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午夜
你在泰拉宫殿有个专属的房间。
那是作为原体的记述者而非其他什么的无法宣之于口的身份得来的。
虽然这个房间并不远离摄政王的宏伟居所,仍旧坐落在为王庭服务的官员住宅区内,但与那些得以与天使为邻的尊贵住所相比,你的小天地显得更为朴素。
这里是真正属于你的空间,远离那个对你而言过于奢华而空旷的摄政王府邸。尽管那里有众多机仆和奴隶随时待命,为你们服务,但那里的主人不是你。
仔细数来,你并没有多少机会在自己房间渡过夜晚,不过最近这样的日子正在渐渐增多。
如果圣吉列斯决定他想要个独处空间可供自己冥想,或者需要与官员们彻夜商议,你便会回到这里整理一下你的稿件,还有睡个懒觉。
作为一个需要充足睡眠来恢复精力的人类,与那些仅需简单静坐即可回复体力的阿斯塔特相比,你的需求显得有些繁琐。
你不讨厌夜晚。对于记述者的你来说,夜晚让你文思泉涌。
不过也会有一不小心睡过去的情况。
王冠山的夜晚很冷。你忘记自己的房间里并没有像摄政王居所那样配有机仆,会在壁炉快熄前往其中添加燃料。
你是由寒冷唤醒的,眼睛睁开的瞬间,几乎压抑不住惊呼。
一道人影浸透了你刚从梦境中惊醒时的模糊视野。他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静默俯视着你,靠得如此之近,让你头皮发麻,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寒意,迅速地抓紧了被单,向床的另一侧缩去。
腥臭,那是第二个你意识到的感觉。
那个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的影子身上散发出并不好闻的气味,像是血液,汗液,泥泞混合在一起的,让人联想到肮脏不堪的东西。
可是你熟悉这样的味道,虽然在美丽高贵的原体圣吉列斯身边待了好些时间,但你依然记得那种气味。
泰拉的巢都底层…
被战火摧残过后的世界…
红泪号上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男男女女…
你怎么会忘记?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你问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随着初次的惊吓消退,你注意到对方并未有任何激烈反应,甚至未曾移动分毫,只是如锁链的目光一直套着你。
他沉默不语,在黑暗中的呼吸声渐渐加重,直到一束警戒灯光掠过你的窗户,瞬间将他的面容照得雪亮。
你看到了那张满是污迹的脸。他似乎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束光线。
从体型上看,他应该是一名阿斯塔特,但那种凌乱不堪的状态并不像是圣血天使或极限战士。
也许,他是那些在亚空间风暴中迷航的战团之一,因为法罗斯星炬的吸引来到这里。
他未曾自报家门,也未说明来意。可他并没有在你熟睡的时候伤害你。也没有在你醒后低呼尖叫时像折断小树枝一样拧断你的脖子。这是否意味着他无意对你造成伤害?
你缓缓从被单下伸出手,试探性地触碰他的脸,他没有回避,甚至趁机靠近,让你的指尖碰到了他皮肤上的污渍,然后轻轻抹去。
这一触碰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连结感,仿佛你正试图理解一只悄悄靠近你的巨型流浪猫,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喷在你的掌心。
然后,湿润带着体温的柔软的舌头舔上了你的掌心,以一种极其轻柔的方式,探索着你的皮肤,舔舐你手心渗出的带着个人荷尔蒙印记的体液。
你顿时触电般地收回了手,惊疑不定。
忽然门口传来的嘈杂声音打破黑暗中的一切诡异。
那不明身影突然从你的床边站起。你惊恐地发现他的身高超出了任何阿斯塔特,显然是原体的体型。
在漫反射薄薄的光雾中,你看见了被你抹去污迹后的苍白的脸,长长的发丝散落如夜幕下低垂的蝙蝠翼。
这一刻,你的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在胸腔内狂乱无序地搏动起来。被重新掀起了一阵强烈的惊恐,让你每一根汗毛都在倒立,你几乎忘记了呼吸。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以及圣血天使询问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盯着眼前的男人,感觉到眼前原体缓缓泄出的杀意。他伸出如同尖刀的指尖,压在了嘴边,对你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你勉强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向外声称一切正常,只是噩梦惊醒。
"很明智的选择…记述者。"
黑暗中,第八军团午夜领主的原体,康拉德·科兹笑了起来,露出口中雪白的利齿。
你自然是知道他的。背叛了帝国的堕落混沌的原体,在混乱中散播恐惧的半神。他会以最恐怖的刑罚处刑罪人。
你的心跳的速率极快,每一下都像是要从胸腔中跳出来,震动着脆弱的肋骨。你努力保持呼吸的平静,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恐惧如同活物一般在你体内蔓延,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如弦。
科兹矮下身体。他的手隔着被褥和睡裙的织物覆盖在你隆起的胸口上。你一动不敢动,任由他爪尖触碰到心脏突突跳动的地方。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显得无比怪异:"你的心脏不需要像受惊的老鼠那样上蹿下跳。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你从嗓子里挤出变形的音节。脑中却不断地开始思考自己该如何脱身,然而越思考越绝望。没人会想到来这里。即使有,又有哪位阿斯塔特能抗衡原体的力量。
"谈谈你,我亲爱的女士…"他跪在床头,对着缩在床上的你柔声细语,甚至可以被称得上是温柔,仿佛是与自己的情人闲聊。你只觉得毛骨悚然,"你想的没错,我的尊贵兄弟们此刻正忙于他们高贵的事务,留下了泰拉的记述者和那斯特姆的午夜幽灵独自面对面。"
他仿佛透视了你的心灵,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令你无处遁形,充满了极端的不适与不安。
"的确…我一直在观察你。然而,你何须感到畏惧?我的所作所为,与我的兄弟们,还有那些阿斯塔特,并无二致。你,一个凡人女性,自始至终都处于众目睽睽之下。"
"我…"
那些眼神—温和的、审视的、好奇的、期待的、怀疑的—从你成为圣吉列斯的私人记述者那日起,便如影随形,无所不在。
"没错,在谒见厅的高台上,站在那尊高的天使身旁,每一位自负的战士都在凝视你,评断你,同情你,同时又将你忽视…"他说着,声音陡然拔高,又戛然而止。
他那如同你头颅宽度的手指轻抚你的鬓边,微微勾起一缕你的发丝,"我与他们不同。我能看见你…我知道你的本源,你是如何被创造的…我知晓你的一切…"
原体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像是陷入了某种长长的梦境,"告诉我,当那些凡人贵族和阿斯塔特在你面前下跪时,你是否见过自己的影子伸长,变成了一位巨人?"
"那不是我…"
"…那感觉就如同饮下一大口甜美的酒,激发了你的小小野心。我那高高在上的美貌的兄弟将你的血滴入酒中,与你共享…但那酒并不属于你,它属于天使。"
你颤抖着:"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我看见了…"他的声音开始不稳,好像是某种情绪在激荡着,冲击着他的声线。那双大手握着你的肩头,几乎吞没了你:"当天使看见从你双腿间娩出的不成形的小小肉块时的样子。"
那句话勾起回忆,如同他手上锋利的动力爪,血淋淋地插进了你的心脏。
撕裂的疼痛,让你几乎无法控制地咬上了他没有甲胄覆盖的前臂。
他并没有收回手,而是任由你深深地咬下去。
"告诉我…小可怜,那个伪善的小公鸡对你说过他看到的天使的死亡么?—他深爱的兄弟荷鲁斯像对待不听话的狗一般殴打他,直到他全身骨头碎裂,脸皮脱落。"
他毫无怜悯地施虐,继续将爪尖向你的心脏推进。
作呕的血腥味终于充斥了你的口腔。你感觉到自己的唔咽声全部被压在喉咙中。
你骤然放开了他:"别…别说了…"
原体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舔了舔被你咬破的伤口。
他的声音中带着惋惜:"陈放圣吉列斯血脉的圣杯,你与我一样,都是被欺瞒和利用。他看得见自己的未来,也能看得见你的—那条被黑与红吞没的路…你为什么还愿意被他奴役,染上他的味道?"
"他不是这样的!"你无力的反驳。心知肚明却刻意回避的事情如同内脏般被他轻易地剥出。你感觉到了疼痛,空洞和无力感开始在你的身体上蔓延。
你想起了被困在噩梦中的天使在梦醒之间毫无意识地搂住了你的腰肢。
他说:"吾爱…"
其实你并没听清。从他舌尖滚落的究竟是你熟悉的哥特语?还是你听不太明白的巴尔语中类似发音却又不同意思的词语?你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仅仅是他手边无可选择时抓住的浮木。
即使是这样…在他身边的是你,而非其他人。
你喃喃地开口:"这是命运的选择。"
科兹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他开始苦笑:"没错,的确是所谓的命运。不论是你,还是天使,还是我,大家都躲不过去。"
他的声音刚落,你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突然,第八军团的原体像幽灵般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忽隐忽现,你只能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火花,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你的房门猛地被震飞出去。
塑钢甲和木质的门板落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响彻房间,随后是尖锐的摩擦声在空气中刺痛你的耳膜。
警报声瞬间响起,划破了夜的宁静。
康拉德·科兹身影飘出门外,你听到金属敲击的沉重响声,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慌忙从床上跳起,冲出房间。眼前的场景让你心痛欲裂:只见科兹的动力爪贯穿了红甲的圣血天使的身体,抬手重击未佩戴头盔的他,仿佛对待着不听话的狗。姆卡尼·卡诺那头与自己基因之父圣吉列斯相似的金发无力地垂扫过地面。
在科兹再次举起动力爪,要将地上的圣血天使劈成两半时,你发出嘶哑的尖叫。
"不要!"
午夜幽魂的动作瞬间凝固。在警报声和周围脚步声的喧嚣中,他回过头,深深地投向你一瞥,然后低头审视着他手中的猎物。随后,他的手臂猛地一用力,像丢弃破布娃娃一样将卡诺抛到一旁。
你几乎是本能地扑向卡诺的身旁。
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汩汩流出,你手忙脚乱地试图堵住那道致命的伤口。
重伤的圣血天使却死死地抓着你的手,将你拖到自己涣散视线中,直到看清你平安无事。
四周一片嘈杂,混乱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感觉到卡诺的生命正在你掌心下缓缓流逝,你陷入了无法描述的震惊之中。
你不清楚何时被药剂师推开,也不知周围何时聚集了这么多圣血天使,他们打磨锃亮的红金交错的动力甲,在夜风与人造灯光下闪烁。
"记述者,你是否无恙?"阿兹卡隆的声音在你头上响起时,你茫然抬头。
"无需过度担心,阿兹卡隆,你的感官接收器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她半点破皮都没有。"阿密特冷冷地说,"反倒是卡诺兄弟,正处于生死边缘。他刚与叛徒科兹正面交战。"
"卡诺…我…"你开口。
"药剂师会救他的,不需要泰拉人操心。"阿密特说。
阿兹卡隆看着你单薄的被卡诺的血染红的睡袍,随后又挪开了视线。"你待在这,不要添乱。"他命令道。
"我想见圣吉列斯大人…"你喃喃。
你想见他。
科兹对你吐露的那些预言,是否在他梦中出现?是否是这些日子以来困扰他的因由。
圣血天使们并没有理会你,甚至可能并没有听见你在说什么。
阿兹卡隆已经开始指挥封锁了你的屋子,而阿密特也一边咒骂着极限战士和暗黑天使们的疏忽,一边开始清点人手抓捕午夜幽魂。
你徘徊在混乱忙碌的圣血天使中。低矮的视线中,是满眼的红色甲胄。
没有人理会你,仿佛你只是个看不见的幽灵。
低头看着血液沾湿的睡裙下摆,你不可救药地想起被自己封锁起来的记忆…
试管中培育的胚胎…
不能够被称为生命的细胞团…
失败的实验品…
心脏被猛然揪起来,夜风中的你感觉到了恶心,和彻骨的寒冷。
你意识到自己在走廊上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了一些心绪。
你想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找几件衣服穿上。
可是当你在门口张望,却看见室内一片狼藉,已经完全认不出原有的模样。你精心整理的稿件散乱一地,好像刚经历过一场风暴。床铺被翻得乱七八糟,被褥和枕头随意堆放,仿佛有人匆匆搜寻过。衣物不再整齐地挂在衣柜里,而是像被无形之手抛洒开来,有的甚至悬挂在房间的最意想不到的角落。
唯一未受影响的,似乎只有那墙上的帝国双头鹰标志。
门口的圣血天使低头看着你:"抱歉女士。现场封锁,任何无关人等不得擅自进入。"
…我那高高在上的美貌的兄弟将你的血滴入酒中,与你共享…
你沉默了一会儿,争取道:"可是,那是我的房间。我是圣吉列斯大人的私人记述者…"
"我知道你是谁,女士。抱歉。这是阿兹卡隆大人的命令。"
…但那酒并不属于你,它属于天使…
你低下了头。
你理解他的难处。比起拉多隆,阿兹卡隆向来严厉。你也应该听从他的:待在这里,不要添乱。
在徘徊一圈后,你找到了个避风的角落。
在长廊的尽头,奥特拉马之主的雕塑伫立,庞大的身躯支撑着整个长廊。你尽量将自己团成一团,让自己蜷缩在其雄伟战靴和宽大披风所形成的小小的空隙中。
你仰着头,看着身着红色或金色动力甲的阿斯塔特们,如同匍匐跪地在谒见厅地面上的凡人们—你的同类,仰起脖颈,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遥不可及的半神的子嗣们,为他们,为帝国奉献。
你拼命咬住唇,视线变得模糊,仿佛隔着赫拉瀑布溅起的水雾。你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入膝盖间,感觉到意识渐渐被血腥吞没。直到…
"女士,你还好么?"
带着体温和不甚熟悉的气息的斗篷随着话语落下,将你自头至足地包裹住。
你缓缓从臂弯间抬头,对上了一双压抑着怒火的湛蓝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