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和马杰见面,比徐云峰想象中的更意外。

盛夏,他随几个老同学一道去母校的附属医院看望住院的导师。老先生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因为天气炎热造成的血压高升。

他们这一帮毕业快二十年的大学生正属于人生最顶峰的阶段,大家能有时间凑到一起实属不易。看望过导师后,老同学们准备驱车前往提前定好的餐厅。

徐云峰和几个同学顶着大太阳加快脚步往露天停车场走,临上车却无意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沿着门诊大楼侧门的小路往外面走,他的身影摇摇欲坠,像是下一秒就快要晕倒了一样。

在生意场上闯荡多年,徐云峰自认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即使他在此之前从未真正意义上和马杰见过面,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不远处的那个男孩和徐兆林手机壁纸上的是同一个人。

虽说距上次在美国见到马杰只相隔短短几个月,但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垮了一样,缩着肩膀耷拉着脑袋,走路的步子也很虚浮。

或许是身体比大脑更诚实,徐云峰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在烈日下站都站不稳的马杰。

他皱着眉头问:"你生病了?怎么不找个人陪你来医院?"

马杰似乎是被眼前忽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吓到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把手臂抽出来。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警惕地看着来人,却在目光扫过徐云峰身边的中年男人时脸色一变。

只见马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两手贴着裤缝,稍稍弯腰低头恭敬地喊了一声:"周书记。"

徐云峰也一愣,扭头看着和自己一起来停车场开车的老同学。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被马杰称呼为周书记的中年男人,他很快意识到眼前这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是自己学院的学生。周书记清了清嗓子,似是关心地问道:"生病了吗?哪儿不舒服?"

马杰赶紧摇了摇头:"没什么,一点小毛病,开了药就没事了。"

"那就好。"周书记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徐云峰看着一来一往的两个人,忽然想起自己的这个老同学当年毕业后留任母校Z大,前两年升任了学院书记。看现在这个情景显然马杰也是Z大。

倒是巧了,徐云峰想,算来算去马杰竟然是自己的学弟。

周书记又交代了马杰几句好好休息,有事找辅导员之类的话,便转身准备上车了。

马杰也如蒙大赦,说了句您慢走后步子还没往前移动半步,又被一开始叫住自己的中年男人挡住了去路。

"你要回Z大吗?我也是Z大的,正好顺路,我送你回去吧。"这话听起来像是商量,但徐云峰的语气里似乎没有给马杰拒绝的余地。

马杰一惊,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周书记。到底是周书记经历过大风大浪,他虽然不清楚徐云峰和这个自己学院的学生有什么关系,但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异。他盯着徐云峰思考了两秒,最终默许般的冲着马杰点了点头。

或许是徐云峰自称是Z大的让他误以为是学校的老师,又或许是周书记的默认,刚刚从医院出来的马杰放下了戒备心和警惕,上了徐云峰的车。

看着马杰坐上迈巴赫的副驾后,周书记拉过徐云峰小声问道:"你认识?"

徐云峰说:"朋友家的孩子。"

周书记没再多问,他松开了徐云峰:"那你先把他送回去,我们在餐厅等你。"

徐云峰独自开车把马杰送回了学校。一路上小孩似乎很想绷直了上身坐好,但架不住身体上的疲惫总想往后倒,最后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幸好附属医院到学校的路很近,徐云峰也没戳破紧张的马杰。他在男生宿舍的后门把车停了下来,又执意要送马杰上楼。

或许是马杰天生对老师的敬畏感,他没有过多反抗徐云峰看似不合理的行为,乖乖地领着徐云峰去了寝室。

正值暑期,六人寝里只有马杰一个人留校,他掏出钥匙开了门,拘谨地请徐云峰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又赶忙拿出杯子倒水。

"不用忙了。"徐云峰拉住了他,"你赶紧去休息吧。"

术后的麻药还没有完全消退,从医院回来这一路似乎也耗尽了马杰身上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多想寝室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放下刚倒了一半的水杯后,脱下鞋子便爬上了床铺。

再多的思绪也抵不过身上的疲惫,马杰裹着被子很快就沉沉睡下。去会见周公的前一秒,他还在想,这个老师好贴心啊。

看着马杰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徐云峰伸手关了寝室的白炽灯。正午的阳光透过不算厚重的窗帘洒进屋内,徐云峰随手翻了一下马杰摊在寝室桌子上的课本,记下了他的学号和班级。刚把书页翻到原来摊开的那一页,一张压在最下面的白色纸张引起了徐云峰的注意。

他抬头看了眼马杰,确定对方已经睡着后,伸手抽出了那张打印纸。他打开对折的a4纸,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呼吸猛得一滞。

那是一张B超单,上面的检测时间是一周前,检查结果上清晰地标注着宫内探及妊娠囊和宫内早孕的字样。

大概是暑假的寝室只有马杰一个人,他也没有刻意把B超单藏起来,只是压在了书桌上。

徐云峰一瞬间觉得自己头脑发晕,气血上涌。虽然徐兆林还没有成年,但他清楚,自己的儿子能干出这样的事。

他不动声色地把B超单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马杰。小孩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额角的冷汗还没有落下去。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马杰今天去医院是干什么的——小孩刚刚做过终止妊娠手术。

他算不准徐兆林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又知道多少。但这两个人肯定都不敢和家长说,发现怀孕后只得自己偷偷去医院做了手术。好在马杰是在正规的三甲医院做的手术,起码医生的水平是有保证的。

做爱不戴套就算了,还让男朋友自己去医院做手术——这种行为在玩得花哨的富二代中并不少见。虽然徐云峰自知自己也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圣人,但起码他从来没干过这种既伤害对方身体又不负责任的事。

犹豫了片刻,徐云峰抽出钱夹里所有的整钞,整齐地夹在了马杰的课本里。确定马杰已经熟睡且看起来没什么不适,他便轻手轻脚地打开寝室门出去了。

重新坐上车后,徐云峰掏出手机一通越洋电话打给了徐兆林——他也不管现在的美国是白天还是晚上。漫长的滴声过后,徐兆林的电话还真的接通了。电话另一端的人只喂了一声后,徐云峰便意识到了高中生的异常。

他冷着声音问徐兆林:"你喝酒了。"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徐兆林打了个酒嗝,大声喊道:"对啊,怎么了!"

徐云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放假这么久了,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了!"

"你不是要带男朋友回来吗?"

"什么男朋友!没有男朋友!分了!"徐兆林说话的声音依旧很大,连喊带嚎的。

徐云峰没忘记自己打这通电话的目的,他耐着性子问:"为什么分了?"

"因为我不要他了!我不要他了!他算什么!"哐当一声,徐兆林似乎是把手里的酒瓶子扔了出去,"他以为他是谁?居然敢和我分手!"

徐云峰迅速从其中找出了重点,原来是马杰提的分手,而徐兆林这没出息的表现,大概率是不知道马杰和他分手的原因。

他懒得再理徐兆林,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撂了电话。

知道了马杰的学号和班级后,做起事来就方便多了。

徐云峰记得徐兆林和他说过,马杰的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托老同学周书记确定以马杰的绩点可以拿到学院级别的奖学金后,徐云峰向母校的基金会定向捐赠了一笔数额不算小的款项,以鼓励出国做交换生且取得优异成绩的学生们。

周书记自然从徐云峰的行为中察觉出了不对劲。其实那天在医院楼下见到马杰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学生有点眼熟。回到办公室后他翻出这两年学院的活动照,果然很快就从中找到了马杰。这个学生不仅曾被评为校级三好学生,学院的奖学金也拿过几次。

周书记把马杰的学籍资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研究出来一个平平无奇,出生于小康家庭的马杰有什么值得徐云峰特别关照的。

以免是什么大人物给徐云峰打过招呼委托费心,周书记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徐云峰,不过他始终说只是朋友的孩子。

颁发奖学金那天徐云峰自然也去了,长枪短炮的记者围着他,恭维徐总回馈母校,一波一波的领导也过来给他说场面话,但他的心思始终只在台下那些候场领奖学金的学生里。

两个多月没见,如今已是初秋了。马杰埋没在人群里,并不算显眼。他穿了件T恤,似乎是有些怕冷,外面又搭了件格子衫。他的脸色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了,但徐云峰总觉得他比之前瘦了许多,身上那件格子衫也显得格外宽大。

昏昏欲睡的领导讲话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才轮到领奖学金的学生上台。一个个学生从徐云峰面前走过,说着千篇一律的感谢词,徐云峰露出公式化的微笑,鼓励学生们努力奋进。

成绩绩点排名前三的学生压轴出场,马杰和另外两个同学上台接过印有奖学金金额的泡沫板,和徐云峰一起照了合照。

马杰作为学生代表和徐云峰握了握手,他微微弯腰低头,黑框眼镜后面的那双下垂眼并没有对上徐云峰的视线。"我经常在财经新闻上看到您,谢谢您的慷慨与支持,我们会继续努力学习,以后像您一样积极回馈社会,回馈母校。"

徐云峰的右手不由得微微用力。原来他知道我,徐云峰想。

很多年后,徐云峰也曾装作不经意问过马杰,上大学的时候有没有收到什么意外之财。

那是个周末的午后,马杰吃饱了窝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他的脑子早就被周公勾走了,但耐不住徐云峰非要盘问他上学时候的事。

昏沉的大脑被迫重新启动,马杰眯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咦了一声。

徐云峰有些期待地看着他:"想起来了?"

"这事说起来可就邪门了。"马杰噌一下坐了起来,似乎是来了精神。

"有一年我把六级单词书借给我室友用,放暑假的时候我拿回来,你猜怎么着?里面居然有钱!"马杰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厚一沓!吓死我了!我赶紧问我室友是不是他的钱,他说当然不是,一个穷学生少这么多钱怎么可能不知道"

徐云峰连忙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交学校了。"

徐云峰愣了两秒,不可置信地问:"你交学校了?"

"对啊,'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马杰嘴里哼哼着儿歌,"您不会唱啊。"

"那可不是一分钱。"

"就是因为钱太多,我不交不行啊。"马杰嘿嘿了一声,"要了一两百我就不交了。"

徐云峰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钱有可能是专门给你的。"

"怎么可能!我又没买过彩票!"马杰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他又忽然诶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天上掉钱的那天,有个奇怪的老师送我回学校。"

"老师?"徐云峰眉头又是一皱,他怎么成老师了?

"当时什么情况我也忘了,反正就是和我们学院书记在一起的一个老师,他顺路给我送了回来,然后我晚上就发现课本里多了一沓钱。"马杰选择性地向徐云峰隐瞒了在医院的事。

他又接着说道:"我也想过可能是那个老师给我的。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长什么样都忘了,我和他又不认识,他为什么平白无故给我钱啊?"

"你啊你,真的是。"徐云峰有些哭笑不得,合着他那些钱都充公了。

准备和周公继续约会的马杰重新窝在沙发上,脑袋枕在徐云峰的大腿上。

"大学拿奖学金的事情还记得吗?"徐云峰有些不甘心,他捏了捏马杰这两年被自己养出肉感的脸颊。

"记得啊,我拿过好几次呢。"马杰打了个哈欠。

"大四那年的奖学金还记得吗?"

"大四?"马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老实地摇了摇头,"不太记得了。"他那年暑假从美国回来做过手术后,很长一段时间精神都很恍惚,常常忘事也常常犯迷糊。

"真不记得了?"徐云峰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

"不...不太记得了..."马杰小声嘟囔道。可徐云峰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他有些不安地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见马杰一脸迷茫的样子,徐云峰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没什么,随口问问。"

他拿过小毯子给马杰盖上,又亲了亲他的额头:"睡吧。"

那天的午间小憩马杰睡得很不安稳,不过二十分钟就醒了。他在储藏间里翻出上大学时的相册,坐在地上一张张翻过旧时的老照片。终于在他不懈努力地看完第三本相册时,找到了他当时领奖学金的大合照。

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照片上给他颁发奖学金的捐赠人,居然是年轻十岁的徐云峰。

"徐总!"马杰跳了起来,踩着拖鞋跑到书房推门而入,"您您您!您居然!居然是您!"他把照片举到徐云峰的眼前,磕磕巴巴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徐云峰从电脑前抬起头,似是无奈地笑了笑:"你终于想起来了。"

"您怎么会给我们学校捐款啊。"马杰不解地问。

"你说呢?"

马杰低头仔细看着手里的照片,人群身后的横幅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红色横幅上写着"校友徐云峰先生"。

"对啊,您和我是一个学校的!"马杰一拍脑袋,忽然意识到徐云峰是高自己十几届的学长。不同于年轻人还总是以985本硕生标榜自己的身份,已经坐到徐云峰这个位置的人,学历完全变成了身外之物。再加上这些年听他提到的总是藤校的同学和美国的朋友,马杰自然而然地忘记了徐云峰在国内也有一个母校。

"可是您当时怎么会认识我?"

在工作上向来不愿意浪费时间的徐总没有正面回答马杰的问题,他嘴角微微上扬盯着马杰,饶有兴趣地说:"你猜。"