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程宁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早就过了他下班的时间。这半年来他格外地忙,其实心里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工作的动力和热情不就在于能改变一些、或者某些人的生活。看他兴致勃勃地上班去,一身疲惫但满面红光地下班回家,大概是逐渐能成功地做出些成绩了吧。她问过他,是不是将要远离这些繁琐形式的书面工作了,他笑笑半晌不语,只说要慢慢来。
家里只她一人。她将饭菜放到锅里,也不打算再热,谁知道他几时回来。
她不愿再走进书房,那张颇有些磨损的书桌上时而铺满了他的文件,时而压着几大本厚厚的词典,今晚看来总令人喘不过气。程宁在客厅慢慢踱步,环视这个新家。于他们两人而言,在生活习惯上都是一致地简朴,尽管这样,也能看出主人家的品味。墙边一张梨花木沙发,罩着镂空的针织线毯,低脚茶桌上几件茶具,她不爱喝茶,可这却算是他的工作之一。她在窗户前养了两盆最好养活的吊兰,用她的话说,家里要时时刻刻充满呼吸和氧气。靠窗的两侧放置了比她还要高的书架,满满当当,被她擦得一尘不染。家里的书总是源源不断的,有些都多少年了,他从安徽少时起就带在身边,回回清理旧物的时候也总舍不得收起来。左侧的架子上摆了台咖啡色的唱片机,算是除了那些古董书之外他最宝贝的东西,那是去年他去潘家园淘的。当时她还笑他只记得摆架子,怎么不记得买张唱片。他支支吾吾半天说:"宁宁,钱没带够。"恰逢两个月后他生日,程宁送给他一张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还是托姐姐从加拿大寄回来的。
程宁算了算,这个月不知道多少次等他等到夜里十一二点,有几次还给他打着手电筒锁好车子。她开玩笑说不如就睡在办公室算了。李可卿说就两里地的路程,哪至于不回家呢。
再等等吧。她进书房拿了本书,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窗外漆黑一片,对面楼层的灯也只剩零散的几盏,她盯着模糊的亮光,头晕目眩…再等等吧。
醒过来时天那头已经放亮,隐约看见金黄色的微光。程宁猛地惊起,抬头看挂钟—已经清晨五点半了。书不知何时掉在地上,原来自己就在沙发上歪躺了一宿。她皱起眉,难不成李可卿当真住在办公室了?要真是这样,临走前就该跟她说一声的啊…
早晨上班时路过电话亭,她真想打给他办公室。算了吧,说不定还在工作,再说,自己也不是闲人。
等到晚上下班回家,她也不奢望能在正点见到他。快两天没见到人影了,程宁不禁冷笑,若是旁人会不会就报警了,这是正常的夫妻关系吗?不到二里地的路程,难道还要她自己去单位找他吗?想到这儿竟有些委屈和不忿,李可卿你还当自己过的是单身生活呐。
到底还是心里着急,她汲着拖鞋下楼到电话亭,拿着电话本翻找他办公室的电话—她实在是没给他拨过几次电话—有时留纸条,有时让院儿里他的同事带话给她,这么一计较,好像夫妻两人的日常关系反倒是她来维系的。
电话那边很快拨通了,她请话务员接通李可卿书记,接听的是他的秘书小张。小张听说程宁要找李书记,开口便问:"您不知道他去天津了吗?跟景澜书记一起去的…"小张听到那边一阵沉默,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改口道:"可能书记太忙了,忘了回家说一声了,他们走得挺急的…"
"行,多谢你啊小张。"程宁没问李可卿什么时候回来就挂断了电话。她觉得自己再听下去就要失态,李可卿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罗敷吗?滑稽又可笑,巴巴等着丈夫回家的女人吗?这会儿就半句话不说地往外地去了,下次他夜里骑车回家栽沟里也让她好等吗?
这天晚上她早早熄了灯,连楼道门口的灯也没留。想到他甚至没回家拿换洗的衣服,程宁火气噌噌窜上来,最好别是忘了门牌号吧李书记,哼。
第二天是周末,她按常例去老三环爸妈家,父亲调到观闻院后就住在这边的小院儿里,临着公园,环境甚好,母亲依旧在日报做部门主任。
"你爸去云南考察了。"刘主任看她脸色不对,问她:"怎么,跟可卿闹别扭了?"
知女莫若母,不过只说对了一半,程宁撇了撇嘴。
"妈你怎么知道我爸去云南了?"程宁反问母亲。
"这怎么了?你爸去之前说的啊。"
"看看看看,我爸都知道回家说一声吧,偏偏他不知道,二话不说去天津了,旁人还以为我知道呢。"程宁说着,手上发力,把苹果削出一道印子来。
刘主任听完发笑:"就因为这啊,这些事务你平常不关心也就罢了,还到我这儿数落人家可卿,现在正是他忙的时候…"
"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他李书记要高升吗?观闻院总理出个差也总得让家里人知道吧?"
"这话就不对,天津又不远,兴许没想到要过夜又被什么事儿耽搁了呢。"
"妈,你跟我爸都爱向着他说话。"程宁无奈摇了摇头:"也对,一个女婿半个儿,他高升,您二位脸上也有光。对吧?"
刘主任语气突然严肃:"宁宁,我和你爸爸相信他是因为他的为人,忠厚老实,又稳当上进,你也得相信他。"刘主任看了看女儿的反应,见她没打断就继续说:"或许是他一时忘了呢,你俩新婚也才不久,想来你俩也都不是能令对方事事称心的好妻子好丈夫吧?"
"那要是我迁就他多呢?"
"人家这两年只要有空,周末不都陪你回来,还不是迁就你?你啊…"
"哼,一码归一码。"
"他这个工作,现在还看不太出什么…但凡旭日初升前都有沉静的那一刻,可卿啊…时局变化之快,又有谁能想得到呢?"刘主任话里有话。
程宁扭过脸去,她不爱听这些东西,当初从河南调回来她拒绝了妇联宣传处副处长的职位,她说她想想就知道这里头什么成分,冲着谁的面子,谁的名头。李可卿说她想得太多了,程宁逗他说你才是别想太多了,总不能冲着你的名头吧。
"我说你啊,是不是太寂寞了?趁早生个孩子,不就有的忙了。"
程宁佯装大吃一惊:"妈妈你是谁?大知识分子也会说这种话?"
刘主任微微笑笑,于是对女儿的玩笑并不在意,缓缓说:"我不过是个想抱外孙的老太太罢了…"
"我怕他出事儿还有错儿了?互相不管不问还不如不结这个婚!"
就这样在娘家待到日落西山,刘主任见女儿没有回家的意思,坐到沙发上劝她:"就算是周末也不能待得太晚啊…"
"回家也是自己一个人,咱俩多同命相连啊妈,今晚您可别赶我。"程宁把书扔到一边,凑到妈妈身边。
看程宁还着生闷气,刘主任也就不再多说。
"妈,宁宁在您这儿吗?"人还在院子里,声音就透着一排窗户传了进来。
刘主任煞有介事地看一眼程宁—见她正假模假式地整理她父亲的书柜。程宁把一本书插在架子上,皱着眉回头看妈妈:"妈,这么晚了,怎么还没锁门?"
"少给我贫,说开了就回你自己家去。"
正说着,李可卿开门走进来。
"可卿,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下午,回家看宁宁不在家我就猜她在您这儿。"
"程宁,回家吧,可卿刚出差回来,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刘主任叫女儿的大名,语气里分明不容一刻迟缓。
是啊,两口子在妈妈面前争辩总归不好。程宁不得不同李可卿回了家。
一路上两个人无言。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李可卿被刚进家门的这一榔头锤得一头雾水:"怎么了宁宁?刚一路上你骑这么快,我…"李可卿看程宁脸色不对,难不成是…哎呀,怪不得下午回单位小张特意告诉他程老师昨晚打来了电话,就为这个?
程宁把可卿晾在客厅,自己进了洗手间洗漱。
可卿在揣摩女人心思上向来是个迟钝的,嘿,他陶敬竹真没说错,这两天他硬是没感觉出不对劲儿来。他口渴了半日,此时又思虑顿竭,茶壶里倒出点儿什么就喝下去了。昨天晚上的茶水,苦涩又冰凉,真到了肠胃里他才觉察出寒凉刺骨。
"宁宁,我…我那天下午走得太急了。"可卿见程宁出来,站起来解释道。
"后来两天一直连轴转,是我考虑得不周了。"他见程宁没反应,自己主动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宁宁,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吧。"
"你不用说对不起。"程宁一抬头,看到自己面前的李可卿手足无措,黢黑的脸上急得发烧,她的心忽得又软了下来。
"我不会为这点儿事儿生气的,你放心。我只是失望,失望咱俩连最基本的平衡竟然都做不到么?就像天秤,孰轻孰重,好像找不到重心。"
"宁宁。"
"如果对我来说最舒服的状态,会让你觉得束手束脚,而对你来说最舒服的状态,会让我焦虑担心,那你会怎么办呢?"她盯着他问。暗黄的灯光打在可卿的脸上,她在他的阴影里。他额前微曲的头发,宽宽的鼻子,薄薄的起了干皮的嘴唇,浓密的眉毛,不大不小却时常闪着光芒的深邃的眼睛,她看得一清二楚。莫名的酸楚涌上她的心头。她看着他,觉得她是那么的了解他的理想,他的报负,可是生活啊,又不仅仅是理想… "李书记,可卿…可能是我太患得患失了…" 程宁低下头,吸了口气。
"宁宁。"李可卿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只会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宁宁,求求你别这么说。"
"宁宁,是我要反思,我得彻底抛弃单身主义作风,宁宁,我保证从此以后一定事无巨细一一汇报,绝不再让你替我担心了,真的。我后天要去昌平,下个月要去日本…"
"哎呀。"程宁简直要被他气得发笑:"别说了,我又不是你上司…"
程宁把脸扭到一边,不再看他。
李可卿勾住她的双臂,见她没有抗拒就将她搂进怀里,他觉得这两日的疲惫都没有这一晚上来的令他心悸,他紧紧地搂着她:"我绝不能失去你,宁宁。"
我也是啊,可卿。
只是,妈妈说得没错。后来,可卿让宁宁在她不舒服的境遇里徘徊等待了数十年,但他们都没有失去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