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西郊是一片萧条景象。

正是夏天,多雨的日子还没到,空气又热又干让人无端烦躁。沿街店家挂起的小旗子在微风偶尔经过时摇晃几下,被尘土染得灰蒙蒙的,起不到什么吸引客人的作用。沙子在地上无聊地转着圈儿,堆在一起又被吹散;有时顶起一两条飘落的干草,把它们搅得晕头转向。宽阔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它们一直在嬉闹。无声地。

宽阔的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许是因为人们劳作了一整个春天太累了走不动,或者天气太热了不愿出来。不过应该是因为这一排排屋子里其实根本没人。

——不对啊,昨天这儿还挤满了往西去的人,夜里城外响声不断,今天早上也有穿军装的带着一队队的人乘上大卡车往东北走,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现在怎会没有人?

真是奇怪。大抵还是因为风沙太大出门会迷了眼罢。

这天的北平西郊安静得有些怪异。

住在南京的官老爷们自然不会想到这些;他们正收拾家当,急着往重庆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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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田葵终于在四合院里找到王黯的时候,王黯正安静地站在院子里。他听到来人的声音,回头看向本田葵,嘴角扯出一丝微笑。他身后是一片跳动的火焰,火舌舔舐着天上的月亮,映得他的身影异常高大。

本田葵被热浪逼退了一步,他眯起眼睛去找王黯的表情,他的脸却被蒙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火光中的男人慢悠悠向前踏一步,冲入四合院的一队人愣愣地看着他,只听王耀说:

"想从我这里找东西,你们配吗。"

那副官这才反应过来:"快!快灭火!"

士兵们一哄而上去找水井,只是王黯并没有要去拦他们的意思。他踢开地上的几条断木,辟开一小片空地坐下了。他似乎心情不错,歪着头看着燃烧的书屋。

本田葵没有动。他低头去看王黯,只看到他的后脑。本田葵紧紧地盯着他,盯着他的短发、后颈和脊背,不自觉地抬起了手。

我找到他了。终于找到他了。

本田葵眼中没了这冲天的大火,没了北平,甚至没了这世界,一片虚空之中只有王黯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想伸手抱住他,可是王黯那挺直的后背分明是在拒绝他。于是他感到自己在下坠,王黯还坐在那里,离他越来越远;失重的感觉并不好,可是他无法停止下落,唯一的方法就是握住王黯的手,可是王黯那挺直的后背分明是在拒绝他。于是他喘不过气了,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又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想求助,全世界只剩下了王黯,可是王黯那挺直的后背分明是在拒绝他。

"长官,长官……长官!"

副官的呼喊让他重新回到了地上。本田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了一声,整理一下自己的表情,严声问副官:

"怎么样?"

"报告长官,火势已经控制住了,马上就能扑灭。"

"还有东西吗?"

"书屋里的书信字画都烧得差不多了,其他地方还没有去搜。"

副官没由来地感到紧张。他的这位长官平日喜怒不定,以心狠手辣闻名,眼神空洞而面无表情,可是方才他就着火光,分明看到长官眼里有什么情绪在涌动。他怕自己踩着长官的什么雷,只得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瞅着自己的鞋尖儿。一滴冷汗顺着副官的脊背流下,他却不敢打个哆嗦。

"罢了,既然他有所准备,那就必然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的。"

本田葵的语气异常平静,副官暗自松了口气,抬头只见他转身要离开这四合院,于是他赶紧凑上前去,讨好地问到:

"那这支那人怎么处理?"

闻言本田葵愣了一下,他止住脚步,左手按住自己的佩刀,偏头向王黯的方向,却不看他:

"这个宅子,改成联络处,明天晚上我就要搬过来。另外安排个下人好生伺候这大少爷,就安置在厢房里,日后我要同他好好谈谈。"

言毕本田葵就急急忙忙跨出了门,佩刀上的挂饰发出叮当的响声,不给人继续说话的机会,那样子看来十分狼狈。副官觉得长官有点奇怪。他见这人穿着有些陈旧的中山装,短发剪得不是很齐,凌乱地搭在后脑上。副官看过这个支那男人的资料,不过是个领事馆总经理,家族在北平略有势力,不知为何长官对他很是上心。

上心也就上心了,逮着人了却又不发落些什么,这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怕他躲他。难道他们以前有过什么来往吗?

王黯听见本田葵的脚步声消失在街角,便转头看看这个日本副官,看他眼神飘忽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见火灭得差不多了,便站起来拍拍裤腿,问他:

"我现在要去哪?"

副官听不懂汉语:"啊?"

王黯"啧"了一声,又换用日语问了一遍。

副官愣了愣神,便叫来两个小兵把刚刚长官的话吩咐下去。两士兵应下,拿来绳子凶神恶煞地要绑王黯。王黯不知怎么想的,竟一点也没反抗,任由他们动手动脚,又被粗暴地扔进了柴房。副官听见重物落下压断柴草的声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懂日语的。副官不由得心里一紧,那么,刚才长官和他说的话,他都听得懂?

门"砰"地被关上了,抖落一片灰尘。王黯沉沉地咳了两下,有点担心自家老房子的横梁会不会受不住这群人粗手粗脚的糟蹋。现在他的手动不了,便挪了下位子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下了,门外的声音吵吵嚷嚷地听不真切,他也不想听,乐得清闲。

四下环境昏暗,王黯干脆闭上了眼睛,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日子。这都近十日了,弟弟和母亲大概已经过了山西罢?当年那个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小毛孩儿,现在也应该算是个少年了,在外头独当一面,可不能给老王家抹了黑。

厨娘林姨的女儿也还是个孩子,半月前王黯安排他们一家坐火车离开北平的时候,那小姑娘还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哭着闹着要黯哥哥一起走。王黯只是笑笑,温柔地把小姑娘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哄她睡觉。小姑娘哭累了,脸颊还挂着清冷的一滴泪,在梦里仍紧锁着眉头不肯放松。王黯把小孩抱给林姨林叔,林姨也红了眼眶:

"大少爷,您也赶紧离开这里吧。我们做下人的,不懂什么救国存亡的大道理,可对王家感情也深啊,遇到王家都是咱们的福气。咱们都是看着您和二少爷长大的,实在不忍心丢下你们呐。到底还是活命要紧,大少爷……"

王黯摇摇头,只是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开了。

我也贪心,我想要你们都好好地活着。

王黯想起了很多关于府里那群小孩子的事儿。世态炎凉,王黯默许家里的佣人把家里人接来北平的大院里住,自己就呆在东交民巷的小公寓里。闲暇时踱步到王府看看,四合院里热热闹闹地都是人,像极了小时候记忆里的欢笑。

王黯是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本田家的人的。

本田葵的父亲是日本驻北平的领事官员,那时王父尚健在,因为工作的原因同本田关系密切来往频繁,也不知那笑容之下有多少真情假意。王父私心想让儿子将来接手自己的职位,便小小年纪就教他名利场上的各种规则和道理,提前接触那水深火热的官僚体制。那日本田刚从日本休假回来,王父邀请本田到家里来做客,本田也不推脱,带着儿子大大方方地赴了宴。

王黯向来对本田没什么好感,这回见到小他三岁的这小孩, 便摆出了一幅做大哥的样子,叫他去找自己的弟弟玩,不要掺合大人之间的谈话,自己跟着两位家长进了会客厅。

本田葵不说话,接过王黯递过来的水杯,搬个小矮凳在边上坐下了。王黯有个六岁的弟弟,名字叫耀。小孩子天真纯洁,尚还不知道人心难测,见到有位大哥哥愿意和自己待一块儿,便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找话说: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本田葵的中文还不是很利索:"小生名字,叫葵。"

半大孩童眉目清冷,性子里已有了成年人的严肃刻板。六岁小儿不知对方在想什么,不管有没有人理他,倒是自顾自地说起自己来:

"葵哥哥,你有没有哥哥啊。

"唔,最好是没有哥哥。我哥哥觉得我太小,总是不愿意和我一起玩。我呀,总想有个弟弟妹妹,那时候我就做个好哥哥,陪他们一起玩儿,不要像我哥一样讨厌。

"只是妈妈身体不好,哥哥说妈妈生我的时候差点就……"

本田葵沉默了一会,开口道:

"小生家中有一小弟,算来应该与你同岁。"

王耀和本田葵聊得很开心,而且对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本田家的弟弟充满了好奇。按照葵哥哥的说法,那个弟弟现在"在东京的家中学习",不能随便到北平来,王耀倒是有一点可惜。

突然王耀发现面前走过来一个人,"王耀,不要和外人说家里的事。"

王耀一吓,抬头看见王黯的脸色不是很好,僵着手扯住自己褂子的一角,刚想开口说什么,就感觉身边的本田葵站了起来。

"冒犯了,"本田葵开口就是温和的语调,"小生身在异乡,举止多有不当之处,方才小生与令弟的交流乃是无意闲聊,还请仁兄多多见谅。"

王黯瞥了一眼本田葵,缓了缓脸色,拉起王耀的手。王耀急急地叫一声:"哥哥……"

王黯躬身理了理弟弟的衣服,低声道:"没事,去找你林姨要点吃的,乖乖待好,不要打扰到父亲和伯伯。"

王耀不再说什么,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葵哥哥。葵哥哥对他弯了弯嘴角,王耀低下了头,说一声"好",就转身离开了。

王黯一直看那个小小的背影转进了后厨,才回身望向本田葵。本田葵略一欠身,礼貌地问:

"可是家父叫小生回去?"

王黯原本只是担心王耀太善良,一个人被这日本人欺负也不知道,所以来看看,这下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便甩甩长褂的袖子,道:

"不是,我父亲要我带你四处逛逛,你初来中国,应该还不太熟悉这里。"王黯顿了一下,继续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