楚我是否也在鼬的成长中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并且对于一个生理上刚刚迈入青春期的青少年、一个在心理上刚刚开始独立的青少年鼓吹这样"做自己"的独立理论是否正确,但是直觉告诉我,鼬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更成熟,他经得起我告诉他独立思考的劝诫。

某种程度上,我自己也很迷茫。

考入木叶国立大学是我自己完全独立自主的决定吗?恐怕不见得。

正如阿修罗前辈所言,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一个人是很难脱离他的社会关系去独立存在的,所以所谓的独立意识必然受到他成长和生活的环境影响。我年幼的时光与阿修罗前辈同龄人的青春比起来远远算不上动荡,但是内心深处无所凭依的感受依然在深深地影响着我的决策。

和阿修罗前辈比起来,我所经历的动荡不值一提,甚至提起来都算得上矫情,但是我仍然不可避免地去想:假如我有一个稳定的、父母双全的"正常家庭",我的安全感是否会更重一些,我是否会…更"正常"一些?

"不是所有追随别人的脚步都是出于被迫,止水哥。"鼬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

"啊?"我猜我现在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定像极了一条傻鱼。

"我的意思是,我想要来到这里,我想要追随止水哥你的脚步并非出自某些规劝,我是经过深入思考之后的自愿选择。"鼬耐心地解释道。

我得感谢他没有嘲笑我的傻样,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其实自由意志本质上是个相对的命题。从没有绝对的自由,你的选择从来都与你的经历相关。你现在才十二岁,除了家庭与学校之外你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并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你的见识在束缚你的选择。你现在觉得合适的选择,将来可能会让你后悔。"

"而我,就是不希望你将来后悔而已。"

鼬陷入了沉默。

我匆匆拉着他走完剩下的半边学校,然后去食堂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