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潘妮在医院里趴了三天后,就搬回自家静养。跟医生的预计一样,她背上和手里的伤口都有不同程度的感染发炎现象,毕竟不能指望匪徒的匕首,跟医生的手术刀一样干净。这也导致她持续发低烧,卧床,哦,不对是趴床不起,长达半个月。
据普吕梅街居所传来的消息,冉阿让的病情比她糟糕很多,烙铁烫伤的胳膊感染严重,长时间高烧不退并且坚决不肯请医生,同时严厉禁止珂赛特去找艾潘妮。珂赛特没有办法,只得偷偷写信给苏珊求助。忽然变成全家主心骨的苏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请求来给艾潘妮看诊的医生,多开了一些退烧药,加上适合烧伤创口的敷料,打了个大包亲自叫车送了过去。
"呃,你去那边的时候,有没有被沙威看见?"艾潘妮知道这事后,忧心忡忡地问她:"皮埃尔呢?他知道吗?"
【他们全都不知道,我专门有注意在他们都工作的时候去的,督察先生和皮埃尔来的时候,我连医生都没找。】
艾潘妮闻言长出了一口气:"太好了…那么伯父伤情如何?"
【温度降下来了,但还是反复。】苏珊帮艾潘妮拍松羽毛靠垫,让她抱着垫子能趴得更舒适点,然后继续比划:【不过人还算清醒,只是伤口化脓还没愈合。】
"唉,没有医生,光靠自己扛着怎么能行啊…"
【好了,别操心伯父啦!】苏珊站起来往窗边看了一眼,走回床边拿起一条居家袍,盖在了只穿着睡衣的艾潘妮身上:【督察先生他们已经到门口了,一会就能上来。】
果然,一分钟后就有女仆来敲门通知,获得允许后,很快靴子踏在楼梯台阶上的声音由小渐大地传了过来。
沙威一进门就面露不满:"你为什么又不好好呆在床上?"
"拜托,我都快在被窝里长毛了!"艾潘妮在长贵妃椅上扭动了一下屁股,下巴搁在靠枕上一脸幽怨:"偶尔也要换换地方,吹吹新鲜空气也是好的—这是医生说的。"
黑发督察还没来得及对她不雅的动作出口责备,身后的青年巡警已经把脑袋探了过来,并笑嘻嘻地打招呼:"嗨~!艾潘妮大姐,当年您怎么唠叨我的,现在风水轮流转,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艾潘妮一脸黑线,当年是皮埃尔背上挨刀养伤的时候,止不住地到处乱动,没少被她唠叨斥责,没想到现在轮到她了。想抽这死孩子的念头仍在,只是如今有人帮她代劳—皮埃尔刚说完骚话,脑袋上就挨了沙威一巴掌:"别没大没小的!"
苏珊憋着笑,向沙威点头致意,然后拖上揉着脑袋的卷毛巡警就离开了房间,听脚步声这俩人是迅速地冲下了楼梯,大概赶着去占领会客室说悄悄话了吧。沙威看着卧室的门被关上,轻轻摇摇头,转身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贵妃椅对面。他先照例问了一遍艾潘妮的恢复情况,然后跟她说了一些新闻和戈尔博老屋案件的后续进展。
首先,法庭上周已经宣判,德纳第和他的团伙被判了不少年,都已经入狱服刑;其次,德纳第的独生女阿兹玛,因为缺乏直接参与案件的证据,并且年龄还没到被管制标准,已经于昨天被放出了玛德栾内特监狱。艾潘妮心里暗想,得让伽弗洛什帮忙去送点吃的穿的,她可不想让阿兹玛再过一遍饿着肚子睡马棚的生活了。
"虽然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第二个受害人…"沙威垂下眼深深地看了看艾潘妮,平静地继续说道:"但你的证词已经足够,这案子就算是完整地结了。"
"感谢你没让我趴着上法庭作证,"艾潘妮想想那几天,沙威拿来恨不得有十万份文件,让自己签字签到手软就心有余悸:"你和皮埃尔这次,算是又立了大功吧?"
戈尔博老屋抢劫案规模不小,还涉及程度不低的人身伤害。沙威精准布防,一次伏击即破案,并抓获全部罪犯,就算在整个大巴黎地区警察局范围内,也是很出众的业绩了。果然,他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袖口,嘴角微翘:"…也就还好吧,吉斯凯局长先生在分区负责人会议上,口头表扬了几句而已,倒是皮埃尔这次可以升职加薪了。"
说完,沙威习惯性地把手伸进马甲背心里,摸出了他的金鼻烟盒,拿到手里才想起艾潘妮还在场,于是略带尴尬地歪头示意:"呃,我是否可以…?"
"当然,请吧!"
在沙威吸了一口鼻烟,掏出手绢擦着鼻子边的烟草沫时,艾潘妮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德纳第大娘在哪个监狱来着?应该不是玛德栾内特?"
"她死了。"
一记冰冷的重锤敲在艾潘妮的脑袋上,耳边嗡嗡直响,沙威的声音夹杂其中:"德纳第夫人在圣拉撒路监狱里感染了传染病,宣判时都没有出庭,前天监狱报告说她已经在当天夜里病死了。"
妈妈。
小时候无比溺爱我的妈妈。
哪怕这辈子我不是她的女儿,她也在戈尔博老屋里为我说话,还试图保护我。
艾潘妮直勾勾地发愣,甚至没完全听见后边沙威说了些什么,直到一只大手在她眼前晃悠:"…你怎么了?"
"我…没事。"别说沙威了,这次连艾潘妮都不相信自己的谎话,因为脸上的一行眼泪谁都骗不过。
"德纳第夫人确实在当时做了对你有利的事,我本来也有打算以此为据减少她的刑期。"沙威弯下身子,把胳膊支在大腿上,双手绞缠在一起:"只可惜她没撑过去…如果你想表达你的感谢,我以后可以带你去她的墓地—"
"我要为她服丧。"
艾潘妮的声音冷静又坚决,带着哽咽的鼻音,自顾自地说道:"按最低标准来,我要为那位夫人服丧三个月。我…不能跟你结婚—三个月内,如果你生气,我可以理解可以向你道歉,可以…但是我不会更改决定。"
她说完后,把脸别向沙发靠背的方向,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许久后,对面传来一声长叹,之后是椅子移动的声音,一双手把她的上半身抬起来,魁梧的身躯坐到了贵妃椅上,小心地把她和靠枕放在了大腿上。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罪犯有这么强的感恩之心,"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她披散着的栗棕色长发,另一只则握着她的手:"但我已经等了 9 年了,不差这三个月。"
艾潘妮的脸深深埋进柔软的靠枕,不自觉地用力攥紧那只大手,大哭了一场。她哭着哭着,开始分不清到底在哭什么,对母亲天然的依恋和哀悼,或是对被体恤、理解的欣慰,对自己和冉阿让全身而退的庆幸,统统混杂在酣畅淋漓的痛哭声中,全部发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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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仆这行当,最重要的素质是有眼力劲,法白尔家雇的女仆在这方面都很不错。当女主人在卧室里哭哭啼啼时默不作声,而等哭声沉寂下来,变成细密低沉的交谈声时上前敲门,通告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所以你赶紧下楼去吃饭吧。"
艾潘妮自从回家养伤以后,都是自己在楼上吃病号饭,沙威是这房子里最年长的,又是地位最高的客人,苏珊和皮埃尔都会在楼下餐厅里等着他一起吃饭。
"不用,我可以晚点再吃,"沙威帮艾潘妮慢慢坐起来,露出一个嘲讽的假笑:"这样不但能照顾你,还能减少楼下两位先生小姐对干扰浪漫气氛的老家伙的怨言。"
就那俩人?谁敢对您有怨言啊?!艾潘妮在心中默默吐槽过后,又欣然接受了以此为借口的照顾。
女管家罗丝带着一个女仆把房间角落的小圆桌搬了过来,摆上几个餐盘和勺子,艾潘妮看着盘子里的东西就懊恼地抱怨了一声。
"对你家的厨子不满意了?"沙威跟罗丝说明了自己推迟晚餐的计划后,转过来看着栗发女人,又露出一个假笑。艾潘妮瞪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从面前的汤盘里,擓了一勺浓稠的糊状物塞进嘴巴,低声碎碎念:"搁你连吃半个月麦片粥,也得犯恶心想抱怨。"
"很遗憾,我曾经连吃过好几年麦片粥。"沙威不为所动,双手叉在胸前,用他丰富的人生经历碾压她:"还是最粗劣的那种—你不能指望土伦监狱的伙食赶得上你家的水平,依我看你就是好东西吃太多了。"
"更遗憾的是,我也没少啃过能崩碎牙齿的发霉面包,在吃过的苦方面也许并不比你差。"
艾潘妮气哼哼地开始吃炖鸡蛋,并且指着煮得稀烂的苹果糊说道:"我只是觉得医生都有毛病,这不能吃那不能吃,我都伤成这样了,想吃口新鲜水果为什么就那么难?"
"新鲜水果性质湿冷,对你的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医生让你吃炖煮水果没毛病。"沙威冷静理智的声音平淡无波,天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让艾潘妮想反对也瞬间没了气势,只能叹了口气,嘟嘟囔囔地低头继续吃她的软烂糊糊套餐。[注 1]
"不过…你看这是什么?"
艾潘妮闻声抬头,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沙威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面带神秘微笑,一只手举在空中,手中捏着一个…梨子!!!
顿时,她眼中再也没了别的,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全是红彤彤的梨,嘴里自动开始分泌唾液,手则扔下勺子向前伸出,想要抢过那小巧可爱的水果。但拿着梨子的大手往后一缩,她的手落了空。[注 2]
"啊啊!好沙威先生!好督察先生!"艾潘妮陪着笑脸,依然努力往前伸手:"拜托了,给我吃一口,就一口!"
"只怕你的一口,能吞下两个这玩意。"黑发男人好整以暇地转动手中的水果, 灰眼睛里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斜乜着她:"想吃的话,就得乖乖听话,奖励是给好孩子的。"
"我当然会,您说!"艾潘妮忍住【谁特么是孩子】的内心吐槽,维持着谄媚的笑脸,为了吃一口心爱的食物,她也是拼了。
"首先,不准再在屋子里到处乱跑,我知道你现在趴着都是在演给我看。"
沙威的脸上虽然笑着,但艾潘妮从中看到了一点阴险、一点计谋得逞的得意:"其次,乖乖吃完你的病号饭,不许剩下。"
"…好…还有第三吗?"
"暂时没了,"沙威满意地点点头,把梨子递给艾潘妮:"别的等我想起来以后再说。"
Merde,死老条子!等我好了以后,我一定—
艾潘妮小心翼翼地啃一口梨,脆生生的口感和甜蜜的汁水在口中四溢,在吃了半个月无聊病号饭的她心里,简直是无上的人间美味。同时,她偷偷地瞄了一下对面,只见那老条子双手叉在胸前,斑白的鬓角整整齐齐贴在耳边,眉头舒展,嘴角挂着微笑,灰蓝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干嘛?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魁梧的督察说着说着老脸一红,忽然变得羞涩起来,垂下了他黑色的脑袋,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坐姿:"我在想,这辈子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注 1]欧洲传统医学认为,水果性质湿冷,吃了对人体有害,所以需要用火煮熟加热后再吃,才能变成对身体有益的食物,跟中国传统医学正好相反。十九世纪初还处在传统和现代医学体系交界的时期,医学界尚未获得微生物学等现代科技加持,民间对中世纪乃至古希腊罗马时期流传下来的健康理念,仍然有很多信徒。
[注 2]这种梨是我们说的比利时梨,西餐常用品,个头不大,有绿色和红色两种。并不是中国常见的鸭梨或雪花梨之类,要是那些个头超大的品种的话,老鲨装口袋里只怕进门就得被小艾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