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卷毛因着汗水湿漉漉地塌在鬓角,眼镜架在鼻梁上,透露着一股书生气,平日里只会对着自己傻憨憨地笑,无所顾忌地露出两排白牙,和白天在北大讲堂上大谈"于无字句中读书,到变革实践中求知"的团委书记判若两人。
程宁第一次感到冲动,这就是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是她心甘情愿的,从今以后两个人的命运就紧紧地绑在一起了,在这间昏暗的不足三十平米的宿舍里,她嫁给了他。
她读过的英美文学不输给眼前这个男人读过的历史典籍和法律著作,那些西方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文论告诉她一切都是时代的虚无,白色的婚纱和虹色的玫瑰,在圣歌的赞颂中走进教堂,都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是大院里的娇女,她劳作在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的土地上,锋利的镰刀割破过她的手指,不辍的脚力磨破过她的布鞋,冰冻的土地冻裂过她的脚掌。她见过农村里忙于生计和生育而被折磨得面色蜡黄病痛沉疴的妇女,在她考大学填写志愿的那刻起就立志做不输男儿的女子,就像做生产队长时带着全队拿下比男队还多的工分,于是瞒着父母报考了军校。
至于他,她也说不清是谁征服了谁,不过她敢保证,这条由长辈牵来的红线,对方接下时的抗拒感绝没有自己强烈。在那个还不甚开放的岁月里,学校老师拿出《飘》《傲慢与偏见》这样的小说时还总是不情不愿,虽说恐被冠上小资主义的名头的时代已过去了,但余潮尚在,知识分子们仍旧是小心翼翼的。但好在家教开明,她早已在平等自由的女性观里黏滚了一番,加之姐姐早早出国,对自由的婚恋更添了许多幻想。
所以若是他征服了她,难道说他就是来者不拒?
李可卿终于从书案上抬起头来,带着歉意看向已经收拾好在床上看书的程宁,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对不起啊,我们新婚第一天,只是明天的讲稿十分重要。"
"咱俩说好的,永远不说对不起。"程宁看着他笑…
说是新婚第一天,其实只是领完了证叫上几个熟悉的同学来宿舍吃了顿饭,双方父母都不在京,他俩不想劳动老人亦不愿意大张旗鼓,只说暑假会一起回老家,到时再团聚热闹也不迟。尽管这样,来的同学皆是他俩北大的好友,一晚上谈天说地,从姻缘家世说到个人抱负和国家前途,又对着历史进行了一番辨证批判,李可卿的同学陶敬竹笑他能把任何一个轻松的聊天局变成北大团委的读书会。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都处在自己人生路上旭日初升的起始,都梦想能够在未来做出一番成就,志同道合之人聚在一起,心中许多无处发泄的浩然雄心倾倒而出。终于,两个人在夜里十二点送走了这群好友。
侃侃而谈的群声散去,昏黄灯光下的屋子里只剩下新婚的夫妻俩,倒让人不知所措。
从相识到结婚不过短短八个月,程宁要完成英文系繁重的课业,李可卿也初领官职忙于学校政务还要给团员讲法律概论。 有时程宁约李可卿到学校图书馆,明明约好了早上七点半,李可卿不到七点就出现在约好的位置,要么写稿子要么读书,若是其他女孩欢喜喜跑过去可能还赞他守时,可程宁要强,第一反应就觉得让自己拉不下脸来,于是下面的日子同样约了七点半,她也在六点半就抱着书小跑在未名湖岸了。
这样相像的两个人,一个好似不解风情,另一个却又好似敏感细腻,陶敬竹说没哪个女人能受得了李可卿,就算能啊也一定会经常拿他"泄愤",然而两个人却相安无事地度过了这段好似婚前鬼门关似的磨合期。
"没事,今天肯定是要睡不着了,你快去收拾收拾,休息一会儿吧。"程宁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两点了。
"好"李可卿站起身来,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书—《悉达多》,然后把柜台上的台灯移到了床边的桌角:"太暗了,对眼睛不好。"
程宁点点头,靠在床头,泛黄的书页在灯光下纹路格外清晰,字迹里墨水偶尔的漏印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耳边是壶里的热水倒进搪瓷盆里的声音,热水是她烧的,搪瓷盆是李可卿的弟弟从合肥背过来的,她突然觉得自己纠结的所谓"征服"似乎也是看多了小说的后遗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