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阳光透过零散的树梢,将金色光芒投向地上的芳草。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匆匆在墓碑间走过,许多石碑上的名字因为岁月的侵蚀模糊不清,默默地伏在草丛中里,被他的脚步甩到身后。
男人转过一丛灌木后,很快发现不远处一个朴素的墓碑前,有两个人正安静地站着—其中一个身材高大,身穿一件黑色长大衣,头顶高顶帽,手上挽着另一个裹着披肩、戴一顶红色大檐帽的女人。
这情景瞬间让男人停住了脚步,似乎迷惑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笑了,抬起手冲对方大声打招呼:"嗨!皮埃尔,苏珊!你们果然在这里啊!"
他快步跑上前去,跟那高个子男人热情地拥抱了一下,两个人的身材差不多,额头都差点碰到一起:"马车把行李都送到了,却不见你俩人影,我就知道肯定是来这儿了!"
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用另一只手摘下帽子,露出一头花白卷曲的短发,腮边髯须也已变成灰白。但他天蓝色的细眼睛里透着笑意,即使皱纹已经在眼角和额头上留下刻痕,依然无法掩盖明朗欢快的性格:"没错,我们在城外就下车了,你懂得—总是想先来这里看看嘛!"
于此同时,他身边的女人松开了挽着胳膊的手,帽檐下露出垂在耳鬓的暗金色发卷,以及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她戴着手套的手指上下翻飞,无声地向来者表示问候:【这次又要给你们添麻烦了,露西和孩子们还好吗?】
"她们好着呢,这几天全都在念叨你们!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们过来这里,不就等于回家了吗?"
【你太客气了,看起来你气色也不错啊,小让!】
男人咳嗽了一下,伸手挠了挠茂密的栗色头发,一双灰底带蓝的眼睛里略略闪过一点尴尬:"哎,我今年都 30 了,苏珊你怎么还叫小让啊…"
【从你还穿着婴儿裙的时候,我就叫你小让,现在怎么不行了?】苏珊略微扬起下巴,红润的心形脸上也已经有了好几道皱纹:【我没让你喊我阿姨就不错了,绅士要学会认清自己的处境。】
三十岁的"小"让无奈地叹息了一下,转而低头向着脚下的墓碑,喃喃地说道:"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但我总觉得他们好像昨天刚刚离开似的。"
"是啊,有十年了吧?"皮埃尔也转过来,看着苏珊拎起裙角蹲下,将两支白色百合花放到石碑前:"我们也跟你一样,感觉像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
朴素的石碑并没有什么装饰,深绿苔藓令青灰色的石材显得有点斑驳,它安静地躺在墓园风景优雅的角落,仿佛从未受到时光的侵袭。
长眠于此的沙威和艾潘妮夫妇在滨海蒙特勒伊生活了二十多年,他们重振了多年前衰落的工业,在废墟上盖起新厂房,源源不断的订单和财富流入小城,人们有了工作,富裕的生活吸引着更多人慕名前来,城市因此而重新走向繁荣。
艾潘妮夫人生平爽朗明丽,乐善好施,不但运营工厂发了财,还一手重建了以前的福利医院和学校。有人说她是在沽名钓誉,如同某任被查出是逃犯的前市长一样,但都被她一笑置之,如同扫落肩上的一片落叶,只是继续推进各种福利事业,比如针对工人们的免费药房和托儿所。
社会是善忘的,当艾潘妮夫人本人的财富,以及她带来的繁荣越来越多时,谁都不会记得多年前本地那个疤头妹,而只争着尊称她为女士了。各路请帖纷至沓来,能成功的却只有极少的部分,似乎他们两口子宁愿把时间用在去城外老橡树下干坐着,也不想盛装出席舞会和沙龙。
对于这座小城的人们来说,最遗憾的事莫过于艾潘妮夫人是个女人,在这个时代不能担任高级公职。于是民众为了感念她的善行和功绩,推举她的丈夫沙威先生,做了当地市长。
沙威先生和他亲切活泼的妻子截然不同,是个正直刚毅、严肃庄重的男人,甚至有点令人望而生畏。他对治安和政务管理颇有心得,在将近二十年的市长任期里,城市的秩序和面貌安定有序。期间他几次以任期到期为由要求卸任,全都遭到了市议会和省长的拒绝与极力挽留。
他着手改良了市警局与监狱的流程制度,甚至加来海峡省首府阿拉斯的警局和监狱,都曾邀请他协助制定改革方案。 由于沙威先生对警务工作的经验过于丰富,导致省长经常懒得委任当地警察局长:"反正市长先生自己兼任局长,就能把一切事情办妥,我何必多此一举呢?"[注 1]
沙威先生本人对此的感想不得而知,可他夫人的反应却在市内的八卦圈子里广为流传:"呵呵,那老条子自作自受,他活该拿一份薪水干两份活啊!"
话虽如此,两人其实对待事业都十分认真,艾潘妮夫人常年在工厂和市井间行走,在民众中声望极高,她的工人们敬爱她,孤儿寡母们感激她,想要去她家服务的女仆们,甚至需要抓阄来竞争机会;
而沙威先生除了市长公务外,还经常低调地在市里和周边村镇巡视。身为市长,他抓获的小偷和流氓,比警局里的警员们还多—对此,艾潘妮夫人的评论是:"这纯属他的私人爱好。原因很简单,职业病是治不好的!"
他们夫妇俩几乎可以说是工作到了最后一刻,直到 1854 年底的一场大流感从巴黎传来,在城内蔓延。
沙威先生率先病倒,就在大家都以为已经七十多岁的他,肯定会先一步而去时,因为照顾他而被传染的艾潘妮夫人,反而病情迅速恶化,比她丈夫还早一天撒手人寰。两人的死亡时间仅仅相隔了一天多一点。 [注 2]
"…还记得母亲去世那晚,父亲已经衰弱得完全无法动弹了。"
30 岁的小让,也就是让·弗朗索瓦·沙威(Jean François Javert),抬起灰色的眼睛,感激地看向皮埃尔:"多亏你帮忙把他连人带床拖到对面房间,才让他们见了最后一面,父亲甚至都没能熬过第二天后半夜…我至今回想起那两个可怕的夜晚,还是会有种突然变成孤儿的无助感觉。" [注 3]
"谁能想到,先生他们走的会那么突然呢?我和苏珊都差点没赶上。"高大的卷发男人用力拍了拍小让的肩膀,企图把力量注入他的身躯:"但是你和你妹妹还有我们,不是吗?还有在巴黎的珂赛特他们…呃,伽弗洛什托我向你问好,问你啥时候有空再去巴黎玩,他请客。"
"啊?!我能婉拒吗?"栗色头发的男人浑身一颤,脸上的表情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无论是去剧院里唱戏还是去酒馆里边喝边唱,我都不想再消受第二次了!被那么多人盯着看简直太尴尬了!"
【小让可真像你爸爸,对流行艺术一窍不通呢。】苏珊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绿眼睛里流露出了然的神情:【只可惜你没去读法学院,沙威先生对此可是怨念了足足十年呢。】
小让耸耸肩,敦厚的方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我觉得经营工厂挺好挺充实的,摆弄工具制造零件非常有趣,至于上大学啊读法条啊什么的…哎,还是让芳汀去玩吧,她比我瘾大多了。"
"说起来你爸爸确实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过,说你要是有你妹妹一半能力,也不至于连个高中毕业都困难。"
皮埃尔挠挠头,花白弯曲的头发在额前跳跃,他看着满脸尴尬的小让,继续说道:"先生还说可惜芳汀是个女孩子,否则她一定会是个出色的律师或法官,比庞梅西男爵强一万倍的那种。"
"她在巴黎最近还好吗?"
戴红帽子的女人点点头,从手袋里掏出张叠了好几层的报纸,展开递给小让看。报纸的巴黎趣闻版上,报道了芳汀·弗朗索瓦丝·沙威(Fantine Françoise Javert)小姐扮成男人,在竞争中击败众多对手成为公证人书记员,但不久后就被发现真实身份导致被辞退的故事。
小让捏着报纸看了一遍,摇头笑了笑:"这确实是芳汀能干出来的事,从小她就啥都敢干啥都敢说,没少挨母亲的揍。但横竖也没真改过—那她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马吕斯收留了她,允许她在他的事务所里担任助手。"皮埃尔望着天空,不无忧虑地说道:"只是那帮古董老头子不可能允许一个女人上法庭辩护,她不知道得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不过放心,单凭先生和艾潘妮的面子,马吕斯和珂赛特也一定不会让她流落街头的。"
"我明白,珂赛特夫人从小就很喜欢芳汀,毕竟是以她母亲的名字命名的。"栗棕色短发男人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旁边一座更显沧桑的墓碑说道:"就像我是以我姥爷的名字命名一样,所以小时候去巴黎玩,姥爷似乎也更偏爱我一点嘛,可惜我 6 岁的时候他老人家就走了。"
空气中忽然飘过一点奇怪的气氛,50 多岁的卷发警官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有点跟年龄不符的促狭:"关于这个问题,我可记得不单是为了纪念,而是先生单纯希望有个叫让的男人管他叫爸爸—"
皮埃尔的话没说完,就挨了苏珊一拳头,后者用警告的目光瞪着他,无声地呲着牙,提醒他在墓地这么严肃的地方,要保持尊敬的态度。
"啊哈哈…那个,我觉得既然已经看过了爸妈,咱们就别在这干站着了。"小让赶紧岔开话题,伸手指向墓园大门的方向:"赶紧回家吧,露西和孩子们都等着见他们的皮埃尔伯伯和苏珊伯母呢!"
另一对沙威夫妇纷纷赞同他的提议,三人彼此聊着天,缓步向着出口走去,在草地上留下一大串脚印。风从遥远的海上吹来,轻抚着灌木青翠的枝叶,各式花草在灌木脚下悄悄地生长,围绕在角落的两座墓碑旁。
更古旧的那个石碑上,隐约可见一个浅浅的女性名字,另一个更新一些、面积也更大点的墓碑上,镌刻着墓主夫妇的姓名,以及不知何人撰写的墓志铭。
这里安睡着两个并肩战斗过的灵魂
勇敢的灵魂如标枪般刺破暗夜的乌云
正直的灵魂如群星般闪耀在夜空之上
他们从未放弃过彼此
亦从未有过一刻堕落
愿他们在永恒中得到安息
愿他们的信念和爱永远熠熠生辉
—
"爷爷,这个盒子好好看啊!它是金子做的吗?"
"当然了,这是你太爷爷以前最宝贝的东西,你想看看吗?"
【皮埃尔!你不能让潘妮玩鼻烟,她还是个孩子!】
"嗨,一下子没事的,小心点拿着,别玩坏了啊!"
时光如流水,如微风,在世间奔腾而过。
金色的小盒子无数次从或粗壮或苍老的手中递出,由或修长或娇嫩的手接过。最终被放置到一个丝绒底小圆展台上,在玻璃橱窗背后缓慢地旋转,慢条斯理地展示着它的美丽,任由外边的年轻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
"真是个漂亮玩意儿,十九世纪就有这么好的设计…可见自古以来人有了钱,都会搞点华丽的东西。"
女孩直起身子,感慨地自言自语着,忽然手机响起了信息的声音。她从兜里掏出一看,又是房租即将到期的提醒,不由得翻着白眼哀叫了一声,把挎包往背后移了移,将手机揣回口袋,拎着运动水瓶继续前进。
然而那华丽的金色小玩意似乎有着某种魔法,一直在吸引女孩频频回头观望越来越远的玻璃橱窗,导致她丧失了对前方道路的注意力,嘭地一声撞上了一个人。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忙不迭地道歉,手里的水瓶因为撞击而失手跌落,在地面上滚来滚去。她想下弯腰去捡的时候,却被对方更迅速地拾了起来,一只布满黢黑汗毛的大手,戴着看起来就很贵的大手表,用三个指头捏着瓶子,默默地递到她的面前。
她愣了一下,将披散着的栗棕色头发往耳后撩了撩,嘴里喃喃着感谢,伸手接过瓶子后才抬眼看去—面前是个比她高了很多的男人,黑色短发整齐地贴服在脑袋上,脸上带着墨镜所以看不清眼神,只从留着络腮胡的方下巴,以及紧抿着的薄嘴唇上可以看出,他并没有露出和善的表情。
"我是说,先生,我没看见您…"女孩的表情更紧张了,因为她终于发现对方一身巡逻警服,腰间挂着一堆看起来就很厉害又危险的武器,于是马上选择开溜:"再次表示我的歉意,再见!"
对方自始至终一声没吭,女孩也顾不得细看,径直绕过他走了。但在走出几步后,她的心里冒出一股奇怪的冲动,催促她回过头去,又看了看那个高大的男人—
呯咚!
这次,女孩的脸直接撞上了金属信号杆,疼得她扶着杆子弯下腰,捂着脸嘶嘶直叫。最尖锐的疼痛感过去后,她颤颤巍巍地回头看去,果然如她所料,不远处那个高个警察被声响吸引,正看向她的方向。
女孩尴尬得想死,或者想要就地挖一个直通地球另一端的深洞,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去。但她琥珀色的目光不知为何,仍然愣愣地看着那个警察,只见他一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抬起墨镜,露出一双灰底带蓝的眼睛,望着她的脸翘起嘴唇,微微笑了起来。
[注 1] 原著中沙威遗书里提出过很多对于警察和监狱制度的改进意见,很多都十分实用且诚恳,其中他提出要有两名警察共同执行任务,相互接应的制度,至今仍然是世界警界的通用守则。
[注 2] 原著中艾潘妮死 日晚上十点,沙威死 日凌晨一点,两人死亡时间仅相差 27 小时。
[注 3] 在沙威艾潘妮子女的命名上,让·弗朗索瓦·沙威(Jean François Javert)和后文的芳汀·弗朗索瓦丝·沙威(Fantine Françoise Javert),其教名出自谁大家都能看出来。中间名 François 和 Françoise 则是法国十九世纪常见男女名,意为法国人/女人或自由的人/女人。并且 François 也是沙威的原型—现代犯罪学创始人,也是法国国家警察创始人的尤金·弗朗索瓦·维多克(Eugène François Vidocq)的中间名,皮埃尔的一个同事也是以这位大神的姓命名的。
从 4 月底开始写下大纲的第一版时间线开始,到现在整个故事完成,历经八个月、42 万字,还不算三版大纲的几万字。曾几何时我觉得 5 万字 10 万字就是遥不可及的目标,是能力超凡的太太们才能达成的伟业。然而不知不觉中,我竟然也写完了这么多,并且难以置信的是: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就好死不死地搞了个长篇出来。
但现在回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负担,期间除了早期写崩 OOC 后彻底重新分析人物、重写大纲时很纠结痛苦外,我基本是保持着愉悦而倾诉感强烈的心态,来书写所有文字的。那就是一种单纯的,想把两个角色的故事,讲给愿意听的每一个人的欲望,就是一种非常非常单纯的表达欲在驱动着我。
当然,更多的还是我对角色 CP 的爱—那些对原著中沙威艾潘妮经历和结局的不满、不甘、怨念和愤怒,对他们命运的同情和敬仰,对他们应该有什么样人生的希望…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人创作的源动力,让我能一遍遍地梳理节奏、设计剧情、查找资料,最后转化为一行行对话和描写。也正是这种源动力,让我在国内只有我一个人写,国外也仅有十多年前寥寥数篇作品的极寒环境里,疯狂输出 40 万字和一堆同人图。
无他,我就是知道有这么个故事:有个正直坚毅但偏执古板的老警察,和一个贫穷低贱但善良勇敢的小姑娘,他们在不同的世界里有着另外一段完全不同的故事,过着不一样的人生—我仅仅是将其记录下来,转述给别人听而已。
在此感谢一路陪我走来的人们:感谢我的审稿人们帮我把关,疯狂砍我的大纲(否则字数能再多出 20w 来),修正我一不小心就搞出的 OOC;感谢我的男票,作为原著党从头喷我到结尾,为本文中的沙威不至于沦为爱情小说霸总做出了卓越贡献,还以跟我的各种吵架贡献了沙威的很多台词和动作神态参考;更感谢一路陪我走来的所有读者们,你们的红心蓝手粮票都是对我的莫大鼓励,而所有的评论更是我更文的最大动力,看评论简直是除了写文以外最大乐趣了真的!
接下来大概会补充若干番外,但这都随缘,因为并不是主线故事的组成部分,而是以查漏补缺或者轻松搞笑(以及开车)为主要目的。至于新文…我得好好想想,是仍然讲述沙威和艾潘妮在别的 AU 宇宙中的故事,还是干脆写点别的原创故事,目前还没有决定。
总之,再次感谢看到这里的您,希望您在这个故事里获得了愉快的体验,也希望我们的老沙和小艾能永远在属于他们的星空里闪耀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