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雅克街是一条很长的街道,一端通向塞纳河,另一端穿过拉丁区,延伸到更贫穷的城区。天黑以后,街上还有一些行人,以及若干醉醺醺的家伙。

马吕斯拖着艾潘妮出了卢梭餐馆的门,栗发女人的帽子有点歪,手里挥着阳伞,不停地回头用欢快但口齿不清的声音向店老板致谢。

这女人比想象中能喝多了,差点喝干马吕斯口袋里最后一个苏,并且迟迟没有平常人迟钝困倦的醉意,反而越喝越兴奋。圆脸蛋上春意盎然,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放射着不正常的光,嘴里也越来越不把门,不停地胡说八道。

"啊哈哈哈哈,马吕斯呦,我啊,早就认识您了!"

"是的,我知道,您很早就为我提供帮助…"

"不不不不,"艾潘妮的胳膊缠上马吕斯的肩膀,搂住了他的脖子,阳伞则扛在她自己肩膀上,如同一个扛着步枪的士兵:"您的世界…嗝…欢乐祥和,阳光普照—我是说,事实上,您啥都不知道!"

马吕斯的脸热得不行,尴尬极了,可他又没法把艾潘妮甩下去,这样会造成栗发女人直接摔趴到地上。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虚扶着艾潘妮的背,半扶半拖着她一路向前挪,同时焦急地四处寻找空闲的出租马车。

"您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艾潘妮笑得狂放而诡异,破锣嗓子底色尽显,酒精燃烧着理智和神经,让她咬字不清:"您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妙人儿,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您眼里的神迹,就算我在您面前跳肚皮舞,您也根本看不见我啊!"

"您在胡说什么,我不明白。"马吕斯浑身是汗,总觉得似乎听到了某些不该听的话,艾潘妮是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吗?

马吕斯是个俊美青年,平日没少接收各路女性的热切目光,但他一向羞于应对,甚至有点害怕,总是拘谨地加快脚步,好逃离那些蕴含深意的目光。今天正面迎接艾潘妮的重磅话语,羞得他头都快抬不起来,心里乱成一团之时,忽然看见迎面过来了辆没载客的马车,赶紧伸手拦住。

"马车!请把这位小姐送到…"马吕斯说到一半卡了壳,转头向含糊不清地唱歌的艾潘妮问道:"法白尔…艾潘妮,艾潘妮!您家的地址是哪里?"

家?

我家?

我…没有家。

"我家啊?"艾潘妮脸上笑嘻嘻,用阳伞指向前方,嘟嘟囔囔地答道:"在济贫院大街、最偏僻的地方~大概是 50,呃,52 号吧!"

马车夫没听太清,要求马吕斯重复一遍,但他重复了一半就瞪圆了眼:"不,不对!那是戈尔博老屋,是我住的地方!"

"没错,您住那里,而我呢~嗝儿~"艾潘妮更欢乐了,酒嗝一个接一个:"就住您对门儿~惊不惊喜~嗝儿~意不意外?"

"别开玩笑了,我的女士!"马吕斯的语气礼貌的同时有点气急败坏,他晃着艾潘妮的肩膀,拼命想让她清醒一点,可惜并未取得成功,马车夫不耐烦地看看扯成一团的俩人,一挥鞭子赶着车离开了。

马吕斯长叹一口气,拉住晃晃悠悠的栗发女人的袖子,再次试图套出有效信息:"艾潘妮,法白尔小姐!行行好吧,告诉我您到底住在哪?"

"我就,住您对门儿啊!"艾潘妮的眼神恍惚,似乎穿透了马吕斯,看着遥远地方的另一个人:"我当年是那么喜欢您,可您却一点都不知道…"

"您喝太多了,艾潘妮。"

马吕斯已经窘迫到崩溃边缘,他低头看着地面,拖着艾潘妮往河岸方向走,试图找到另一辆出租马车。而被拖着踉跄行走的艾潘妮,则开始大声唱歌,用一首英国流行的曲调套了词句,歌唱美好但短命的爱情。曲调非常欢快,歌声嘹亮但并不甜美,隐隐透着苍凉和悲伤。

两个人拉拉扯扯,在石板路上走出了蛇一样曲里拐弯的路线,醉酒的人比平日的力量和重量都大,就在马吕斯渐渐觉得快要架不住艾潘妮的时候,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如同乌云脚底传来的雷鸣。

"艾潘妮?怎么是你?!这是怎么回事?"

马吕斯抬起头,发现远处走来一个大个子男人,穿着一身铁灰色大衣,宽边帽下粗野严厉的面容让目睹的人都不禁浑身一颤,一双锐利的灰眼睛正紧盯着马吕斯,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脸。大个子人高腿长,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来到他们面前,来回打量着拉扯在一起的两人。

"先生,您认识这位小姐吗?"

马吕斯从刚才大个子的喊话里得出结论,那人似乎认识艾潘妮的样子,说不定能提供帮助:"她喝了太多酒,我都不知道该把她送到哪里去。"

高大的男人没有立即回答马吕斯的问题,而是眯起灰色的眼睛,反问了起来:"您又是谁?"

"啊?我叫马吕斯。"马吕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回答了对方:"拜托,您知道这位小姐的住址吗?我觉得应该先把她送回—"

马吕斯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肩头一沉,艾潘妮的一条胳膊伸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并笑嘻嘻地向面前的大个子打起了招呼:"哦呦,这不是沙威吗?嗝儿~督查呃,先生,来来来,我给您介绍一下~"

"这是马吕斯,呃,庞梅西男爵,大~律师!"栗发女人紧紧搂着马吕斯的脖子,另一只手做出介绍的指向动作,阳伞的象牙柄挂在肘弯里:"你就说,他帅不帅?嗝~是不是很秀、秀气?还是个大才子呦~"

不知为何,马吕斯觉得面前高大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阴森恐怖的气场,似乎能随时扑过来把他撕碎一般。还没等他开始惧怕,一阵疼痛袭击了脸颊—艾潘妮捏住了他的脸蛋边笑边揪,疼得他直咧嘴。

"这家伙可是我的,呃,初恋呢!"女人琥珀色的大眼睛亮亮的,带着醉意的朦胧,又不像真正的醉汉那样浑浊:"可人家一点都不、不在乎我呢!心里全都是他…嗝儿~他的百灵鸟…我可…什么都不是呢!"

"法白尔小姐!住手啊!"马吕斯脸被拽得生疼,抓住艾潘妮的手,想要把她拉开。面前被称为督查的大个子动作也很快,上前两步伸手想帮忙,可艾潘妮突然松手,敏捷地退后一步,躲开了男人的手。

"马吕斯先生,我也,呃,介绍一下这位—沙威督查,巴黎警察局的。"

艾潘妮底盘不稳,有点摇摇晃晃,但依然笑得很欢快,指着大个子对马吕斯说道:"嗝儿~你看,又高又壮,对吧~?全、全法兰西最、最好的警察!我最、最喜欢他了!"

马吕斯目瞪口呆地看看艾潘妮,又看看被称为沙威督查的大个子男人,发现对方粗野的方脸上刷地泛起了红晕,伸在空中的手明显僵了一下。

"还有,他啊—"艾潘妮哈哈笑着拍手,脸上满是欢乐的笑容,但眼里却泛着泪光:"他是我的,嗝儿,未婚夫呢!差点就跟我结婚了,没想到吧?"

马吕斯没来得及对劲爆消息反应,沙威就从他身边迅速掠过,伸手去抓发着酒疯的栗发女人:"够了,艾潘妮,别说了…"

谁知平日优雅的淑女,忽然滑溜地像条鳗鱼,一闪身贴着沙威的手臂外侧,转到了他身后,继续高声对马吕斯介绍:"他比您更猛,在我们的婚礼,呃,直接逃婚了呢!啊哈哈哈哈~"

艾潘妮狂笑着,她被酒精催化的言语,吸引了一些路人驻足围观,只见她敏捷地躲开沙威的大手,在不多的围观人群中钻来钻去,撒腿往不远处的河岸跑去。沙威则咬牙切齿地撞开看戏的人们,紧随其后追了过去。马吕斯的反应慢了半拍,在沙威都跑出去一段距离后,才想到自己也应该跟过去。

栗发女人不知何时甩掉了脚上的缎鞋,光着脚丫在街道上奔跑,速度快得出奇,但沙威比她的速度更快,不到十秒就接近了她。艾潘妮此刻滑溜似条鱼,敏捷如猴子,沙威抓住了她短外衣的袖子,但被她转了一圈直接甩掉外套,三两下就跳上了河上桥栏杆,抱住铸铁灯柱转了半圈,整个身子顿时悬在了桥外,下边就是波涛滚滚的塞纳河。

"艾潘妮!"沙威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即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惊恐之色,伸出双手缓慢地靠近桥栏杆:"别动,千万别再转了…回来这里,好吗?"

"马吕斯先生,我就问你,沙威督查厉害不厉害?"

艾潘妮又开始笑了,帽带在跑路的过程中颠松了,帽子正斜挂在头上,有往下掉的趋势:"我认识他好些年、年了,吵过架,也约过会,嗝儿,终于他妈的把自己的心交、交出去了。"

马吕斯终于也跑过来,站在沙威旁边,跟这高大的警官面面相觑。

"但他在婚礼上逃走了!就像您只会让我去送信、呃、去为您的意中人跑腿一样!"艾潘妮的声音里开始带上哭腔,双手抱着路灯杆子左右晃悠:"你们,你们这帮人,呃,都是假的!全他妈都是我的幻想,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那个,警官?"马吕斯小声地问起:"…您是警察对吧?现在我们—"

沙威的灰眼睛瞪得贼大,但脸上的表情开始镇定下来,他死盯着桥栏杆上的艾潘妮,嘴里小声地对马吕斯说道:"先把她弄下来再说,你说点什么吸引一下她的注意力,快点!"

"啊?啊,哦,好!"马吕斯稍微反应了一下,立刻了解了督查的意图,向着艾潘妮说道:"艾潘妮,我、我明白你的心情,虽然我…我心中已有意中人,但…"

马吕斯边说着,边用余光瞟着缓缓向灯柱移动的沙威,咽了下口水之后继续说:"但我想也许那位督查并不像您说的那样糟糕,逃婚这种事…一定另有隐情,您应该可以—"

"你们个个都有难言之隐!可我呢?谁考虑过我的感受?!先生们,请扪心自问一下,你们谁曾经考虑过我?"

艾潘妮开始怒吼,破锣嗓子带着哭腔,声音更加刺耳:"马吕斯先生,我为您送信的时候,您想过我心里是否乐意吗?沙威先生,我被你一个人扔在教堂里的时候,亲爱的督查先生,你有感受过那种绝望吗?!"

马吕斯背后的衬衫发凉,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半。虽然他对艾潘妮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但隐约觉得似乎真的跟自己有点奇怪的关系,就在他的脑子疯狂乱转,想要继续开口说话的时候,一个铁灰色的影子突然暴起,向桥栏杆扑去。

"啊啊啊—!!!"

艾潘妮发出一声尖叫,她被突然窜过来的沙威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没抓稳,整个人向着塞纳河掉了下去。当她的身影从栏杆上消失时,马吕斯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窜出来,慌忙也跑上前去,发现高大魁梧的督查拦腰趴在石头栏杆上,双手死死抓住艾潘妮的两只上臂,栗发女人双脚悬空,正惊恐地拼命挣扎。

"喂,你!"沙威的帽子从头上掉落,在河水中溅起一点水花后立即消失了,他额角青筋暴突,斜眼对着马吕斯怒吼:"快来帮忙!"

"是,好的!"马吕斯冲上去帮忙抓住艾潘妮的手臂,两个男人合力在一起,很快就把她拖过栏杆,最后放到平整的石头桥面上。

三个人都气喘如牛,艾潘妮的腿软到无法站立,瘫坐在地上眼神发直;马吕斯面色通红,心脏跳得厉害,扶着栏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沙威前额和脸颊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魁梧的身子背靠灯柱站着,脸却一直向着地上的艾潘妮,薄嘴唇张开又合上却没有声音,像只快要干死的鱼在喘气。

街头出现这么大的动静,四周很快就围过来很多吃瓜群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沙威率先反应过来,从地上捡起他的警棍,大喝着驱散人群,然后对河岸大路上一辆远远过来的马车喊到:"喂,马车!过来!"

等驭马拉着黑色的轿车不紧不慢地驶来后,沙威把警棍插进腰带上的皮套里,拉起艾潘妮的手臂从颈肩上穿过,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轻轻地把她架起来,拖上了马车。

"我说您,是叫马吕斯?"

俊美青年抬头看向马车,沙威卡在车门前的台阶上,半个身躯悬在车门外,正以一种训斥般的粗鲁口吻对他说话:"我希望今天这事就当从未发生过,您能保证吗?"

马吕斯咽了下口水,也粗鲁地回答道:"能,但您这是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送那位女士回家,"沙威说到这里时,有意无意地往车厢里瞟了一眼:"感谢您刚才的帮助,剩下的您就不用管了。"

"那么请您转告法白尔小姐,"马吕斯往前快走了两步,大胆地瞪着车上的大个子:"我不会对她有任何不好的印象。"

黑发警官眯起灰眼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后就缩回车厢,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随着马鞭的爆响,车轮转动起来,黑色的马车很快就驶出了马吕斯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