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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ghtning of the West


有什么不对劲。

松鸦羽在窝里蠕动,睁开蓝色盲眼,脊柱因恐慌而刺痛。灰色虎斑猫小心地抬起头,迅速品尝了一下周围的空气。空中凝聚着不祥的绝望气息,如此强烈而尖锐,充斥了整个巫医巢穴。松鸦羽不敢相信他竟浑然不知。

一股强烈的情绪灼烧着,翻腾着,突然间撞入巫医纤瘦的身躯,仿佛大坝炸开后水流急速涌出。松鸦羽喘着粗气,满心恐慌,含糊不清地惊叫了一声,感觉不受控制地被这股情绪卷走。

他下意识一颤,把思维缩回到内心的安全地带,躲避洪水般猛烈的不和谐感。

这是什么?是哪只猫的?他暗暗想道,咬紧牙关抵抗来犯的负面情绪。

松鸦羽强打精神站起来,慢慢输送自己的意志力与之对抗。这恐怕是此生所见最严重的情绪反噬。真有猫能承受住这样残酷无情的折磨吗?

攻击有所停歇,松鸦羽立刻用意识搜了一遍整个雷族营地。他用心灵的眼睛在空地上做着标记,寻找不和谐所在之处。

在松鸦羽的位置上,他能看见—不如说是感到—云尾在隧道入口处守夜,叶池在育婴室照顾猫后和幼崽,黑莓星躺在窝里仰望巢穴顶部。这是为数不多已经醒来的猫。其他猫的意识都还在梦乡之中。

除了一只。

一声凄厉的尖叫穿透了松鸦羽的脑袋。这声叫喊扰乱了他内心的图景,令其破碎开来,强迫虎斑猫回到熟悉的黑暗之中。

但松鸦羽完全不在意这些,只顾着拔腿冲向巢穴后部。电光火石间看到的那一点点足以让他明白状况了。他重重向前走去—脚步明确,混杂着愤怒和惊慌—抬起前掌。

"鼠脑子!你在干什么?!"

松鸦羽猛地挥出前掌,打落了荆棘光捧在掌心的浆果,浆果零零落落掉到地上。黑棕色武士被愤怒的虎斑猫吓得一震,松鸦羽几乎没有察觉,立刻开始处理状况。

他毫不怜惜地推倒了残疾的荆棘光,撬开她的嘴。松鸦羽将礼仪举止等等全部抛到脑后,差点把整个口鼻伸进她的喉咙,急切地深深嗅闻,每次间隔三个心跳。他把她的口腔彻彻底底检查了一遍。

与此同时,荆棘光一直无力地试图推开他,但松鸦羽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这时松鸦羽忽然脱身出来,消失在巫医巢穴深处。大约半个心跳后他叼着满嘴的花回来了,立刻放在她面前。

"吃了。"松鸦羽冷冷地命令道。

荆棘光轻声争辩。"可是我—"

"吃了!"松鸦羽的口气不容置疑,犬齿并到了一起。

面对松鸦羽锐利的目光,除了服从别无选择。荆棘光低下头舔食花朵,咀嚼几次后迅速吞咽,喉咙瞬间缩紧。

荆棘光的胃部猛地收缩,她痛苦地干呕,吐出了一堆黑色粘液,松鸦羽当即蹲下来嗅闻。他仔细研究这滩胆汁,疑惑的同时保持着医者的淡然,专注程度超出了荆棘光平日习惯的标准。

松鸦羽时不时闻一闻那滩东西,停顿一下,好像在思考这是什么气味,然后继续闻。荆棘光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无论说什么都平息不了松鸦羽内心酝酿的熊熊怒火。想想她刚才企图做的事—他刚才阻止她做的事。这种情况下言语起不了多大作用。

反复检查后,松鸦羽终于重重哼了一声,站起身,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后退了几步。他仿佛雕像般坚忍,表情难以捉摸,蓝色盲眼慢慢转向天空。

荆棘光浑身愧疚和厌恶,毛皮滚烫。头一次见松鸦羽发这么大火。头一次见他像现在这样死一般的安静。她闷闷不乐地想,既然已经确定了她的鲁莽行为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他首先要做什么。

这时,她终于彻底意识到刚刚差点做出什么,立时浑身冰凉麻木。她打起战来,但却不是出于寒意,也不是得以存活的窒息的释然。不,她感觉空落落的。空虚而落寞,仿佛身心都离开了此时此刻。

"从哪里找来的?"松鸦羽严厉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用尾巴拂过周围散落的红色浆果,不再多言。

荆棘光紧闭双眼,把头埋进前掌中间。如此残忍地背叛了他的信任,无法再面对他。

松鸦羽和叶池很少顺利达成共识,但其中一个就是不储存死亡浆果。她竟然还把这种东西偷偷带进营地,他一定怒不可遏。

她该如何解释说一开始并不打算吃下它们?本意只是为了安心而找的预防措施。只是想知道实在难以忍受可以就近解脱,但从来没想过真的走到这一步。

松鸦羽决定换个审问的方向。"还有谁知道吗?"他追问道。

他没有入侵她的思想,而是给她机会坦白。老实说,刚才的折磨过后松鸦羽实在不愿意再接近她的思想。

荆棘光捂着脸,战栗着摇了摇头。

"愿意讲讲为何要这么鼠脑子吗?"

荆棘光使劲往回缩,彻底屏蔽掉灰色虎斑猫。松鸦羽叹了口气,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伏下来。

"荆棘光,我哪里也不去,"他说,"就呆在这里等你说完为止。我保证既不会打断你也不会骂你。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求你了。"巫医几乎不用恳求的语气,她大吃一惊。松鸦羽不会恳求。绝大多数时候都不甚礼貌。"你不说话我就帮不了忙。我听你说出来才能知道问题在哪。"

他的嗓音沉稳而平静,荆棘光措手不及。声名远扬的坏脾气呢?刻薄严厉的驳斥呢?松鸦羽怎么对她这么好?

"对不起。"她透过前掌轻声说道,"我—我…知道很蠢。我,"她顿了一下,终于抬头面对松鸦羽—今晚初次直视他。既然要告诉他原委,那至少要直面自己的事实,这是她欠松鸦羽的。

"只是最近生活很艰难。比这个,"她指向下半身,忘了松鸦羽看不见,"刚发生的时候,还要艰难。我尽力保持乐观,不让其他猫发现。我竭尽全力微笑和大笑,尽管笑让我更伤心。但是一到晚上只有思绪相伴,就很难控制住那些想法。我这么没用,这是我的感觉,也是事实。我很心痛。大家都自由自在地行走,为族群奉献,我却只能拖着身子移动—我不是猫,只是个看上去像猫的东西。我的一切都是一半。我过着半生半死的生活,我自己也是半只猫。"

"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我一直尽量铭记你的话:大家都认为我对族群有价值。我陪幼崽玩耍,帮忙更换苔藓,照顾长老,经常锻炼提高身体素质,一样也没落下!我做这些都是想向自己证明你是对的。但是后来…战斗结束,一切慢慢回归正常,我就慢慢想起我是多么不正常,真的好痛苦。我第一次发觉有这些想法时很难过,我对大家都是累赘,我消失了一切都会更好。一天到晚我都在想我的猫生多么不完整,对大家有什么影响。这些消极想法一天比一天糟糕,后来我发现已经淹没在其中。好像眨眼间生命力全都被抽干了。能量和动力刚才还充满全身、从头顶到尾巴尖,但刹那间消失不见。我总是最难承受这些。自信心一落千丈,就像从几千条尾巴长的空中掉下来,突然一下子回到现实。想象从自己的毛皮上抖掉不属于你的毛皮。"

荆棘光合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松鸦羽全神贯注地聆听。"我之前有次自己在森林。那天你在忙,我主动帮叶池采集药草,途中发现了这个,"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继续往下讲,"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它,尤其是叶池,但是星族在上,我从来没想过要用。大概只是想用来帮忙…等到再也受不了了的时候,充当安全措施。算是用来聊以慰藉…一旦真的无法忍受,能有个东西让我退出。到了星族就能走…"她的嗓音沙哑起来,又把脸埋进前掌中间。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精神,又是好几个心跳没有抬头。

她感觉糟糕透了,仿佛是世上最卑微的东西,只靠吸取其他猫的保护和善意来生存。她内心深处自认为压根不配。

"你大概觉得我很自私。"荆棘光沮丧地说道,语气染上悲哀。

"不。"松鸦羽回答,她一下子从自怨自艾中清醒过来,转头面对条纹公猫。他用盲眼直视前方,表情坚定平和。"不想再受苦并不是自私。我很理解这种感受。远超你的想象。"

荆棘光脑海里闪过一丝光亮,棕色武士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松鸦羽竟然明白她的想法从何而来?还理解她的感受?所以是她想的那样吗?

"松鸦羽,"她吞吞吐吐地开口,不知道这么问是否合适,"你…你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吗?就是…不想继续生活下去了?"

"我—"松鸦羽侧腹一阵颤抖。灰色虎斑猫似乎做着思想斗争,犹犹豫豫的。"嗯,"他终于叹道,好像把自己从大网中释放了出来,"是的。虽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年轻时确实想过几次。"

"是因为你…你懂的?"

松鸦羽哼了一声,嘲弄地看着荆棘光。"因为我看不见?不,不完全是。我已经或多或少接受了瞎眼的不便。但我不能忍受无法填补它留下的空洞。只是接受生命中糟糕的事情,不代表就对它感到'满意'。仅仅是学会和它共存罢了,然而只是这样就有够残酷,正常猫不可能体会得到。"

荆棘光惊奇地发现松鸦羽竟然如此生动准确地说出了她心中所想,就跟会读心似的。为什么从没想过处境类似的松鸦羽可以和她共情?

"我刚才说完全理解你的感受,这并不是夸夸其谈,"松鸦羽继续道,"我确实很了解。我知道它会渗入皮肤、骨髓、其他器官,进入心脏和灵魂空荡的沟壑。这种空虚深入内心,在你的核心附近定居,一点点吸取生命力。早上甚至都起不来,感觉透不过气,而且是最难受的那种。就像溺水,但甚至无法昏迷来求得一刻逃避。是一股没有回声的脉动,咚咚响个不停,传遍全身。然后留下空洞,感觉几乎无法填满。有些猫则不愿冒险去填满。变数太多了,他们难以相信有一天会好起来。这是病,但药草治不好。"他顿了一下,深邃的盲眼死死盯住瘫在地上的荆棘光。

"很久以来,我处理问题的方式就是不去管它。只要在我心中激起一点点痛苦和悲伤,我就与之分离开来。这样更简单,简单得多,但我发现这样做并不聪明,也算不上健康。什么也解决不了,只是暂时掩盖越来越糟的状况。你一刻不停地忙碌,找事情做,让自己感觉正常、显得正常。你想变得正常。你想感觉好起来。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渴望,身体都为之疼痛。它就是这样毁掉你的。"

"你是怎么克服的?"荆棘光安慰地喵道,睁大双眼,急切地渴望答案。

既然他今晚好好地坐在她旁边,那一定找到了解决方法吧?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必须是这样!他说过药草无法治愈,所以一定有别的办法。只有松鸦羽发现了,也只有他知道。

松鸦羽感到荆棘光身上散发出阵阵焦虑、疑惑、希望。灰色虎斑猫叹了口气,深知最后一部分很难表述,因为荆棘光期待太高,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想给出错误的建议,但也不想让她气馁。

"说实话,现在我偶尔也会不舒坦。"片刻后他坦承道,感到荆棘光瞬间失望了。他知道她听了会难过,但只有往下说才能把她拉回正轨。"我醒来后经常还会感到空虚感在脑后阴魂不散,等待、期待我暂时忘记警惕,任由它将我拽回深渊。有时甚至还有那么一刻很有诱惑,然后我立刻振作起来,继续艰难的生活。至于我为什么总是能及时悬崖勒马,是有原因的。我发现有东西在破坏我的生活。"

"至亲和族猫都非常关心我,我也很关心他们,纵使知道我离去会让这么多猫心碎,也还是难以摆脱空虚感。然后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了痛苦的根源所在。如此简单明了、切中要害,很多无法与你共情共感的猫都会轻易略过。那就是:如果不爱自己,所有的爱都毫无意义。"

"我意识到,只为其他猫而活便是不尊重你自己作为个体的重要性。哪怕你不喜欢自己,哪怕只是看到和想到自己都让你越来越厌恶和鄙视自己,你也依然有存在的意义。你很重要。我认为如果不能好好为自己而活,就不值得活下去。往长远看,当然也需要朋友和亲属;但如果要存活,哪怕只是独自熬过一个晚上,就必须从自己本质的深处找出点什么东西。全力抓紧它,用尽每一分伤痛、痛苦、愤怒、狂喜、喜悦,随便什么都行,永远不要放开。不要放弃。让它为你指路。也许,仅仅是也许,可以顺路找到一点点不是那么糟糕的东西,借此深入探索。"

"我刚才说过,不想再受苦并不是自私的表现。但我认为抹除自己的存在是不可原谅的。你的意义远大于此,尽管你可能不这么想。你的生命在世界上烙下了浓墨重彩的印迹,代表着、证明着你在这里,确实存在。对我而言,仅仅是存在的事实就让你和最强大的武士一样重要,哪怕是族长本猫。"

语毕,他转向她,试图判断她的表情。她整只猫完全空白了,感觉不到一丝情绪。松鸦羽瞬间害怕失败了。

他在要求她跨过巨大的障碍,自己甚至都没完全克服。这是日复一日的成长,只能稍微多接纳自己一点点,但是荆棘光能想通吗?她能明白并付诸实践吗?

一股暖风袭入巢穴,松鸦羽片刻才发觉不是风,是荆棘光呼出了一口气。他感到她身上散发出极其细微的反省和思考气息。

"所以我要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不仅是身体上,还有心理和情绪上。"

"嗯,"松鸦羽用鼻子轻轻顶了顶她的侧腹,"但无需独自面对。我们约定一下如何。如果我们都愿意更相信自己,那就同样要更相信对方。"

荆棘光身上流淌出惊奇,很快化作一小团温暖的火焰—虽然很小,也足以让松鸦羽知道还有成长的机会。

"那就说定了。"荆棘光温和应允,不知怎的,松鸦羽感觉她露出了微不可察的笑容。

他也微微一笑,比荆棘光灿烂一些。"你休息一下吧,我把这些处理掉。从明早开始,希望你每天都和我聊天,尤其感觉比平常更糟糕的时候。什么时候聊、聊什么,都无所谓。无论我们有没有心情都要说几句。"

"没日没夜和这样一只牙尖嘴利的猫谈话,不知道我可怜的耳朵受不受得了。"荆棘光轻声打趣道,拖着身子回窝。她不急着安顿下来,先转头看清理死亡浆果狼藉的灰色巫医。"松鸦羽?"

"嗯?"他把头转向她。

"谢谢你。我知道我可能表现得不太明显,但和你谈话真的有点帮助。那个,关于我之前试图做的事情,我—"

"保证别再这么做了就好,"他打断她,"对你自己,也对我。"

荆棘光一时沉默,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好,"她说,"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