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眼里除了荒漠,只有荒漠。

过度抽取魔晄,最终还是造成了巨大的环境变化。

天空是昏暗的黄色,戈壁丘陵是暗沉的灰色。大风变得捉摸不定,时不时扬起的沙砾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你已经感觉不到身体某些部位的知觉,它们肿得像装满水的皮囊口袋。你倒是希望有这么多水,可以喝个够。

车队已经向南前行了半年。刚开始的一百多人,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一。

你的身体疲惫不堪。若是能够休息一天时间再前进或许会更好。但你不能欺骗自己。从前那些想要休息一段时间再来追赶大部队的同行车辆,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追上来。

前往米德加尔的路照理说还有一大半,你能看到的只有一片荒芜。

"…我能看到的…只有一片荒芜。"

面前人念出了你刚才在本子上写下的句子。

你愣了一下,"啪——"地合上了本子:"偷看别人日记是不对的。"

他在你的旁边坐下,顺手将枯枝木条丟进了篝火里,向后仰去,用手肘支撑着身体。那一头瀑布般的银发轻轻垂落在沙砾上。他和资料上记录的一样俊美。

你不意外他会来找你。你本来等着他开口说话,眼睛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医生…?我听见他们这样叫你。" 他终于开口,嗓音柔和。仿佛他周身笼罩的难以接近的冷漠是你的错觉。不过你知道那应该并不是你的错觉。

"我很抱歉你的同伴发生了意外,听说是为了把我从设施里带出来…"

你抿起了嘴。

"…很抱歉,我什么也不记得。"他说。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杀掉那个男人,对此你一点也不意外。

今天,你那位所谓的同伴执意潜入从前的神罗被封锁的废弃设施,打算寻找一些补给。他认为坚固的重门之后必有宝藏和补给,于是逼着你破解密码门…

门后的一切让你们不寒而栗。

在布满灰尘的主控设施启动后,墙面上排列开来像标本般储存着各类令人不安的异形生物的培养器发出诡异的盈盈绿光。

浑浊的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让你忍不住打喷嚏。你一边端着武器,缓缓地一一走过那些诡异的容器,解剖了一半的生物,落满灰尘的设备,脚下散落满地的资料纸张。

仪器上插着的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储存盘引起了你的注意。数据对你来说很重要。你顺手将它收入自己的衣袋里后。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设施里,连同伴的咒骂声都仿佛是隔着海绵传来。你却觉得芒刺在背。下意识环顾四周时,不知为何,却被一个极为巨大的培养缸吸引了视线。

你走了过去,在满是灰尘地面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最后在培养缸前站定。迟疑了片刻,你抬手用袖子去擦眼前那脏兮兮的器皿。像是雨刮擦过车窗,透出一个小小的窗口。

你好奇向里面张望。在扭曲的视角下,你看见了里面的生物——泡在不知名液体的一个与普通人类看起来无异的存在。

你觉得后脊发凉,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一具尸体。在眼前隔着液体的皮肤像是以最坚实无暇的大理石雕刻而成的艺术品。

透过模糊的缸壁,你勉强能看见他合着眼眸,被包裹在水草般漂浮的银色的发丝之下,每一寸肌肉的线条都是精确地恰到好处。

他太过完美,以至于让你感受到了机器般的冰冷,没有人气。

你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带有温度的手掌不由自主地贴上了冰凉坚硬的容器壁上。

那一刻,容器中的人骤然睁眼。妖异的绿眸,惊地你顿时退后了好几步。

脑海中的思绪瞬间托着一小片记忆的碎片上升。你的眼神迅速锁定到了容器上镶嵌的名牌。那证实了你的猜想:萨菲罗斯,神罗hero。

你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愚蠢的男人也看到了培养器中的异常。

他咒骂了一声,举枪遍向他扫射。你想阻止他,却没有机会了。

培养器在你面前哗啦啦破碎。不知名的液体扑面而来。你慌忙扯起衣物遮挡,却顿时被液体冲趴在了地面上。

液体的重量的冲击下让你五脏六腑剧痛,你听见了惨叫声,随即又戛然而止,你却根本无力估计。直到你渐渐缓了过来,慢慢地抬起头。

然后压力从天而降,你骤然撞上了一个男人的脸,可怖地口眼歪斜,几乎看不出来原本是什么样子。

你吓得尖叫起来,试图推开那具沉重的身体,这才注意到他的头颅扭曲到了一个非常极端的角度,早就已经断气了。

那是你的搭档。

你顿时毛骨悚然,肾上腺素飙升,下意识地手脚并用地从地面上爬起来逃跑,却只感觉后脖颈一紧。整个人如同被鸡仔一般地被提起,随即气管被掐住。

死亡的恐惧和疼痛让你喉管发出可怖的咯咯声音。你抠着那双冰冷的大手,努力对上了凶手的眼睛。

冰绿色,瞳孔一条竖线,几乎没有任何收缩,似乎是在某种梦游的状态。

你在晕厥前用尽全身力气几乎绝望地挣扎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萨菲罗斯!"

仿佛是奇迹,你只看见他的瞳孔一颤,脖颈间的压力顿时消失,整个人滑落在了地板上,开始痛苦地咳嗽起来。

头上人捂着额头,摇摇晃晃,声带沙哑地震颤,吐出了一个称呼:"医生…"

你背脊顿时一紧。

然而男人仿佛耗尽了力气,整个人颓了下来,赤裸的身体如同倾塌的巨塔一般地压到了你的身上。你的手肘膝盖一软,再次被压趴在了地面上…

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事情。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

他既记不得自己手上沾的血腥,也记不得自己在混乱中叫出了什么。

至于你,明智的选择是逃跑,而不是脑子一热把这个极为危险的人物给从设施里拖出来,还用布条沾湿了水,擦拭他的嘴唇和脸颊,直到他真正地苏醒过来…天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他明明快要掐死了你。

"你还记得什么?"你问他。

他是神罗特种兵Hero的事情。

他在任务中失踪的事情。

这些都是你知道的。

而剩下的…

他为什么会在培养器出现?

睡了多长时间?

废弃设施里发生了什么?

你则一概不知。

"…"

什么都不记得?你扬起眉,看着他。

"杰诺瓦,神罗…"他顿了顿:"克劳德。"

除了神罗,其他的名词你从没有听说过。

"什么意思?"你问他,"人名么?"

他摇摇头。

你心里有数了。他知道的事情比你还少得可怜。

"那你记得自己叫什么么?"你问他。

"萨菲罗斯。"

"是的,萨菲罗斯。"你在背包里翻找着,最后找到了记录装置,只是靠太阳能驱动的装置能量严重不足,导致屏幕晦暗,不过还能将就看看。

你调出了资料页,展示给他。只是资料页上也仅仅是一张图片和两句描述而已:

萨菲罗斯,神罗特种兵,Hero。尼布尔海姆事件死亡。

后面记载着时间时间:[υ]-εγ4 0002

那是距今150多年前的事情了。连神罗公司都不复存在。如今现在统治星球的是X公司。

萨菲罗斯看了记录后,沉默了一会儿。"这些资料,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的父亲从前是x公司神罗遗产的研究员。"你告诉他。

"你呢?"

你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说:"刚才告诉你关于你的身份这些事情最好保密。领队肯定不想节外生枝。"

他微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你的答非所问。然后他也不再说话了,篝火中跳动的火苗,将他的银发染成了暖橙红色。

你把你自己的食物递给了他一些。那是没有味道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干。他很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开始吃了起来。

"有水么?"他问。

你忍了忍自己不舍的情绪,把只剩半瓶水的壶递给了他。

"你有什么打算?"你问他。

他摇摇头。

你踌躇了一番,还是打算说出你盘算了许久的建议。

"要跟着我们去米德加尔么?"

你需要一个伙伴,特别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目前孤身一人的处境对你很不利。虽然从前那位自大且愚蠢,让人难以忍受,但是有他在,你们还能相互照应,不会被其他人轻易抛弃。

你思考过。他作为特种兵身体健康,理论上打猎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并且,现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你不知道队伍里除了抛下没有能力继续前行的人还会发生什么。而他刚才轻而易举地就能取人性命,除了能照应你,也会很容易地杀掉你…你咬了咬后牙槽,赶走那些思绪,试图重新关注到眼前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还很遥远,目前的关键是萨菲罗斯刚醒过来这一段适应期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食物消耗量对你来说是个问题…前提是萨菲罗斯愿意和你搭档的话…

解决办法是有的。队伍里领头的那队经常会有余粮。只是并不是那么好得到。

但是你愿意小小地赌一把,只要把这段时间熬过。

"从前米德加尔就是神罗的中心。或许你在那里能找到些什么。"你给出了说服他的理由。"而且,现在星球上的环境,并不适合人类单独行动。"

他似乎晃了一下神,眼睛转向了你。你注意到了他的竖瞳,还有其中混着火光的绿色。很漂亮,让人联想起蜥蜴或者蛇。总之,不像人类。

你想起了那个培养器,想起了在液体中泡着的他。你眨了眨眼,想把那些记忆赶出脑中。

他没有理由拒绝你,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

你松了口气。至少,你可以不用再去寻找新的搭档。

你指了指火堆旁的一堆包袱,告诉他:"那些东西,属于你了。"

那是你前任搭档留下来的东西。

包括一些武器,衣物,还有一点点日用品。萨菲罗斯检查着其中内容,居然还在里面摸出了一张穿着暴露的女性海报图。

你一把将图片夺了过来,捏成团扔到了火里。

"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我会帮你想想办法…你会搭帐篷么?"你转过身,用轻松的语调问他。

帐篷你一个人不太能搞定,身高和力气都不太够。刚才只搭了一半就丢在了一边。队里的其他人也都各自有各自的事情,没有闲人可以帮你。

萨菲罗斯二话不说,动作麻利地拉紧了帐篷的绳索,用锤钉紧在了地面上。比起你方才勉强弄的松松垮垮的帐篷要好很多。

你觉得方才给他食物的收益回来了,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些鼓舞。

"我教你怎么设置集水装置,这样明天早上我们就有一些水了。"你变得精神了起来。

"'我们'?"

"对,我们。"你说,"你吃了我的食物喝了我的水,支起了我的帐篷…还偷看了我的日记。所以,你是我的搭档了,我会照看你的。"

"这是这个时代的规矩么?"他微微眯起眼,看不出是不快还是狐疑。

"所有时代都是这个规矩。"你说。然后你朝着南边望去,"去米德加尔的路还有很长。"

是的,路很长。

那晚你睡在帐篷里,身体上很累,可你却一直睡不着。

让人欣慰的是旁边没有从前那恼人的鼾声和让人难以忍受的体味。萨菲罗斯在睡袋里安静地躺着,几乎没有翻身。你想他在沉睡百年后醒来的第一个晚上,应该也非常难以入眠。

第二天,按照领队的安排,你们接下来的三天应该一股作气地前往下一个休息点。那里有一条地下河脉,可以供大家休息几日。

可是,由于昨日的意外,你没有打到猎物补充存货。手头的干粮仅够一日。你不太能指望在这个时代缺乏狩猎经验的萨菲罗斯能立马就派上用场。你也只能去和领队商量。

那天晚上,你在领队的帐篷里待了半个小时,然后拿到了肉干和从水车上接一大桶水的允许。

他趴在睡袋里,抽着烟看着你穿上衣服,问你需不需要帮助提水桶。

你没有说话,从帐篷一角"哐—"地提起了水桶。

"那个银发的男人…听说他是在神罗设施里躲避沙暴的旅人。"他的视线在你的脖颈处游弋了一下,那里的掐痕淤青仍在。

你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怎么?"

"我看起来像傻子么?"

"…"

"我不管他从前是谁。既然进了我的队伍,就得配合我们的行动。你知道的,我们必须互相照应…"

相互照应?你心里冷笑,不想听他继续说话,伸手准备掀起帐篷门帘。

他在你的身后警告道:"你拿分配给自己的资源补贴他,导致你自己的物资不够,可不是明智的选择。作为领队,像这样给你这样的特殊照顾已经不对了。储备资源是分给真正需要的人和对车队有贡献的人,你们这两天可什么都没干…"

你侧过脸看向了他。

只见他已经盘腿坐了起来,被你的目光一刺,语气顿时变得无奈起来:"你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呢?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你,给你更多的食物和水…"

"去找别的女人吧。让我们彼此都开心一点。"你对他说。"至于食物补给,这是你从前欠我的。旧账不跟你算,在你受伤需要治疗的时候,别忘了带上诊费。"

水桶里装满了冰冷清洌的水。

你避开人群,在巨大的龙舌兰的阴影下解开了腰带,小心地用水瓶舀起一点水来清洗自己的下身。

月光下,水染深了沙砾的颜色,最后又变得无影无踪。

你不会有孩子。现在自然生育率低得惊人,不得不靠着医学手段介入才能繁衍后代。可为了保证出生率,到了年龄的男女又会被要求进行医疗受孕,否则将被收取重税。

人与牲口无异。那个男人丝毫不在意地将自己的空炮全部发射在了你的体内。对你,对他自己,完全没有任何感受…只是,纯粹的泄欲罢了。

生命太短暂了,即使作为过着无法反抗的命运的牲口而言,也过于短暂。泄欲,狂欢,享受当下似乎并没有什么错—————如果真能给人带来一瞬的快乐

可是快感仅仅是一瞬的,之后你觉得不适。甚至愿意用宝贵的水来洗去男人留在你身体的所有痕迹。

"真该死!"你低声咒骂后,又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希望能平复心情。

仅仅片刻宁静,你就被身后的响动拉回了注意力。那是鞋子擦过砂石和戈壁植物的声音。

你急忙转了出来,看见了像熊一般壮实高大的身影从弯腰中站直了身体。

你吓了一跳,这才是意识到那是萨菲罗斯。

他这两天一直没怎么说话,乘着扎营时在队伍中,观察着周围环境以及队伍中的每个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没有控制好情绪,略带恼怒地质问道。

"取水装置。"

在他惜字如金地开口回答的时候,你就已经看见了他脚边安装好的装置。那是你告诉他的方法,他似乎有一定的知识基础,很快就可以自己上手。

"抱歉,我被吓了一跳,语气不太好…"你勉强说。"我得到了一桶水,大约有十升,能帮忙提到帐篷那边么?"

他没有动。

直到你开口叫他名字,他才有所动作。

"怎么了?"你问他。

他没有回答。月光下,发丝带着银色的光晕,他的目光深深的注视了你一会儿,最后从你的身边轻松提起了你方才吃力搬运的水桶。

你才不会有时间照顾他奇怪的情绪,回到帐篷就忙碌地开始用小水瓶分装那桶水。

"这些水再加上取水装置里面的,足够撑到下一个营地。可能还有多余的…明天我会负责驾驶。你注意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捕猎的机会。"你告诉萨菲罗斯。可对方并不感冒。

"你不应该操心太多,"他说,"医生的体力透支是一个问题。"

你听了这话觉得不快。很大原因是你确实体力不支,腿软身子酸,甚至连水都提得吃力。可你不想让他知道这一点。

"你150年多年前就不是Hero了,萨菲罗斯,现在你是被我救助的旅人。这里是我说了算。好了,拿上这些水…"你把分装好的几瓶水丢给了他。"这是你明天的份。今晚我们用桶里的,明早上我去把装置里的水收集起来。"

他没有去碰那些水瓶,也没有继续说什么。

反倒是你觉得沉默的空气有些尴尬。

"我想,当年你还是Hero的时候一定很厉害。"你说起了别的,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可能…整个神罗都围着你转呢。"

"医生为什么非要去米德加尔?"他突然问你。

你反倒愣了一下,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对他坦诚一点,"妈妈在那里等我。"

他闻言,顿时皱起了眉,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妈妈?"

"我和爸爸离开米德加尔,大沙暴就开始了。我们被困在了北边,再也没见过她。你有母亲,也能理解我吧。"

帐篷低矮,在昏暗的照明下,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或许是因为提起了自己的母亲,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上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让你不适的气味,那天入眠时,你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多愁善感。

你盯着躺在身边人被帐篷外营火投射出阴影的宽大和温暖的背脊,还有铺满了帐内毯子的反射着微光的发丝出神。想着他和你一样也是孤身一人,你忽然生出了想要拥抱他的冲动。

至少他寡言,没让你讨厌。他让在你走不动时接过了你的水桶。他的体温让你觉得产生了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的幻觉。

不过你不可能做出拥抱他这样的多愁善感行为。这段要命且看不到尽头的旅途上,这种因冲动而起,最后可能会变质的东西是最耗费心力的,也是最最没用的。

最后你转身,试图让自己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