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冉阿让吃饭的时间里,艾潘妮把门房夫妇喊上来,帮忙将床移回了老人原来的屋子里,顺便更换了一遍床上用品,将铺盖挂到窗外晾晒。沙威则一直安静地坐在门口,等到冉阿让吃完饭回房休息后,才跟着艾潘妮一起下楼吃午饭。

"亲爱的,我有个计划想跟你商量—"

"那就收拾收拾住下吧。"沙威头都没抬,专心对着他盘子里鲈鱼下刀:"反正那老家伙房子里不止一个房间。"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艾潘妮没开口就被猜到了目的,显得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尴尬:"我总觉得你可能会反对。"

"我的反对意见或命令,对你管用过哪怕一次吗?"沙威咀嚼着鱼肉,一脸淡定:"老家伙现在一副快死的样儿,你们之间的关系又那么亲密,怎么可能只是多探视几次就够的?"

艾潘妮尴尬地笑了笑,用尽量温柔敦厚的笑容对着对方笑道:"太好了,我之前还挺担心你和伯父因为过去的事合不来,会拒绝我的计划呢。"

"哦,这个嘛…还真是挺重要的考量因素。"

沙威扬起眉毛,一脸又闹心又无奈地瞪着她:"虽然我确实可以选择住到皮埃尔那里—反正他俩现在住着咱们原来的房子。但你要是天天来回跑,难道不会很劳累吗?还不如干脆直接一起住段时间,既然不是要住一辈子,我就可以暂时忍耐。"

栗发女人望着他的眼睛瞪大了,惊叹在她的嘴里旋转,但没有出口。

沙威察觉到了艾潘妮的目光,他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冲着餐馆的墙角皱着眉低声咕哝:"因为比起忍耐那个老家伙,我…更无法忍受你不在我身边。"

"…亲爱的,你人真好!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你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难道不是个好人吗?!"

"啊,请不要在意细节,那不重要。"

艾潘妮对于沙威的支持,以一个热情的吻表示了感激。她随后送信去圣殿老街,让管家罗丝帮忙安排两个得力的家务女仆,跟着苏珊一起过来,花了一下午时间,把武人街 7 号三楼积灰已久的三居室套间打扫干净。

门房的丈夫帮忙将艾潘妮成堆的行李搬上楼,她自己则指挥着女仆们和门房大妈一起,将之前杜桑的床搬进珂赛特的房间,凑合拼成双人床。艾潘妮又在原来杜桑房间里设置了居家佣人的床位,第二天就重新面试了一名有经验的妇女,专门照顾老人起居和杂务。

对于艾潘妮住进武人街 7 号这件事,冉阿让其实表达过反对意见,然而可想而知地遭到了这个最强势女儿的无情镇压。老人虚弱的状态也着实无力对抗,只能任由艾潘妮贴身全天候照顾。

也正是由于住进了新成员,本来冷冷清清的三居室变得富有生气。曾经空荡荡的柜橱里摆满了用具和消耗品,床上光秃秃的床垫和褥子罩上了干净的白棉布印花床单,写字台堆起纸张书籍和报纸,客厅桌上的旧水罐里每天都会出现一把鲜花—伽弗洛什私人订制款,价值一法郎和一个苹果馅饼。

事实证明,正常饮食和环境,对身体非常有好处。冉阿让在艾潘妮的监督下,每天乖乖吃饭,傍晚由苏珊陪同在玛黑区里散步。剩余时间里,他会看书并和艾潘妮聊天,回忆往事或者闲聊家常。沙威则很少主动搭理他,经常默默坐在房间另一边看报纸,或者干脆拉着艾潘妮出门溜达。

虽然沙威之前表示他会为了艾潘妮而忍耐,但老冤家就是老冤家—在艾潘妮视线所不能及的时刻,他还是免不了会对冉阿让冷嘲热讽。可惜冉阿让不为所动,总是以慈祥敦厚的笑容、轻松和蔼的态度,应对沙威所有的阴阳怪气,如同当年在滨海蒙特勒伊时一样。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周多,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大早就外出的艾潘妮回到武人街,爬上三楼推开大门:"我回来了!"

客厅里正在进行的对话戛然而止,沙威的脸色略有点不爽。他看看刚进门的艾潘妮,又回头瞪了冉阿让一眼,从桌边站起来就想走,却被老人叫住:"请等一下,沙威先生。艾潘妮,您也过来吧 ,我有话要对你们两个说。"

艾潘妮有点惊讶,解开帽带摘下她的红帽子挂到门口帽架上,随后走到桌前坐到沙威旁边,疑惑地看着对面。只见冉阿让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了过来,并示意她打开看看。

栗发女人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读了起来,半晌后一脸震惊地看着冉阿让:"伯父,您这是…?"

"没错,如你所见,这是人造首饰的秘方。"

冉阿让伸手指向信纸,平静地介绍着:"首饰本身的原料都一样,我的发明其实是加工用的粘合剂。传统粘合剂市价 4 法郎一市斤,我发明的配方只需要 1.5 法郎,而且质量更好、用量更少。哦,对了我忘了写上,没有扣针的扣环比所有的一切更赚钱,成本售价比高达六倍…"

"不,伯父!我想问的不是这个!"艾潘妮把信纸拍在桌上,摇了摇头:"您为什么要给我这么重要的东西?"

房间里出现了短时间的沉默,冉阿让海蓝色的眼睛深邃无比,用一种怅然感慨的神情凝视着艾潘妮。而沙威习惯性双手抱在胸前,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严肃的灰色目光也和她一样望向老人。

"我记得你在信里提到过,滨海蒙特勒伊的现状。"许久后,冉阿让苍老的声音终于出现:"亲爱的你知道,我的前半生都在痛苦中度过,后半生能积极行善,都是建立在那小城的工厂之上。现在工厂倒闭导致城镇随之凋敝,人们没了工作,只会产生更多衣食无着的穷人,以及相伴而生的犯罪。"

"即使我逃亡后在巴黎每天能布施十个穷人…但在滨海蒙特勒伊,工厂里有两百多个工人,那些男工女工背后,都是一个个完整的家庭,每个家庭又有亲戚朋友,他们的富庶能滋养起来的穷人,岂是我在巴黎每天布施能达到的数量?"

"况且,我还能再活几年?"冉阿让说着说着,声音黯淡下来:"就算每天布施一百个乞丐,也无法和一座繁荣起来的城市相提并论,无论它是大城还是小镇。"

"所以,您的意思是…"艾潘妮双手不停地抚着那张信纸,仿佛在努力用手将之熨平:"您希望我回到滨海蒙特勒伊,将您当年的工厂再度振兴起来,重建相关的一切?"

"当然,亲爱的。"冉阿让笑着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艾潘妮犹豫了一下,眼神在老人和信纸之间走了两个来回:"我一直认为您应该会把这些…留给珂赛特,毕竟她跟您最亲,不是吗?"

"在你们三个姑娘里,珂赛特确实是跟我最亲的那个,她对我来说不单是女儿,也是光明,甚至是天堂的样子。"

冉阿让上半身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语气变得既慈爱又痛苦:"但…她太天真无邪、纯洁善良了。我再怎么自欺欺人,也不会认为她能顶得住工厂和商业中那些欺诈和恶意。至于她的丈夫马吕斯·庞梅西先生嘛—你们两个都知道他实际能力如何,不是吗?"

听了老人的话,艾潘妮不禁低头叹了口气,沙威则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冉阿让摊开双手耸耸肩,继续说道:"所以,你说的对。在女儿们中我最疼珂赛特,把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她。我对她的期望是希望她善用财产,比如买辆车,打扮地漂漂亮亮地,定期去看看戏之类的,轻松愉快、长久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是艾潘妮,我对于你的希望,是继承我的事业。"冉阿让平日慈爱的蓝眼睛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庄重地对着艾潘妮说道:"无论是重建人工首饰制造工厂,还是服务城市、赈济穷人方面—你都是我真正的继承人。所以这份配方和技术,理应归你持有。"

栗发女人倒吸了一口气,长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上半身看起来有点微微颤抖。一旁高大的男人自然地伸出手,在她背后轻轻地拍了拍,试图让她镇定下来。

"艾潘妮,自从当年在路上捡到你后,我有意无意地教给了你很多技能,并且你后来也在英国成功地证明了自己。在那之后,我就发现在我的女孩儿们中,你才是真正最像我的那个!由此,我坚信你一定可以做到我对你的期望。"

冉阿让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忧愁浮上眉头:"…亲爱的,我为你留下的遗产,注定是一条不太轻松的道路,你恐怕不能像珂赛特或苏珊那样当个淑女,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你是否会因此怨恨我区别对待?"

艾潘妮深呼吸了两次,忍住眼角的泪花,轻轻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震惊于您的信任和评价—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的荣幸,我一定会按照您的意愿把厂子重建起来的,学校和医院也一样!"

"我相信你亲爱的。对了还有您,沙威先生。"冉阿让也点了点头后,转向了他的老对手:"我把配方和技术留给了艾潘妮,把重建工厂的任务也交给了她而不是您,请问您作为一家之主,是否会介意…?"

"啧,说得好像我懂得怎么开工厂一样。"沙威一侧脸颊的肌肉轻微抽动,一副又轻蔑又恼火的样子:"我只知道按警务工作办的话,是不可能做成生意的,这种事…还是那句话—我要娶的是您的女儿,对您的工厂没有兴趣!"

"但你可以帮我,"艾潘妮歪头凑过去,微笑着低声对沙威说:"亲爱的,我绝对会需要你的支持和帮助。"

沙威浓密的髯须下忽然闪过一抹红晕,他僵硬地扭过头冲着房间另一侧的窗户,嘴里低声嘟囔:"那是当然的,法律都规定丈夫有义务保护妻子,我不帮你谁帮你?" [注 1]

冉阿让紧接着也笑道:"那么我就提前感谢您,先生—谢谢您对我女儿的爱和帮助,我衷心祝福你们生活幸福,直到永远。"

沙威的表情看起来愈发复杂,他坐着的椅子似乎变成了烧红的炭条,令他坐立不安,最终站起来大步走向门口:"省省您那些肉麻的话吧!我要出去透透气,午饭前回来!"

大门嘭地一声被撞上,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逐渐远去。冉阿让摇摇头,对艾潘妮苦笑道:"这种顽固别扭的家伙…你整天对付他真是辛苦了。"

"嗨,还好还好,其实不知道是谁对付谁呢!"艾潘妮狡黠地笑了一下,忽然也红了脸,眼睛看向角落喃喃地说:"顺便,我恐怕已经不是一个人对付他了。"

冉阿让眨眨眼,愣了一会后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倾身向前高兴地向她道贺:"这可真是好消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上午,我去见了医生。"艾潘妮低着头红着脸,嘴上掩饰不住笑意:"大概也就两三个月吧—我本来打算回到家就向你们公布这个消息,但没来得及…"

"没关系,我很期待某人知道以后的反应,那一定非常有趣!"老人故意眨了眨眼,跟栗发女人一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等两人笑够了,艾潘妮盯着冉阿让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开口发问:"伯父,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是关于珂赛特和马吕斯的,不知—"

"沙威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了?"冉阿让仰头叹了口气:"他说的都是真的,亲爱的。这家伙在洞察事物方面简直神乎其技,谁都没法在他面前隐瞒,无论你还是我。"

"所以,确实是马吕斯他主动不让您上门了的?"艾潘妮的脸色阴沉下来,低声继续追问:"而珂赛特,也从没来探望过您?"

"这是我在主动坦白时有心理准备的事。"冉阿让的眼神里有一种悲惨的火光:"马吕斯是丈夫,是一家之主,他有权也有义务保护珂赛特,不让她与我相见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伯父,我并不同意您的观点呢!"

艾潘妮单手撑着桌子,呼啦一下站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愤怒的星光:"毕竟连我家老条子都说过,一个人要是恩将仇报,那他就是个不容于世的混蛋!"


[注 1] 出自 1804 年拿破仑法典,即法国《民法典》第 213 条:" Le mari doit Protection à sa femme, la femme obeissance à son mari "—丈夫有义务保护妻子,妻子有义务服从丈夫。(可见沙威早就对艾潘妮的服从性弃疗了,后半句提都懒得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